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刑 豹尾部 第十六章 孫丙說戲
    一

    朱八的手像鐵鉤子一樣扣住了俺的喉嚨,俺感到眼冒金花耳朵轟鳴眼珠子外突太陽穴發漲……俺知道小命馬上要送終。不,不能這樣死,俺這樣死在朱八手裡太窩囊。俺生是英雄,死也要強梁。朱八哥哥,孫丙知道你的意思,你怕俺被檀木橛子釘,你怕俺受刑不過哭爹喊娘。你伯到時候,俺想死死不了,想活活不成,因此你想把俺扼死,讓德國鬼子的陰謀敗亡。朱八哥哥,鬆手啊,你把我卡死就等於毀了我名節,你不知道,俺舉旗抗德大功剛剛成一半,如果俺中途逃脫,就是那虎頭蛇尾、有始無終。俺盼望著走馬長街唱貓腔,活要活得鐵金剛,死要死得悲且壯。俺盼望著五丈高台上顯威風,俺要讓父老鄉親全覺醒,俺要讓洋鬼子膽戰心又驚。死到臨頭急智生:俺雙手摳住他的眼,膝蓋將他的小腹頂。俺感到一股熱乎乎的東西淋了下來,他的手指鬆了扣,俺的脖子得解放。

    在月光照耀下,俺看到在俺和朱八的周圍站著很多官兵。他們的臉都在膨脹,就像被屠戶吹鼓的豬尿泡。有幾張豬尿泡一樣的臉壓過來,俺的雙臂隨即就被他們抓住,身體也被提拎起來。這時俺的眼睛恢復了正常,俺看到,叫花子頭朱八,俺多年的老友,身體側歪在地上,像篩糠一樣顫抖著。他的頭上流出來許多藍色的東西,散發著熱哄哄的腥氣。俺這才明白,方才導致他鬆開了手爪的原因——並不是因為俺的反抗,而是他的腦袋受到了官兵的沉重打擊。

    一群士兵前呼後擁地架著俺,穿過了儀門,越過了戒石坊,停留在大堂前的月台上。俺抬頭看到,巍巍然大堂裡已經是燈火輝煌。描畫著袁世凱官銜的燈籠高高掛在大堂前的房簷上,高密縣正堂的燈籠退兩旁。士兵們架著俺進了大堂門,一鬆手,將俺扔在了跪石上。俺手扶地面站起來,雙腿發軟身子晃。一個士兵在俺的腿彎子上端了一腳,俺不由自主地跪在了石頭上。俺雙手按地,將腿抽到前邊,坐著,不跪。

    俺坐舒坦了,抬頭往上看去。俺看到袁世凱的圓臉油光閃閃,克羅德的長臉焦乾枯黃。知縣錢丁站在一側,弓著腰,駝著背,那樣子又可憐又淒惶。俺聽到袁世凱發問:

    "堂下歹徒,報上姓名!"

    "哈哈哈哈哈……"俺放聲大笑一陣,說,"袁大人真是貴人眼拙,俺行不改姓,坐不改名,俺就是率眾抗德的大首領,孫西原是俺的名,現在俺頂著大神岳武穆,正在這風波亭裡受酷刑!"

    "燈籠靠前!"袁世凱大聲說。

    幾盞燈籠舉到了俺的面前。

    "錢知縣,這是怎麼講呢?"袁世凱冷冷地問。

    錢丁慌忙上前,撩袍甩袖,單膝跪地,道:

    "回大人,卑職方才親自去死囚牢中察看過,那孫丙鐵鏈加身,被牢牢地繫在匪類石上。"

    "那麼這個又是誰?"

    知縣起身,挪到俺的面前,藉著燈火仔細打量,俺看到他的眼睛閃閃爍爍,好像鬼火一樣。

    俺仰起下巴咧開嘴,說:

    "好好看看,錢大人,你應該認識俺的下巴,當年這裡生長著一部美鬚髯,人水不亂鋼絲樣。這嘴裡原來有一口好牙齒,咬得動骨頭嚼得動鋼。鬍鬚是被您親手薅了去,牙齒被克羅德用手槍把子往下夯。"

    "你既是孫丙,那牢中的孫丙又是誰?難道你會分身法?"錢丁問。

    "不是俺會分身法,而是你們睜眼瞎。"

