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個風流兒媳婦,你把眼睛瞪得那樣大幹什麼?難道不怕把眼珠子迸出來嗎?你公爹確實是幹那行的,從十七歲那年腰斬了偷盜庫銀的庫丁,到六十歲時凌遲了刺殺袁大人的刺客,這碗飯吃了整整的四十四年。你怎麼還瞪眼?瞪眼的人我見得多了,我見過的瞪眼的那才是真正地瞪眼,別說你們沒見過,山東省裡也不會有人見過。別說讓你們見,就是給你們說說也要把你們嚇得屁滾尿流。
咸豐十年,大內鳥槍處的太監小蟲子,天大個膽子盜賣了萬歲爺的七星鳥槍。那槍是俄羅斯女沙皇進貢給咸豐爺的,不是個一般的物件,那是一桿神槍。金筒銀機檀木托,托上鑲嵌著七顆鑽石,每顆都有花生米兒那樣大。這槍用的是銀子彈,上打天上的鳳凰,下打地上的麒麟。從打盤古開天地,這樣的鳥槍只有一支,絕沒有第二支。太監小蟲子看著咸豐爺整天病秧秧的,腦子大概不記事兒,就大著賊膽把七星鳥槍偷出去賣了。據說是賣了三千銀子,給他爹置了一處田莊。他小子鬼迷心竅,忘了一個基本道理,那就是,大凡當上了皇帝的,都是真龍天子。真龍天子,哪個不是聰明蓋世?哪個不是料事如神?咸豐爺更是神奇,他老人家那雙龍睛,明察秋毫之末,白天看起來跟常人差不多,但到了夜裡嗖嗖地放光,看書寫字,根本無須長燈。話說那年初冬,咸豐爺爺要到塞外圍獵,指名要帶著那桿七星鳥槍。小蟲子慌了前腿後爪子,在皇上面前,胡亂扯。一會兒說槍被一個白毛老狐狸盜走了,一會兒又說讓一隻神鷹叼去了。咸豐爺爺龍顏大怒,一道聖旨降下來,將小蟲子交給專門修理太監的慎刑司嚴訊。慎刑司一用刑,小蟲子就如實地招了供。把萬歲爺爺氣得兩眼冒金星兒,在金鑾殿上蹦著高兒罵:
"小蟲子,朕日你八輩子祖宗!爾真是老鼠舔弄貓腚眼,大了膽了!竟敢偷到朕的家裡來了。朕不給你點厲害的嘗嘗,朕這個皇帝就白當了!"
咸豐爺爺決定選用一種特別的酷刑來拾掇小蟲子,借此殺雞給猴看。皇上讓慎刑司報刑名。慎刑司那幾個掌刑太監,報菜名一樣,把他們司裡歷來用過的刑法一一報給皇上。無非是打板子、壓槓子、卷席筒、悶口袋、五馬分屍,大卸八塊什麼的,皇上聽了後,連連搖頭,說一般一般太一般了,都是些陳湯剩飯,又餿又臭。皇上說這事你們還得去向刑部裡那些行家請教。萬歲下了一道口諭,讓刑部獄押司貢獻一樁酷刑。當時的刑部尚書王大人,接到聖旨後,連夜找到余姥姥。
余姥姥是誰?他就是我的恩師。他當然是個男人。為什麼叫他姥姥?你聽著,這是我們行當裡的稱呼。大清一朝,刑部獄押司裡,共有四名在冊的劊子手,這四名劊子手裡,年紀最大、資歷最長、手藝最好的就是姥姥。其餘三人,依照資歷和手藝,分別稱為大姨、二姨和小姨。遇上忙月,活多幹不過來,可臨時僱請幫工,幫工的都叫外甥。我就是從外甥幹起,一步步熬到了姥姥。容易嗎?不容易,實在是不容易。我在刑部大堂當了整整三十年姥姥。尚書、侍郎,走馬燈一樣地換,就是我這個姥姥泰山一樣穩當。別人瞧不起我們這一行,可一旦幹上了這一行,就瞧不起了任何人,跟你瞧不起任何豬狗沒兩樣。
話說尚書王大人,召集余姥姥和你爹我到他的簽押房裡去問話。你爹我那年剛滿二十歲,剛剛由二姨晉陞為大姨,這是破格地提拔,十分地思寵。余姥姥對我說:
"小甲子,師傅干到大姨時,已經四十大幾了,你小子,二十歲就成了大姨,真是六月天的高粱,躥得快吶!"
