我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從睡夢中醒來。金黃的油燈光芒塗滿油亮的牆壁。
母親坐在燈下,撫摸著一張金燦燦的黃鼠狼皮。她的膝蓋上擱著一把青色的大剪刀。黃鼠狼蓬松的華尾在她手中跳躍著。炕前的板凳上,坐著一個身穿土黃色棉軍裝、滿面灰垢、狀如猿猴的人。他用殘缺的手指,苦惱地搔著花白的頭顱。
“是金童吧?”他小心翼翼地問我,那兩只漆黑的眼睛裡射出可憐巴巴的親切光芒。
母親說:“金童,他是你司馬……大哥呀……”
原來是司馬亭。幾年不見,他竟然變成了這樣一副模樣。想當年站在松木搭成的嘹望台上生龍活虎的大欄鎮鎮長司馬亭哪裡去了?他的紅彤彤的像小胡蘿卜一樣的手指哪裡去了?
神秘的騎馬人打破司馬鳳和司馬凰腦袋的時候,司馬亭從我家西廂房的驢槽裡一個鯉魚打挺蹦起來。尖銳的槍聲像針一樣扎著他的耳膜。他在磨道裡像一匹焦躁的毛驢,嗒嗒地奔跑著,轉了一圈又一圈。潮水般的馬蹄聲從胡同裡漫過去。他想:跑吧,不能躲在這裡等死。他頂著一腦袋麥糠翻過我家低矮的南牆,落腳在一攤臭狗屎上,跌了一個四仰八叉。這時他聽到胡同裡一陣喧嘩。他急忙爬行到一個陳年的草垛後藏了身。在草垛的洞洞裡,趴著一只正在產卵、冠子憋得通紅的母雞。緊接著響起沉重的、蠻橫的砸門聲。隨即有幾個臉蒙黑布的彪形大漢轉到牆邊,他們穿著千層底布鞋的大腳把牆邊的枯萎的野草踩成細末。他們手裡都提著烏黑的匣子槍,行動威猛,肆無忌憚,翻牆時猶如黑色的燕子,看樣子很像大人物身邊那些陰冷的保鏢。他不理解他們為什麼要遮掩住面孔,後來得到司馬鳳、司馬凰的死訊時,他混沌的腦子裡才閃開了一條細細的縫隙,似乎明白了許多事情。他們躥進了院子。司馬亭顧頭不顧腚地鑽進草垛,等待著結局。
“老二是老二,我是我。”司馬亭對燈下的母親說,“弟妹,咱們各論各的。”
母親說:“那就叫大伯吧。金童,這是你司馬亭大伯。”
在沉人夢鄉之前,我看到司馬亭從口袋裡摸出一個金光閃閃的勳章,遞給母親。我聽到他甕聲甕氣、羞羞答答地說:“弟妹,我已經將功折了罪。”
司馬亭從草垛裡鑽出來,趁著迷蒙的夜色,逃出了村莊。半個月後,他被拉進了擔架隊,與一個黑臉的青年合抬一副擔架。
我聽到他絮絮叨叨地訴說著他的傳奇經歷,好像一個為了掩蓋自己的錯誤編造謊言的少年。母親的頭顱在燈影裡晃動著,臉上像塗了一層黃金;母親稜角分明的大嘴微微地向上噘著,形成了嘲諷地微笑著的神情。
“我說的都是真的,”司馬亭委屈地說,“我知道你不相信,這大勳章,不是我自己造的吧?這是用腦袋換來的。”
響起了剪刀剪破黃鼠狼皮的聲音,母親說:“司馬大哥,誰說是假的了?”