    "各營各哨,提高警惕,大門把好,將衙內嚴加搜索,所有歹徒,不論是死了的還是活著的,都給俺整到堂前來。"袁世凱對他的部下下達了命令,那些大小頭目一窩蜂地衝了出去。"還有你,高密縣,速速帶人去死牢把那個孫丙提來,我倒要看看,哪個是真哪個是假!"只用了片刻的工夫,兵士們就把四個叫花子的屍體還有一隻死猴子拖到了大堂上。說是四個屍首其實不恰當,朱老人還沒死利索,喉嚨裡呼嚕呼嚕地響著,血沫子像菊花開放在他嘴上。俺坐在距離朱八隻有三尺的地方,看到他那兩隻還沒合上的眼睛裡射出來的光芒。那光芒如針尖刺著俺的心:朱老八,好弟兄,咱們是二十年的老交情,想當年俺帶著貓腔班子進城來演出,你把俺請到娘娘廟裡喝三盅。你是一個貓腔迷,連台大戲能背誦。你有一副公鴨嗓,學貓叫學出來別有趣味,唱須生唱得韻味無窮。俺的好兄弟啊,想起了往事心潮難平,成串的戲文往外湧。俺剛想放開喉嚨唱滿堂,就聽到大堂外邊鬧哄哄。

    隨著一陣鐵鏈子拖地的嘩啦啦聲響,一群衙役把小山子押到了大堂中。俺看到,小山子身穿著破爛的白袍,腳上鐵鏈,手上鐵鏈,渾身的血污,嘴唇破爛,嘴裡的牙齒缺三顆,眼睛裡往外噴火焰……他的一行一動一招一式都與俺相同,唯獨牙齒多砸了一個。俺不由得暗暗吃驚,更感歎朱老八這場大戲演得精。如果不是多砸了一顆牙,只怕是俺的親娘來了也難分清。

    "回稟大人,卑職已將要犯孫丙帶來。"知縣趨前打千報告。

    俺看到堂上的袁世凱和克羅德都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小山子昂然而立,臉上浮現著癡人也似的笑容。

    "大膽囚犯,為何不跪?"袁世凱在堂上一拍驚堂木,厲聲喝問。

    "俺乃堂堂大宋元帥,上跪天地,下跪父母,怎麼能在你們這些番邦野狗面前下跪?"小山子摹仿著俺的聲嗓,慷慨激昂地說。

    這小子原本就是個唱戲的好材料,當年俺應朱老八之請,去娘娘廟裡,給那些叫花子傳授戲文,多數花子不成材,只有他舉一反三,觸類旁通。俺教他一出《鴻門宴》還教他一出《追韓信》。他字正腔圓扮相好,心有靈犀戲緣深。俺本想拉他下海唱貓腔,老朱八要留他百年之後做掌門。

    "小山兄弟,別來無恙!"俺雙手抱拳,對他施禮。

    "小山兄弟,別來無恙!"他舉起雙手,帶動著鐵鎖鏈嘩啦啦作響,重複著俺的話語,也對俺施了一禮。

    好荒唐,好荒唐,大堂上演開了真假美猴王。

    "兀那死囚,跪下答話!"袁世凱威嚴地說。

    "俺是那風中竹寧折不彎,俺是那山中玉寧碎不全。"

    "跪下!"

    "要殺要砍隨你便,要俺下跪萬不能!"

    "讓他跪下!"袁世凱大怒。

    一群衙役如狼似虎地湧上來,擰胳膊壓脖子,將小山子按跪在大堂之上。但行役們剛一鬆手,他也學著俺的樣子,將跪姿轉為坐姿,與俺並排在一起。俺齜牙他也齜牙,俺瞪眼他也瞪眼。俺說小山子你這個混蛋,他也說小山子你這個混蛋。俺們兩個的跟樣學樣看起來十分滑稽,竟然消解了袁世凱的怒氣。他嘻嘻地笑了起來,坐在他的身邊的克羅德也像個傻瓜一樣笑起來。

    "本撫為官多年,什麼樣子的奇人怪事都經歷過,但還沒經歷過爭當死囚的事,"袁世凱冷笑著問,"高密縣,你經多見!",學問又大,就把這件事給本官解說解說吧!"

    "卑職見識短淺,還望大人指點!"錢丁畢恭畢敬地說。

    "你來替本官辨別一下,堂下坐著這兩位,哪個是孫丙?"