閒話少說,王大人道:
"皇上有旨,要咱們刑部貢獻一種奇特的刑罰,整治那個偷了鳥槍的太監。你們是專家,好好想想,不要辜負了皇上的厚思,丟了咱們刑部的面子。"
余姥姥沉吟片刻,道:
"大人,小的估摸著,皇上恨那小蟲子,最恨他有眼無珠,咱得順著皇上的意思做文章。"王大人說:"對極了,有什麼妙法,趕快說來!
余姥姥道:"有一種刑罰,名叫閻王閂,別名二龍戲珠,不知當用不當用。"
王大人道:"快快講來聽聽。"
余姥姥便把那"閻王閂"的施法,細細地解說了。王大人聽罷,喜笑顏開,道:
"你們先回去準備著,待本官奏請皇上批准。"
余姥姥說:"製造那閻王閂,甚是麻煩,就說那鐵箍,硬了不行,軟了也不行,需用上等的熟鐵,千錘百煉後方好使用。京城裡的鐵匠沒有一個能幹了這活。望大人寬限些時日,讓小的帶著徒弟,親自動手製作。俺們那裡什麼都沒有,各種器械都靠著小的和徒弟們修修補補將就著使用,還望大人開恩,撥些銀子,小的們好去採購原料……"
王大人冷笑著說:
"你們賣臘人肉給人當藥,每年不是能撈不少外快嗎?"
余姥姥慌忙跪到地上,你爹我自然也跟著跪在地上,姥姥說:
"什麼事也瞞不過大人的眼睛,不過,製造閻王閂是公事……"
王大人道:"起來吧,本官撥給你們二百兩銀子——讓你們師徒賺一百兩吧——這活兒你可得盡心盡力去做,來不得半點馬虎。宮裡太監犯了事,歷朝歷代都是由慎刑司執刑;皇上把任務交給刑部,這事破了天荒。這說明皇上記掛著咱刑部,器重著咱刑部,天恩浩蕩啊!你們一定要加小心,活兒幹得俊,讓皇上高興,怎麼著都好說;活兒干丑了,惹得皇上不樂意,砸了咱刑部的招牌,你們的狗頭就該搬搬家了。"
我和余姥姥膽戰心涼地接受了這個光榮的任務,歡天喜地地支取了銀子,到護國寺南鐵匠營胡同裡,找了一家鐵匠鋪,讓他們照著圖紙,打造好了"閻王閂"上的鐵頭箍,又去了騾馬大街,買了些生牛皮,讓他們編成皮繩,拴在鐵頭箍上。滿打滿算,花了四兩銀子還不到,剋扣下白花花的銀子一百九十六兩多,給王大人養在精靈胡同裡的小妾打造了一副金手鐲子,花去了二十兩,還餘下一百七十六兩,二姨小姨分去六兩,余姥姥得了一百兩,你爹我得了七十兩。就用這宗銀子,你爹我回鄉買了這處房子,順便娶了你的娘。如果沒有偷皇帝爺鳥槍的太監小蟲子,你爹我根本就沒錢回家,回家也沒錢買房子娶老婆,我如果不娶老婆,也就沒有你這個兒子,我沒有你這個兒子,當然也就沒有你這個兒媳婦。你們現在明白了嗎?我為什麼要把小蟲子的事兒說給你們聽。凡事總是有個根梢,小蟲子鳥槍案,就是你們的根子。
執刑前一天,王大人不放心,吩咐人從大牢裡提出一個監斬候,押到大堂上,讓我們演習"閻王閂"。你爹我和余姥姥遵從著王大人的命令,把"閻王閂"套在了那個倒霉的監斬候的腦袋上。那人大聲喊叫:
"老爺,老爺,俺沒翻供啊!俺沒翻供,為什麼還要給俺施刑?!"