司馬亭與黑臉青年抬著那個胸膛中彈的團長跌跌撞撞地在野地裡奔跑。飛機閃爍著碧綠的光在空中飛行。炮彈和子彈拖著明亮的尾巴劃破夜空,交織成一片密集的、變化多端的火網。炮彈爆炸的鎂光像綠色的閃電一樣打著哆嗦,照亮了他們腳下崎嶇的田埂和收割後的、凍得僵硬的稻田。抬著擔架的民夫散亂在稻田裡,腿忙腳亂。不辨方向,胡亂奔跑。傷兵們的淒慘叫聲在寒冷的暗夜裡此起彼伏。帶隊的干部是一個留著二刀毛的女人,她拿著一只蒙著紅綢的手電筒,站在田埂上大聲地喊叫著:“別亂跑!別亂跑!保護傷員……”她的嗓音嘶啞,像用粗糙的鞋底磨擦干燥的砂礫。炸彈的鎂光照綠了她的臉。她脖子上圍著一條髒污的毛巾,腰裡束著一條皮腰帶,腰帶上懸掛著兩顆木柄手榴彈和一只搪瓷缸子。這是個生龍活虎的女人。白天時,她穿著那件醬紅色上衣,率領著擔架連,在火線上飛來飛去。她像只不合時宜的花蝴蝶在火線上飛來飛去。成千上萬發炸彈爆炸時掀起的灼熱的氣浪把冰封三尺的嚴冬變成了陽春,白天時司馬亭看到在被熱血燙融了的積雪旁邊盛開了一朵金黃的蒲公英花朵。壕溝裡熱氣騰騰,士兵們圍在一起吃飯,雪白的饅頭,鵝黃的大蔥,卡卡嚓嚓,吃得歡暢。
香甜的味道讓饑腸轆轆的司馬亭饞涎欲滴。民夫們坐在折疊起來的擔架上,從干糧袋裡抓出凍成冰渣的高粱米飯團子,愁眉若結、大口小口地吃著。他看到在前邊的戰壕裡,蝴蝶一樣的民夫連女連長正與一個腰掛手槍的干部談笑著。那個干部好生面熟。女連長與干部說笑著,沿著泥土清香的戰壕走了過來。
女連長說:“同志們,呂團長看望大家來了!”
良夫們拘謹地站起來。司馬亭盯著團長棗紅色臉膛上那兩道濃密的眉毛,艱難地回憶著這個人的來歷。
團長很客氣地說:“坐下,坐下,都坐下吧!”
民夫們坐下,繼續吃高粱米飯團子。
團長說:“謝謝你們啦,老鄉們!你們辛苦了!”
民夫們大多漠然,只有幾個骨干分子喊了幾聲:“首長辛苦!”
司馬亭還是記不起在哪裡見過這個團長。
團長關切地注視著民夫們粗劣的吃食和一雙雙磨破的鞋,他的紫檀木般堅硬的臉上顯出了幾絲蛛網般的柔情。他大聲招呼著:“通訊員!”一個伶俐的小戰士沿著戰壕像野兔一樣跑過來。
“告訴老田,把剩下的饅頭挑過來。”團長下了命令。
通訊員飛跑而去。
伙夫把一筐饅頭背過來。
團長說:“鄉親們,忍一忍吧,等到革命勝利後,讓你們天天吃饅頭!”
團長親自分發饅頭,每人一個,外帶半根大蔥。當他把一個熱氣尚未散盡的饅頭遞到司馬亭手上時,兩個人的四只眼睛猛地碰撞出火花。司馬亭驚喜地想起來了,這個棗紅臉的呂團長,正是幾年前的司馬庫支隊騎騾中隊的中隊副呂七。呂七也認出了司馬亭。他抬起手,抓住司馬亭的肩膀,用力地捏了捏,低聲說:“大掌櫃的,你也來了。”司馬亭鼻子有點發酸,剛想對呂七說點什麼,呂七卻轉身面對著民夫們,大聲說:“鄉親們,謝謝你們,沒有你們的支持,我們是不可能勝利的!”
總攻開始時,司馬亭和他的搭檔趴在第二道壕溝裡,聽著頭頂的天空上鳥群般飛掠過去的炮彈發出的尖利的呼嘯和遠處天崩地裂般的爆炸聲。嘹亮的軍號吹罷、士兵們吶喊著湧了上去。女連長站直了身體,大聲吆喝著:“起來,起來,上去搶救傷員!”
她爬上壕溝,揮舞著手裡的手榴彈。飛蝗般的子彈打得她的身後的泥土冒起一簇簇細小的白煙。她臉色煞白,但無所畏懼。民夫們戰戰兢兢地從齊胸深的壕溝裡站起來,都本能地弓著腰。一個小個子民夫笨拙地爬上壕溝,一梭子彈打在他周圍的凍土上,他一個滾跌下壕溝,哭叫著:“連長……連長……我掛彩了……”
女連長跳下來,問道:“哪裡掛了彩?”
小個子民夫說:“褲襠裡……褲襠裡熱乎乎的……”
女連長拖起他,皺著美麗的眉頭,抽搐著鼻子,輕蔑地說:“軟骨頭,你拉在褲襠裡了!”
她用手榴彈搗了小個子民夫一下,大聲說:“同志們,上啊,你們都是大老爺們,難道還比不上我一個女人?!”