    錢丁走到我們面前,目光在俺和小山子臉上游動著,他的臉上出現了猶豫不決的表情。俺知道這個比猴還精的縣令,一眼就能分辨出真假孫丙,那麼,他的猶豫不決到底為了何情?難道他顧念著兒女私情想把俺這個不成名的岳丈來保護?難道他也想讓叫花子替俺去受檀香刑?

    知縣盯著我們看了半天,轉回身對袁世凱說:

    "稟大人,卑職眼拙,實在是分辨不清。"

    "你再仔細看看。"

    知縣上前來端詳了一會,搖著頭說:

    "大人,還是分辨不清。"

    "你看看他們的嘴!"

    "他們的嘴裡都缺牙。"

    "有無區別?"

    "一個缺了三個牙,一個缺了兩個牙。"

    "孫丙缺了幾顆牙?"

    "卑職記不清了……"

    "克羅德狗雜種用手槍把子敲去了俺三顆牙!"小山子踴躍地說。

    "不,克羅德敲去了俺兩顆牙。"俺大聲地更正著。

    "高密縣,你應該記得克總督敲去了孫丙幾顆牙吧?"

    "大人,卑職的確是記不清了……"

    "這麼說,你分辨不清哪個是真哪個是假了?"

    "卑職眼拙,的確分辨不清……"

    "既然連你這本地的知縣都分辨不清,那就不要分辨了,"袁世凱一揮手,道,"把他們關進死囚牢,明天一起去受檀香刑。高密縣,你今夜親自去南監值更,這兩個人犯,如果出了差錯就拿你是問!"

    "卑職一定盡心盡責……"知縣鞠躬領命。俺看到他已經汗流浹背,往昔的瀟灑神采消逝得乾乾淨淨。

    "出現這種偷梁換柱的把戲,一定是衙門裡有人接應,"袁世凱洞若觀火地說,"去把那掌管監牢的典史,看守死囚的獄卒,統統地拘押起來,天明之後,嚴拘細問!"

    二

    沒等兵丁們去拘拿典史,典史已經在獄神廟懸樑自盡。衙役們把他的屍首像拖死狗一樣拖到儀門外的兩道上,與朱八、侯七們的屍首擺放在一起。兵丁們拖拉著俺往囚牢裡行進時,俺看到幾個劊子手不知是執行著誰的命令,正在切割著他們的頭顱。俺的心中無比地悲痛,俺的心中翻滾著悔恨的感情。俺想俺也許是錯了,俺應該順從著朱老八,悄悄地金蟬脫殼,讓袁世凱和克羅德的陰謀落空。俺為了功德圓滿,俺為了千古留名,俺為了忠信仁義,竟毀了數條性命。罷罷罷,揮手趕去煩惱事,熬過長夜待天明。

    知縣指揮著衙役,把俺和小山子拴在同一塊匪類石上。囚牢裡點燃了三根大蠟,囚牢外高掛起一片燈籠。知縣搬來一把椅子,坐在牢門外邊。透過碗大的窗口,俺看到,在他的身後,簇擁著七八個衙役,衙役的後邊,包圍著一群兵丁。膳房裡的火焰已經撲滅,但煙熏火燎過的氣味,卻是越來越濃。

    四更的梆鑼打過了。

    遠遠近近的雞叫聲裡,燈籠的光輝漸漸黯淡,囚牢裡的蠟燭也燒下去半截。俺看到知縣垂著頭坐在椅子上,好像一棵被霜打了的青苗,無精打采,不死不活。俺知道這夥計的處境很是不妙,即便能保住腦袋,絕對要丟掉烏紗。錢丁啊,你飲酒吟詩的瀟灑勁兒哪裡去了?你與俺斗須誇美時的張狂勁兒哪裡去了?知縣知縣,咱們不是冤家不聚頭,明日一死泯恩仇。

    小山子,小山子,說起來你也是我徒弟,你毀容人獄忠義千秋足夠青史之上把名留。何必咬定不鬆口,非要說你是孫丙?俺知道雖然你供出實情也難免被砍頭,但砍頭總比檀香刑的滋味要好受。

    賢弟啊,你何必如此?俺低聲地對他說。

    "師傅,"他用更低的聲音說,"如果我這樣窩窩囊囊地被人砍了頭,不是白白地砸去了三顆牙嗎?"