王大人說:"一切為了皇上!上刑!"
執刑的過程很簡短,大概也就是吸了一鍋煙的工夫,那個監斬候就腦漿進裂,死了。王大人說:
"這件家什果然有些厲害,但死得太快了。皇上費這麼大的心思,讓我們選擇刑罰,為得就是讓小蟲子受罪,就是要讓那些個太監們看著小蟲子不得好死,起到殺一儆百的效果。你們可倒好,套上去,一使勁兒,噗嗤,完了,比勒死個兔子還要簡單,這怎麼能行呢?本官要求你們,必須把執刑的過程延長,起碼要延長到一個時辰,要讓它比戲還好看。你們知道,宮裡養著好幾個戲班子,光戲子就有好幾千人,他們把天下的戲都演完了。要讓那個小蟲子把全身的汗水流乾,你們兩個也要大汗淋漓,非如此不能顯出我刑部大堂的水平和這閻王閂的隆重。"
王大人又下令讓人從大牢裡提出了一個監斬候,讓我們繼續演習。這個監斬候頭大如柳鬥,閻王閂尺寸嫌小,費了很大的勁兒,桶匠箍桶似的才給他套上。王大人不高興了,冷冷地說:
"二百兩銀子,你們就造了這麼個玩意兒?"
一句話嚇得俺汗如雨下。余姥姥比較鎮靜,但事後也說嚇得夠嗆。這一次執刑表演還算成功,足足折騰了一個時辰,讓那個大頭的冤鬼吃盡了苦頭,才倒地絕命。總算贏得了王大人一個笑臉。面對著大堂上兩具屍首,他對我們說:
"回去吧,把家什好好拾掇拾掇,沾了血的皮繩子換下來,換上新的,把鐵箍擦乾淨,最好能刷上一層清漆。你們穿的號衣什麼的,也回去刷洗乾淨,讓皇上和宮裡的人,看看咱們刑部劊子手的風采。千言萬語一句話,只許成功,不許失敗!你們要是出了差錯,砸了刑部的牌子,這閻王閂,就該你們自己戴了。"
第二天,公雞剛叫二遍,我們就起床準備。進宮執刑,事關重大,誰能睡得著?連經歷過無數大風大浪的余姥姥,在炕上也是翻來覆去,隔不上半個時辰就爬起來,從窗台上扯過尿壺撒尿,撒完了尿就抽煙。二姨和小姨忙活著燒火做飯,你爹我又一次把那"閻王閂"仔細地檢查了一遍,確信一點毛病沒有了,才交給姥姥最後復驗。余姥姥把那"閻王閂"一寸一寸地模了一遍,點點頭,用三尺大紅綢子,珍重地包起來,然後恭恭敬敬地供在祖師爺的神像前。咱這行當的祖師爺是皋陶,他老人家是三皇五帝時期的大賢人、大英傑,差一點繼承了大禹爺爺的王位。現如今的種種刑法和刑罰,都是他老人家制定的。據俺的師傅余姥姥說,祖師爺殺人根本不用刀,只用眼,盯著那犯人的脖子,輕輕地一轉,一顆人頭就會落到地上。皋陶祖師爺,丹鳳眼,臥蠶眉,面如重棗,目若朗星,下巴上垂著三綹美須。他的相貌,與三國裡的關雲長關老爺十分地相似,余姥姥說,關老爺其實就是皋陶爺爺轉世。
胡亂吃了幾口飯,便漱口擦牙,洗手淨面。二姨小姨伺候著余姥姥和你們的爹我穿上了簇新的號衣,戴上了鮮紅的氈帽。小姨恭維我們說:
"師傅,師兄,活脫脫兩個新郎官!"