民大們在她的激勵下,亂紛紛地爬上壕溝。
司馬亭站起來,看到他的搭檔臥在溝裡渾身抽搐。“伙計,你怎麼啦?”他問道,那人不回答。司馬亭俯下身去,翻轉那人的身體,看到他臉色青紫,緊咬牙關。嘴巴裡弗弗地響著,吐出一些白色的泡沫。
“司馬亭,你還磨蹭什麼?怕死嗎?”女連長橫眉立目地說。
“連長……”司馬亭為難地說,“他八成犯了羊癇風……”
“媽的,早不犯晚不犯,偏選這個時候犯!”女連長粗野地罵著跳下壕溝。她踢了犯病的小伙子一腳,他不動。她用手榴彈敲敲他的膝蓋,他依然不動。她急得團團轉,宛如一只關在籠子裡的美麗的豹子。她從壕溝的邊沿上撕了一把干草,塞到小伙子嘴裡,賭氣般地說:“吃吧,吃吧,犯羊癇風,是想吃草了吧?你吃呀!”她用手榴彈的木柄往小伙子嘴裡搗草。小伙子呻吟幾聲,睜開了羊一樣的白眼。“喲,這法子還真靈!”女連長得意地說:“許寶,快起來,沖上去,傷號撤下來了!”
那個名叫許寶的小伙子痛苦萬端地扶著溝壁站起來。他的身體還在痙攣,瞼上的肌肉像受傷的蟲子一樣抽搐著。攀爬壕溝時他的四肢顯得疲軟無力。司馬亭把擔架拖上壕溝,又回頭把許寶拖上來。許寶感激地對司馬亭笑了笑,他的占怪的笑貌像利刃般戳痛了司馬亭的心。
他們抬著擔架,跟隨著哈著腰的女連長,踉踉蹌蹌地往前跑。地上的積雪已經被踩成爛泥,成堆的彈殼在爛泥裡滋啦啦地響著。子彈橫飛,炮彈在前方炸起一柱柱的白煙。巨大的爆炸聲震得腳下的地皮索索抖動。士兵們跟隨著紅旗,像潮水般地往前湧去。前方,在那道高高的土圍牆後邊,機槍像野狗一樣狂叫著。一道道的火舌扇面般展開,沖鋒的士兵像野草般一片片地折斷了。圍牆後的火焰噴射器噴吐出一股股遍地打滾的火龍,沖鋒的士兵在火焰中手舞足蹈,並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有的士兵從火龍中跳出去,趴在地上哭叫著抓耳撓腮亂打滾;有的士兵被困在火龍裡,瘋子般跳躍著,他們的臉因為疼痛和恐怖歪曲得奇形怪狀,轉眼間即癱在火裡。刺鼻的惡臭在硝煙滾滾的原野上彌散開來,熏得沖鋒的士兵和緊隨在後的民夫們翻腸攪肚。在司馬亭的狹窄的視野裡,士兵們像腐朽的棍子一樣一片片地、輕飄飄地倒下了。與他搭檔的羊癇風許寶一頭栽倒,並把司馬亭也拽倒在地。他的門牙剛剛啃到泥土就聽到一串灼熱的彈頭呼嘯而過,把後邊幾個民夫打倒在地。火焰噴射器撲簌簌響著,把一攤攤、一留溜,粘稠的、濕漉漉的火焰噴射出來。圓溜溜的、冒著白煙的手雷遍地打滾,東—個西一個爆炸,轟隆!轟隆!豆粒般大的彈片把空氣炸得千瘡百孔。娘啊,今日是活不出去了!羊癇風小伙手捂著頭,屁股高高地撅起來。他的棉褲被彈片崩破,十幾個拳頭大的窟窿裡,吐出了髒污的黑色棉絮。那些沖鋒的士兵真是好樣的,噢噢地叫著,弓著腰,放著槍,踩著同伙的屍首和燙化了冰雪的鮮血,在號聲的催促下,在那些被打得破破爛爛的旗幟的引導下,沖到了圍牆下,然後生死不顧地爬牆,踩著梯子,攀著繩子,一個個哀嚎著的身體從空中跌下去,跌在堅硬的凍結著藍冰的壕溝裡,抽搐、打滾、盲目地爬行。女連長趴在離司馬亭不遠的地方,雙手插進泥土裡。她的屁股上冒著一縷縷白煙。棉褲著火了,她在地上打滾,抓著泥土往棉褲的火窟窿裡塞。士兵們爬上了圍牆,震耳欲聾的吶喊、槍聲還像爆豆、連成一片。女連長站起來,往前跑了幾步,猛地跌倒,跌得四仰八叉,一定很痛,像被子彈打中似的。她跳起來又跑,身子彎著,像一棵成熟的谷子。
她從死屍堆裡拖回了一個人。拖得很是費勁,像螞蟻拖著一條大蟲子,拖到司馬亭和許寶的擔架旁邊。是呂團長,呂七。他的胸膛上崩開幾個血窟窿,冒血,冒氣泡,能望見灰白的肺葉在裡邊翕動著。
“快抬下去!”女連長命令。
許寶有點傻,癡呆呆地望著女連長。女連長怒吼一聲:“混蛋!”