    你想想那檀香刑的滋味吧!

    "師傅,叫花子從小就自己折磨自己,朱八爺當年收我為徒時,第一課就是讓俺自已往身上捅刀子。我曾經練過苦肉汁,曾經練過刀劈頭。天下有叫花子享不住的福,但沒有叫花子受不了的罪,我勸師傅還是自認不是孫丙,讓他們給你來個痛快的,讓徒弟代你去受刑。徒弟代你去受檀香刑,成就的還是師傅的英名。"

    既然你已經鐵了心,俺說,就讓咱們兄弟並肩去闖那鬼門關,死出個樣子給他們看看。讓那些洋鬼子奸黨看看咱們高密人的血性!

    "師傅,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趁著這個機會,您就把貓腔的由來給俺講講吧。"小山子說。

    好吧,小山子,好徒弟,俗話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師傅就把這貓腔的歷史從頭到尾講給你聽。

    三

    話說雍正年間,咱們高密東北鄉出了一個名叫常茂的怪才。他無妻無子,光棍一人,與一隻黑貓相依為命。常茂是一個銅鍋匠,整日走街穿巷,挑著他的家什和他的貓,為人家鋦鍋鋦盆。他的手藝很好,人品端正,在鄉里很有人緣。偶然的一個機會,他去參加了一個朋友的葬禮。在朋友的墳墓前,他想起了這個朋友生前待自己的好處,不由地悲從中來,靈感發動,一番哭訴,聲情並茂,竟然讓死者的親屬忘記了哭泣,看熱鬧的人們停止了喧嘩。一個個側耳恭聽,都受到了深深的感動。人們想不到,鋦鍋匠常茂竟然還有那樣的一副好嗓子。

    這是咱們貓腔歷史上一個莊嚴的時刻,常茂發自內心的歌唱和訴說,比起女人們呼天搶地的哭訴和男人們沒有眼淚的瞎咧咧,分明是高出了一根竹竿。它給予悲痛者以安慰,給予無關痛癢者以享受,是對哭哭啼啼的傳統葬禮的一次革命,別開了一個局面,令人耳朵和眼睛都新鮮。就好像信佛的看到了西天的極樂世界,天花亂墜;又好像滿身塵土的人進了澡堂子,洗去了滿身的灰塵,又喝下去一壺熱茶,汗水從每個毛孔裡冒出來。於是眾口相傳,都知道鋦鍋匠常茂除了有一手鋦鍋鎬盆的好手藝,還有一副銅鐘一樣的好嗓子,還有一個過目不忘的好腦子,還有一副好口才。漸漸地,就有那些死了人的人家,請他去參加葬禮,讓他在墳墓前說唱一番,藉以安慰死者的靈魂,緩解親人的痛苦。起初,他自g然是推辭不去的;到一個毫不相干的死人墓前去哭訴,這算怎麼一回事嘛。但人家一次兩次地來請,還是不去,三次來請就難以拒絕了,劉玄德請諸葛亮也不過是三顧茅廬嘛。何況都在一個鄉里居住,都是要緊的鄉親,抬頭不見低頭見,往前追根一百年,都能攀上親戚。不看活人的面子,也要看死人的面子。人死如虎,虎死如羊。死人貴,活人賤。於是就去。一次兩次三次……每次都被視為上賓,都受到了熱烈的歡迎。樹怕屎尿澆根,人怕酒肉灌心。一個鋦鍋匠得到如此的厚待,感激不盡,自然就賣命地為人家出力。刀越磨越利,藝越習越精。反覆鍛煉之後,他的說唱技藝又往上拔了好幾竹竿。為了能唱出新花樣,他拜了鄉里最有學問的馬大關先生為師,經常地請他講說古往今來的故事。每天早晨,他都要到河堤上去拔嗓子。

    請常茂去墓前演唱的,起初只是一些小戶人家,名聲遠播之後,大戶人家也開始來請。在那些年頭裡,凡是有他參加的葬禮,幾乎就是高密東北鄉的盛大節日。人們扶老攜幼,不惜跑上幾十里路前來觀看;而沒有他參加的葬禮,無論儀仗是多麼豪華,祭禮是多麼豐厚——哪怕你幡幢蔽日,哪怕你肉林酒池——觀眾總是寥寥。終於有一天,常茂扔掉了鋦鍋鋦盆的挑子,成了專業的哭喪大師。