余姥姥白了他一眼,嫌他多嘴多舌。咱這行的規矩是,幹活之前和幹活當中,嚴禁嬉笑打鬧,一句話說不好,犯了忌諱,就可能招來冤魂厲鬼。菜市口刑場那裡,經常平地裡刮起一些團團旋轉的小旋風,你們以為那是什麼?那不是風,那是屈死的冤魂!
余姥姥從他的柳條箱裡,取出了一束貴重的檀香,輕輕地捻出三支,就著祖師爺的神像前哆哆嗦嗦的燭火,點燃了,插在神案上的香爐裡。姥姥跪下後,我們師兄弟三個趕緊跟著跪下。姥姥低聲念叨著:
"祖師爺,祖師爺,今日進宮執刑,干係重大,望祖師爺保佑孩兒們活兒幹得順遂,孩兒們給您老人家磕頭了!"
姥姥磕頭,前額碰到青磚地面上,咚咚地響。我們跟著姥姥磕頭,前額碰到青磚地面上,咚咚地響。蠟燭光影裡,祖師爺的臉,油汪汪地紅。我們各磕了九個頭,跟著姥姥站起來,退後三步。二姨跑到外邊去,端進來一個青瓷的缽子。小姨跑到外邊去,倒提進來一隻黑冠子白毛的大公雞。二姨將青瓷缽子放在祖師爺的神案前,側身跪在一邊。小姨跪在了祖師爺神案前,左手扯著雞頭,右手扯著雞腿,將雞脖子神得筆直。二姨從青瓷缽子裡拿起一把柳葉小刀,在雞脖子上利落地一拉。開始時沒有血,我們心中怦怦亂跳——殺雞沒血,預兆著執刑不順——稍候,黑紅的血,哧溜哧溜地響著,噴到青瓷缽子裡。這種白毛黑冠子的公雞,血脈最旺,我們每逢執大刑,都要買一隻這樣的公雞來殺。一會兒,血流盡,將血獻在供桌上,兩個師弟,磕了頭,弓著腰,退到後邊去。我隨著姥姥,趨前,下跪,磕頭三個,學著姥姥的樣子,伸出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從青瓷缽子裡蘸了雞血,一道道地,戲子化妝一樣,往臉上抹。雞血的溫度很高,燙得指頭發癢。一隻公雞的血,抹遍了兩個臉。剩下的搓紅了四隻手。這時,我跟姥姥的臉和祖師爺的臉一樣紅了。為什麼要用雞血塗面?為了跟祖師爺保持一致,也為了讓那些個冤魂厲鬼們知道,我們是皋陶爺爺的徒子徒孫,執刑殺人時,我們根本就不是人,我們是神,是國家的法。塗完了手臉,我和姥姥安靜地坐在凳子上,等候著進宮的命令。
太陽冒紅時。院內那幾棵老槐樹上,烏鴉呱呱叫。天牢大獄裡,一個女人在嚎啕大哭。那是個謀殺親夫的監斬候,每天都要哭一次,哭天哭地哭孩子,神志已經不正常。你爹我畢竟年輕,坐了不大一會兒,心中便開始煩亂,屁股也坐不穩了。偷眼看姥姥,正襟危坐,好似一口鐵鐘。你爹我學著姥姥的樣子,屏息靜氣,安定心神。塗到臉上的雞血已經干了,硬硬的,俺們的臉像掛了一層糖衣的山植球兒。我用心體會著甲殼罩臉的感覺,漸漸地感到心裡恍恍惚惚,恍恍惚惚地跟著姥姥在一條很深很黑的地溝裡行走。走啊,走啊,永遠走不到盡頭。
獄押司郎中曹大人,把我們引到兩頂青幔小轎前,指指轎子,示意我們上轎。這突來的隆遇讓你爹我張皇失措。你爹那時還沒坐過一次轎子呢。看看姥姥,他老人家竟然也是木呆呆地,張著大口,不知道是想哭還是想打個噴嚏。轎旁一個下巴肥厚的公公,沙啞著嗓子,對我們說:
"怎麼著?嫌轎子小了是不是?"