司馬亭慌忙展開擔架,把呂團長抬上去。呂團長灰色的眼睛裡射出充滿歉意的光芒,望著司馬亭,很快便疲倦地閉上了。
他們抬著擔架往後跑。子彈在頭上啾啾叫,像小鳥一樣。司馬亭下意識地弓著腰,跑得別扭。跑了兒步,索性挺直了腰,撩開大步。該死該活鳥朝上,他想。膽子頓時大了許多,腿腳也利索了。
在包扎所裡,衛生員匆匆給呂團長包扎了一下,還讓他們抬著,往後方醫院送。這時太陽已落到西邊、地平線上邊那塊天像紫玫瑰花瓣的顏色,又濃又稠。
一棵孤獨的大桑樹立在曠野上,枝條上濺滿了血,樹干上油瀝瀝的,好像嚇出了一層汗。
在女連長包著紅綢的手電筒的指揮下,民夫們抬著擔架漸漸聚攏在稻田裡。
飛機飛過去了。紫色的天幕上,金色的星斗在炸彈爆炸的鎂光裡打著哆嗦。戰斗還在繼續。民夫們又餓又累,司馬亭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又碰上了羊癇風搭檔,更覺疲乏。他站著時感覺不到自己的腿在哪裡。他身上的汗白天就流光了。
在稻田裡掙扎時身上流了一層粘稠的油,然後他就感到自己的內髒變得像枯萎的葫蘆瓤子一樣。呂團長鐵漢子,咬緊了牙關不吱聲。司馬亭總感到擔架上抬著個死屍,死人的氣味不時地在他的鼻孔邊繚繞。
女連長略微整頓了一下隊伍,然後便下令前進。她說同志們不能歇腳,一歇就起不來了。他們跟著女連長過河。河上的冰被炸彈炸開了。許寶一腳踩空,掉進冰窟窿,司馬亭也趴了。許寶像存心自殺一樣解脫了擔架的羈絆,鑽進冰窟窿消逝了。呂團長被跌痛了,牙關咬不住,呻吟起來。女連長抬起擔架前頭,與司馬亭搭檔。迷迷糊糊地到達後方醫院,卸下傷員,民夫們便歪歪斜斜地躺在了地上。女連長說:“同志們,別躺呀!”話沒說完,她自己也癱在地上了。
在後來的一個戰役裡,司馬亭被炮彈皮子削去了右手的三根指頭,但他還是忍著痛,把一個斷腿的排長背了下來。
清晨我醒來時,首先嗅到了刺鼻的煙臭味,然後便看到背倚牆壁睡去的母親,她的疲倦的嘴角上掛著一線透明的涎水。司馬亭蹲在炕前的凳子上打盹,宛若一只蹲在架上的老鷹。炕前的地面上,是一片發黃的煙蒂。
後來成為我的班主任的紀瓊枝從縣裡下來,在大欄鎮發動寡婦改嫁運動。
她率領著幾個野馬一樣的女干部把全鎮的寡婦集中到一起開會,宣講寡婦改嫁的意義。在她們的積極動員和具體的安排下,村子裡的寡婦們基本上都有了主。
在這場運動中,上官家的寡婦成了障礙。大姐上官來弟無人敢要,因為那些光棍漢們都知道來弟是漢奸沙月亮的妻子,是在逃反革命司馬庫用過的女人,也是和革命軍人孫不言有過婚約的女人。這三個男人,別說活著的惹不起,死了的也惹不起。母親的年齡也在紀瓊枝劃定的改嫁范圍內,但母親堅決不嫁。那個前來勸嫁的女干部羅紅霞一進我家門就被母親罵了出去。母親說:“滾!我比你娘還大哩!”
奇怪的是當紀瓊枝前來勸嫁時,母親竟和顏悅色地問:“閨女,你要把我嫁給誰?”