    據說孔府裡也有專門的哭喪人,那都是一些嗓門很好的女人。但她們的哭喪就是偽裝成死者的親人,作出悲痛欲絕的姿態,哭天嚎地。她們的哭喪與常茂根本不是一碼事。師傅為什麼要將那孔府裡的哭喪人跟我們的祖師爺比較呢?因為幾十年前就有人放出謠言,說祖師爺是受了孔府裡的哭喪人啟發才開始了他的職業哭喪生涯。為此師傅專門去曲阜考察過,那裡至今還有一些專門哭喪的女人。她們嘴裡就是那麼幾句詞兒,什麼天啊地呀的,與我們祖師爺的靈前演唱絕不是一碼事。把她們與我們的祖師爺爺相比,可以說是將天比地,將鳳凰比野雞。

    祖師爺爺在死者的靈前即興演唱,詞兒都是他根據死者的生平現編的。他有急才,出口成章,合轍押韻,既通俗易懂,又文采飛揚。他的哭喪詞實際上就是一篇唱出來的悼詞。發展到了後來,為了滿足聽眾的心理,祖師爺的說唱詞兒就不再局限在對死者生平的敘說和讚揚上,而是大量地添加了世態生活內容。實際上,這已經就是咱們的貓腔了。

    說到此處,俺看到囚牢外的知縣歪著腦袋,好像在側耳恭聽。要聽你就聽吧,你聽聽也好。你不聽貓腔,就不瞭解俺高密東北鄉;你不知道貓腔的歷史,就不可能理解俺們高密東北鄉人民的心靈。俺有意識地提高了嗓門,儘管俺的喉嚨裡彷彿出火,舌頭生痛。

    前面說過了,祖師爺養了一隻獵,這是只靈貓,就像關老爺座下的赤兔馬。祖師爺特別愛他的貓,貓也特別愛他。他走到哪裡貓就跟到哪裡。祖師爺在人家墓前說唱時,貓就坐在他的面前認真聆聽。聽到悲情處,貓就和著他的腔調一聲聲哀鳴。祖師爺的嗓子出類拔萃,貓的嗓子也是天下難有其匹。因為祖師爺和貓的親密關係,當時的人們就把他叫成"常貓"。直到如今,還有這樣的順口溜在高密東北鄉流傳——

    "聽大老爺說教,不如聽常茂的貓叫。"小山子深情地說。

    後來,貓死了。貓是如何死的,有幾種說法:有人說貓是老死的,有人說貓是讓一個嫉妒祖師爺才華的外縣戲子毒死的,有人說是讓一個想嫁給祖師爺但遭到了祖師爺拒絕的女人給打死了。反正是貓死了。貓死了,祖師爺悲痛萬分,抱著貓的屍體,哭了三天三夜。不是一般地哭,是邊哭邊唱,一直哭唱到眼睛裡流出了鮮血。

    巨大的悲痛過後,祖師爺用獸皮精心製作了兩件貓衣。3小的那張用一張野貓皮製成,平日裡就戴在頭上,雙耳翹翹,尾巴順在脖子後邊,與腦後的小辮子重疊在一起。那件大的用十幾張貓皮連綴而成,如同一件隆重的大禮服,屁股後邊拖著一條長長的粗大尾巴。以後再給人家哭喪時就穿著這件大貓衣。

    貓死後,祖師爺的演唱風格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在此之前,演唱中還有歡快戲德的內容,貓死之後,悲涼的調子自始至終。演唱的程式也有了變化:在悲涼的歌唱中,不時地插入一聲或婉轉或憂傷或淒涼總之是變化多端的貓叫,彷彿是曲調的過門。這個變化,作為固定的程式保留至今,並且成為了我們貓腔的鮮明的特徵。

    "咪嗚∼∼咪嗚∼∼"小山子情不自禁地在俺的講述中插入了兩聲充滿懷舊情緒的貓叫。

    貓死之後,祖師爺走路的姿勢、說話的腔調都摹仿著那隻貓,好像貓的靈魂已經進入了他的身體,他與貓已經融為一體。連他的眼睛都漸漸地發生了變化:白天瞇成一條縫,夜晚在黑暗中閃閃發光。後來,祖師爺死了。傳說中祖師爺臨死之前變成了一隻巨大的貓,肩膀上生長著兩個翅膀,他衝破窗戶,落在院子裡一棵大樹上,然後從樹上起飛,一直飛向了月亮。祖師爺死後,幫人哭喪的營生就斷了線,但他的優美動聽、令人柔腸寸斷的歌唱聲她聽的心中繚繞。