我和姥姥依然不敢上轎,都用眼睛看著曹大人。曹大人說:
"不是尊貴你們,是怕招風。還愣著幹什麼?快上轎哇!真是狗頭上不了金盤!"
四個抬轎子的,也是下巴光光的太監,站在轎子前後,袖著手,臉上露出蔑視的神色。他們的輕蔑讓我的膽子壯了起來。臭太監,操你們的奶奶,爺爺今日跟著小蟲子沾光,讓你們這些兩腳獸抬舉著。我上前兩步,掀開轎簾子進了轎。姥姥也上了轎。
轎子離了地,顛顛簸簸地前進。你爹我聽到抬轎子的太監沙著嗓子低聲罵娘:
"這劊子,喝足了人血,死沉死沉!"
他們平日裡抬著的不是娘娘就是妃子,做夢也沒想到會抬著兩個劊子。你爹我心中暗暗得意,身體在轎子裡故意地扭動,讓抬轎子的臭太監不自在。轎子還沒出刑部大院,就聽到小姨在後邊大喊:
"姥姥,姥姥,忘了帶閻王閂了!"
你爹我的腦袋裡嗡地一聲響,眼前一陣昏花,汗珠子辟里啪啦地掉下來。我連滾帶爬地下了轎子,從小姨手裡接過了用紅綢子包著的"閻王閂"。你爹我心中的滋味,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我看到姥姥也鑽出轎子,也是一臉的明汗,兩條腿一個勁兒地顫抖。要不是小姨提醒,那天的禍就闖大了。曹大人罵道:
"日你們的親媽,做官丟了大印,裁縫忘了剪刀!"
你爹我本來想好好體會一下坐轎子的滋味,但被這件事把興致全攪了。老老實實地猴在轎子裡,再也不敢跟太監們調皮。
不知走了多久,就聽到撲通一聲響,轎子落了地。暈頭轉向地從轎子裡鑽出來,抬頭便看到滿眼的金碧輝煌。你爹我貓著腰,提著"閻王閂",跟隨著姥姥,姥姥跟隨著引我們進宮的太監,七拐八拐,拐進了一個寬大的院子。院子裡跪著一片嘴上沒鬍鬚的,都穿著駝色衣衫,頭頂著黑色的圓帽子。偷盜鳥槍的小蟲子,已經被綁在一根柱子上。這是個眉清目秀的小伙子,文文靜靜地,乍一看是個大姑娘。尤其是他那雙眼睛,生得真叫一個俊:雙眼疊皮,長長的睫毛,眼珠子水汪汪的,黑葡萄一樣。可惜了啊,你爹我暗自歎息,可惜了這樣一個好人物。這樣一個俊孩子竟被割去了三大件子,進宮來當太監,他的爹娘如何捨得?