母親對待紀瓊枝的態度和對待羅紅霞的態度有天壤之別,時間僅僅隔了幾個小時。
紀瓊枝說:“大嬸,太年輕的不般配,與您年紀差不多的,只有司馬亭了。他雖然歷史上有過污點,但後來立了功,功罪相抵。何況你們兩家關系非同一般。”
母親苦笑道:“閨女,他弟弟是我的女婿!”
紀瓊枝道:“那有什麼關系?你與他並沒有血緣關系。”
四十五個寡婦的集體婚禮在頹敗的教堂裡進行。我恨,但我還是參加了這婚禮。母親站在寡婦隊伍裡,浮腫的臉上似乎泛起了紅暈。司馬亭站在男人隊裡,不斷地用殘手搔頭,不知是為了炫功還是借此來掩飾窘態。
紀瓊枝代表政府贈送給這些新組合成的夫妻毛巾和肥皂。鎮長發給他們結婚證書。母親接著毛巾和證書,滿臉通紅,像個羞澀的小姑娘。
我心中燃燒著邪惡的火焰。我滿臉滾燙,替母親害臊。教堂的山牆上,當年懸掛過棗木耶穌的地方,如今懸掛著灰塵。當年馬洛亞牧師為我洗禮的講台上,站著一群不知羞恥的男女。他們畏畏縮縮,目光躲躲閃閃,小偷似的。母親頭發花白了,竟要跟自己女婿的哥哥結婚。不,已經結婚。結婚的真正意義是,司馬亭就要公開地和母親睡在一個被窩裡了。母親肥大的乳房就要被司馬亭占有了,就像司馬庫、巴比特、沙月亮、孫不言占有我姐姐們的乳房一樣。想到此我感到亂箭鑽心,惱怒的淚水奪眶而出。一個女工作干部用一只黃瓢端著一些枯萎的月季花瓣撒向那些無所措手足的新人。花瓣如骯髒的雨,如干枯的飛禽羽毛,亂紛紛地降落在母親灰白的、用榆樹皮水塗抹得光溜溜的頭發上。
我像失魂落魄的狗,躥出教堂。在蒼老的大街上,我真切地看到了身披黑袍的馬洛亞牧師慢吞吞地徜徉著。他的臉上沾滿泥土,頭發裡生長著嫩黃的麥芽兒。他的雙眼宛如兩顆冰涼的紫葡萄,閃爍著憂傷的光澤。我大聲地把母親已經和司馬亭結婚的消息通報給他。我看到他的臉痛苦地抽搐著,他的身體和他的黑袍像泡酥的瓦片一樣頃刻間破碎了,化成一股團團旋轉的、腐臭的黑煙。
大姐在院子裡彎曲著雪白的脖子洗她的濃密的黑發。她彎著腰時那兩只粉紅色的美乳愉快地唱著歌,像兩只黃鸝委婉地鳴囀。她直起腰時,一串清明水珠從雙乳間流淌下去。她舉起一只胳膊綰住腦後的頭發瞇縫著眼看我,腮上掛看冷笑。知道嗎?她要和司馬亭結婚!我對她說。她冷冷一笑,不理我。母親牽著上官玉女的手,頭發上還粘著恥辱的花瓣,走進家門。司馬亭灰溜溜地跟隨在後。大姐端起那盆洗頭水潑了出去。水在空中展開,明晃晃一大片。母親長歎一聲,沒說什麼。司馬亭從懷裡摸出他那枚勳章,遞給我,是想討好還是想表功?
我嚴肅地盯著他的臉。他的臉上掛著虛偽的笑容。他的目光躲閃著我,為了掩飾窘態而低聲咳嗽。我抓起他的勳章,用力甩出去,那沉甸甸的東西拖著金黃的飄帶越過屋脊像小鳥一樣飛走了。母親惱怒地說:“去,撿回來!”
我賭氣地說:“不,偏不!”
司馬亭說:“算了,算了,留著也沒用。”
母親扇了我一巴掌。
我故意地仰面跌倒,像毛驢一樣遍地打滾。
母親用腳踢我,我刻毒地罵道:“不要臉,不要臉!”
母親怔住了,沉重的大頭悲哀地垂著。突然間她嚎啕大哭起來。她哭著進了屋。司馬亭歎息著,蹲在梨樹下抽煙。
抽了幾支煙後司馬亭站起來,對我說:“大侄子,去勸勸你娘吧,別讓她哭了。”
他從懷裡摸出那張結婚證,撕成紙條兒,扔在地上。他弓著腰走出了我家院子,從背後看去,他已經像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