    四

    到了嘉慶、道光年間,在咱們高密東北鄉的地盤上,就有了一家一戶的小班子,摹仿著祖師爺的腔調,開始了經常性的演出。一般是一對夫妻帶領著一個孩子,夫唱婦隨,孩子披著一件小貓衣,把一聲聲的貓叫穿插在他們的歌唱中。他們有時也為大戶人家唱喪…一注意,這時已經不是"哭喪"而是"唱喪"了——但更多的時候是在集市上圍場子。夫妻扮演著角色又唱又扭,小孩子端著小笸籮,貓頭貓腦,貓腔貓調,轉著圈子收錢。演出的節目多半是一些小段子,《藍水蓮賣水》啦,《馬寡婦哭墳》啦,《王三姐思夫》啦什麼的。其實這樣的演出就是討飯。咱們貓腔行當天生的就與叫花子行當有緣,要不,咱們也就成不了師傅徒弟。

    "師傅說的極是。"小山子說。

    這樣的演出狀況一直延續了幾十年。那時的貓腔,沒有樂器伴奏,沒有正式的演出。那時的貓腔是戲也不是戲。除了前邊咱說過的那種一家一戶地演出外,還有一些農家子弟,在農業閒暇之時,敲擊著賣糖的小鑼和賣豆腐的梆子,即興編一些詞兒,在編製草鞋的窨子裡或是自家的炕頭上,自唱自娛,藉以排解心中的寂寞和痛苦。那賣糖的小鑼和賣豆腐的梆子,就是咱們貓腔最早的打擊樂器。

    師傅那時年輕,心眼兒靈活——這不是師傅自吹——在高密東北鄉的十八個村子裡,師傅的嗓子是最好的。大家聚在一起唱戲,漸漸地有了名氣。先是本村的人來聽,漸漸地就有外村的人來聽。人多了,炕頭上和草鞋窨子裡盛不下,演唱的地點就挪到了院子和打穀場上。在炕頭上和窨子裡可以坐著唱,但在院子裡和打穀場上就不能單是坐著唱,這就需要動作。有了動作穿著家常的衣裳就不自然了,這就需要行頭了。有了行頭素著臉就不是感覺了,這就需要打臉子化妝。化了妝後單有一個梆子和小鑼就不行了,這就需要樂器。那時候,經常有一些外縣的野戲班子到咱這裡演出,有從魯南來的"驢戲"班子——他們經常騎著小毛驢上台演出。有從膠東一帶來的溜腔班子——他們的每句唱腔都從高腔往低腔下滑,就像一個人從高坡上往下出溜。還有從河南和山東邊界上來的公雞班——他們在每句唱腔後邊都要用假嗓子"嘔兒"一聲,好像公雞打完鳴兒後發出的那種聲音。這些班子都有樂器伴奏,一般是胡琴、笛子,還有嗩吶、喇叭。同仁們就把這些樂器拿來給咱們的貓腔伴奏。演出效果比干唱那是好多了。但師傅是爭強好勝之人,不願意用人家現成的東西。這時候,咱這個戲已經有了貓腔的名字。咱家就想,要想弄出一個跟別的戲不同的戲,就要在這個"貓"上想辦法。於是師傅就發明了一種貓胡,有了貓胡之後,貓腔就站住了腳。

    咱家的貓胡與其他的胡琴相比,第一是大,第二是四根弦子兩道弓子,拉起來雙聲雙調,格外的好聽。他們的胡琴筒子都是用蛇皮蒙的,咱們的貓胡是用熟過了的小貓皮蒙的。他們的胡琴只能拉一般的調子,咱家的貓胡能摹仿出貓叫狗叫驢鳴馬嘶小孩子啼哭大閨女嬉笑公雞打鳴母雞下蛋——天下沒有咱家的貓胡學不出來的聲音。貓胡一成,咱們的貓腔立即就聲名遠播,高密東北鄉再也沒有外來野戲的地盤了。

    師傅繼發明了貓胡之後,又發明了貓鼓——用貓皮蒙面的小鼓,師傅還畫出了十幾種貓臉譜,有喜貓、怒貓、奸貓、忠貓、情貓、怨貓、恨貓、丑貓……是不是可以說:沒有俺孫丙,就沒有今天的貓腔?

    "師傅說得對。"小山子說。

    當然了,俺不是貓腔的祖師爺,咱們的祖師爺還是常茂。如果說咱們的貓腔是一棵大樹,常茂就是咱們的樹根。

    五

    賢弟,十幾年前,師傅教過你哪兩出戲?

    "《鴻門宴》,師傅,"小山子低聲說,"還有《追韓信》。"

    嗨,賢弟,這些戲,都是師傅從其它的劇種偷過來的。你可能不知道,師傅為了偷藝,曾經混到十幾個外地的戲班子裡去跑過龍套。師傅為了學戲,下江南,出山西,過長江,進兩廣。天下的戲沒有師傅不會唱的,天下的行當沒有師傅不能扮的。師傅就像一個蜜蜂,採來了百花的花粉,釀成了咱貓腔這一壇好蜜。

    "師傅,您是大俊才!"

    師傅心中原來有一個宏圖大願,要在有生之年,把咱們的貓腔。唱到北京城裡去,去給皇上和皇太后獻藝。師傅要把咱們的貓腔唱成國戲,只要咱們的貓腔成了國戲,大江南北再也不會鬧耗子。可惜啊可惜,正當師傅雄心勃勃地想幹一番大事時,不料想被一個奸人薅了鬍鬚。鬍鬚就是師傅的威風就是師傅的膽子就是師傅的才氣就是咱們貓腔的魂兒,師傅沒了鬍鬚就像貓兒沒了鬍鬚就像公雞被拔光了毛兒就像駿馬被剪光了尾巴……徒弟啊,師傅萬般無奈只好改行開了一個小茶館混日子……這正是壯志未酬身先死啊,常使英雄淚滿襟!

    講到此時,俺看到那高密知縣的身體顫抖起來。俺看到小山子的眼睛裡淚光閃閃。

    徒弟啊,咱們貓腔的看家戲是《常茂哭靈》,這也是師傅獨創的第一個大戲。每年的演出季節裡,這也是咱們的開場戲。這個戲演好了,一季的演出保準順利;這個戲演砸了,這一季的演出就要出事。你是咱們東北鄉人,看過了多少次《常貓哭靈》?

    "記不得了,大概有幾十次吧?"

    你發現有兩次演出是一樣的嗎?

    "沒有,師傅,每次看這齣戲感覺都是全新的。"小山子心馳神往地說,"俺還牢記著第一次看《常貓哭靈》的情景,那時俺還是一個孩子,頭上頂著一件小貓衣。師傅您那天演的是常貓。您唱得樹上的麻雀都掉在了地上。最吸引俺的還不是師傅您的唱詞;最吸引俺的是那個在台上扮貓的大孩子。他一聲聲地學著貓叫,沒有一聲是相同的。戲演到一半,台下的大人孩子就瘋了。俺們在大人腿縫裡鑽來鑽去,一聲聲學習貓叫。咪嗚咪嗚咪嗚咪——正好場子邊上有三棵大樹,俺們爭先恐後地爬了上去。平日裡俺根本就不會爬樹,那天卻爬得十分麻利,好像俺真的成了一隻小貓。樹上真有很多的貓,不知道它們什麼時候爬上去的。它們與俺們一起大叫,咪嗚咪嗚咪嗚——台上台下,天上地下,都是貓叫的聲音。男人女人大人孩子真貓假貓,混在了一起,大家都撕破了喉嚨發出了平日裡根本就發不出的聲音,大家都運動身體,做出了平日裡根本就做不出的動作。到了後來,人們都汗流浹背,涕淚滂沱,筋疲力盡地癱軟在地,渾身彷彿變成了空殼子。樹上的貓孩子也一個個掉下來,好像沉甸甸的黑石頭。樹上的真貓一個個地飄下來,好像腿間生了蹼膜的飛耗子。俺還記得這齣戲的最後一句唱詞:貓啊貓啊貓啊貓啊貓啊俺的個親親的貓……師傅您把最後一個"貓"字翻花起浪地折騰得比大楊樹的梢兒還要高出幾十丈,大家的心一直跟著你升到雲彩眼兒裡。"

    徒弟,其實你也能主演《常貓哭靈》了。

    "不,師傅,如果能與師傅同台演出,俺願意扮演那個串台的貓孩子。"

    俺深情地看著這個優秀的東北鄉子弟,說:好孩子,咱們爺兩個正在演出貓腔的第二台看家大戲,這齣戲的名字也許就叫《檀香刑》。

    六

    按照歷朝歷代的規矩,他們把俺們弄到了大堂之上,用食盒提來了四盤大菜一壺酒,一摞單餅一把蔥。一盤是紅燒豬頭肉,一盤燒雞一盤魚,還有一盤醬牛肉。單餅大得賽鍋蓋,大蔥鮮嫩水靈靈,燒酒冒氣熱騰騰。俺與那小山兄弟,相對一笑,兩個孫丙,一真一假,端起酒碗,噹啷一碰,仰脖子灌酒,咕咚咕咚。熱酒入腸,眼淚汪汪;江湖義氣,慷慨激昂。望鄉台上,攜手並肩;化為彩虹,飛上九天。然後我們大吃大嚼,牙齒不好,囫圇吞棗;視死如歸,膽壯神旺;一場大戲,隆重開場。

    囚車行進在大街之上,路邊的看客熙熙攘攘。演戲的最盼望人氣興旺;人生悲壯,莫過於乘車赴刑場。俺孫丙演戲三十載,只有今日最輝煌。

    俺看到,刺刀尖兒在前邊閃光,紅頂子籃頂子在後邊閃光,鄉親們的眼睛在大街兩旁閃光。俺看到,多少個鄉紳鬍鬚顫,多少個女人淚汪汪。多少個孩子張大口,口水流到了下巴上。突然間,俺看到,在那一群女人之間,躲藏著俺的女兒小眉娘。俺的心中一酸,眼窩子一熱,眼淚就要奪眶而出。好男兒流血不流淚,是大英雄怎能兒女情長。

    囚車的木輪子在石板路上咯噎咯噎地響著,陽光曬得俺頭皮發癢。開道的銅鑼鐺鐺地敲著,八月的秋風輕輕地吹著。俺抬頭望望瓦藍的高天,心中浮起了一陣淒涼。看到了藍天白雲俺不由得想起了馬桑河裡清清水,天上的白雲倒映在河面上。俺從河裡擔來清水,招待著賓客來四方。俺想起了賢妻小桃紅,想起了橋兒是一雙。千恨萬恨德國鬼,修鐵路破風水,毀了俺高密東北鄉。想到悲處喉嚨癢,高唱貓腔謝鄉黨:

    前呼後擁威風浩∼∼俺穿一件蟒龍袍,戴一頂金花帽∼∼俺可也擺擺搖搖,玉帶圍腰∼∼且看那豬狗群小,有誰敢來瑞俺孫爺的根腳∼∼

    俺-曲唱罷,大街兩旁的萬千百姓,齊聲地喊了一聲好。小山子,好徒弟,不失時機地學出了花樣繁多的貓叫∼∼咪嗚咪嗚咪嗚∼∼使俺的歌唱大大地增添了光彩。

    望天空金風浩蕩,看大地樹木蔥茂……俺本是英靈轉世,舉義旗替天行道……要保我中華江山,不讓洋鬼子修鹹鐵道……剛吃罷龍肝鳳腦,才飲乾玉液香醪……

    咪嗚咪嗚咪嗚——

    好徒弟墊腔補調……

    俺看到鄉親們一個個熱淚盈眶。先是孩子們跟隨著小山子學起了貓叫,然後是大人們學起了貓叫。千萬人的聲音合在了一起,就好似全世界的貓兒都集中在了一起。

    俺看到在俺的貓腔聲中,在眾鄉親的貓叫聲中,袁世凱和克羅德滿面灰白,那些官兵洋鬼們一個個面如土色,如臨大敵。人生能有一次這樣的演唱,孫丙死得其所啊!

    好好好,鄉親們莫煩惱∼∼惱惱惱,奸賊們仔細看∼∼看看看,眾子弟揭竿起∼∼去去去,去扒那火車道∼∼死死死,死得好∼∼火火火,燒起來了∼∼了了了,還沒了∼∼要要要,要公道∼∼

    咪嗚咪嗚咪嗚咪嗚——

    喵——喵——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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