綁小蟲子的柱子前面,有一個臨時搭起的看台。檯子正中一排雕花檀木椅子。正中一把椅子,特別的肥大。椅子上放著黃色的坐墊。墊子上繡著金龍。這肯定是萬歲爺爺的龍椅了。你爹我還看到,我們刑部的尚書王大人、侍郎鐵大人、還有一大片帶寶石頂子的、珊瑚頂子的,大概都是各部的官員,都在台前垂手肅立,連個咳嗽的都沒有。宮裡的氣派,果然是非同一般。安靜,安靜,安靜得你爹我心裡亂打鼓。只有那些琉璃瓦簷下的麻雀,不知道天高地厚,在那裡唧唧喳喳地叫喚。突然,一個早就站在高檯子上的白髮紅顏的老太監,拖著溜光水滑的長腔,喊道:
"皇上駕到——"
台前那一片紅藍頂子,突然都矮了下去,只聽到一陣甩馬蹄袖子的波波聲。轉眼之間,六部的堂官們和宮女太監們,全部地跪在了地上。你爹我剛想跟著下跪,就感到腳被猛地跺了一下。立即就看到姥姥那兩隻精光四射的眼睛。他老人家昂著頭站在柱子一側,立定一座石頭雕像。我馬上回過神來,想起了行裡的規矩。歷朝歷代的都是這樣,臉上塗了雞血的劊子,已經不是人,是神聖莊嚴的國法的象徵。我們不必下跪,即便是面對著皇帝爺爺。學著姥姥的樣子,你爹我挺胸收腹,也立定了一尊石頭雕像。這無上的光榮,兒子,別說是這小小的高密縣,就是堂堂的山東省,就是泱泱的大清朝,也沒有第三個人經歷過。
就聽到那笙管蕭笛,嗚哩哇啦、吱吱呀呀地響著,漸漸地近了。在懶洋洋的樂聲後邊,在兩道高牆之間,出現了皇帝爺爺的儀仗。頭前是兩個駝色的太監,手提著做成瑞獸樣子的香爐,獸嘴裡吐出裊裊的青煙。那煙香得啊,一縷縷直透腦髓,讓人一會兒格外地清醒,一會兒格外地糊塗。提爐太監後邊,是皇上的樂隊,樂隊後邊,又是兩排太監,舉著旗羅傘扇,紅紅黃黃一片。再往後是八個御前侍衛,執著金瓜鉞斧,銅戈銀矛。然後就是一乘明黃色的肩輿,由兩個高大的太監抬著,大清朝的皇帝爺爺,端坐其上。在皇上肩輿的後邊,有兩個持孔雀扇的宮女,為皇上遮擋著陽光。再往後便是一片花團錦簇,數十名絕色佳人,當然是皇上的后妃,都乘著肩輿,游來一條花堤。后妃們的後邊,還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事後聽姥姥說,因為是在宮裡,皇上的儀仗已經大大地精簡,如果是出官典禮,那才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單單皇上的大轎,就要六十四個轎夫來抬。
太監們訓練有素,很快便各就各位;皇上和后妃們,也在看台上就座。黃袍金冠的咸豐皇帝,就坐在離我一丈遠的地方。你爹我目不轉睛,把皇帝爺爺的容貌看了一個分明。咸豐爺面孔瘦削,鼻樑很高。左眼大點,右眼小點。白牙大嘴,唇上留著兩撮髯口,下巴上一絡山羊鬍,腮上有幾個淺白麻子。皇上不停地咳嗽,不斷地吐痰,一個宮女,捧著金光閃閃的痰盂在一旁承接。皇上的兩側,鳳凰展翅般地坐著十幾位頭頂牌樓子的娘娘。那些高大的牌樓子上簇著五顏六色的大花,垂著絲線的穗子,跟你們在戲檯子上看到的差不多。那些個娘娘都是鮮花面容,身上散發出醉人的香氣。右邊緊挨著皇帝那位,容長臉兒,粉面朱唇,貌比仙女落凡塵。知道她是誰嗎?說出來嚇你們一大跳,她就是當今慈禧皇太后。
趁著皇上吐痰的空當兒,台上那個威嚴的老太監,像轟蒼蠅那樣,把手中的拂塵,輕輕地那麼一甩,台下跪著的六部堂官和黑壓壓一片太監宮女,都使出咂奶的力氣,齊聲高喊: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你爹我這才明白,台下的人看起來都低著頭不敢仰望,其實都在賊溜溜地瞅著台上的動靜呢。皇上咳嗽著說:
"眾卿平身吧。"
那些堂官們,磕頭,齊喊:
"謝皇上隆恩!"
然後,再磕頭,甩馬蹄袖,站起,彎著腰退到兩側。刑部尚書王大人從隊列中出來,甩馬蹄袖,跪地,磕頭,朗聲奏道:
"臣刑部尚書王瑞,遵皇上御旨,已著人打造好閻王閂,並選派兩名資深劊子手攜帶刑具進宮執刑,請皇上指示。"
皇上說:"知道了,平身吧!"
王大人磕頭,謝恩,退到一邊。這時,皇上說了一句話,嗚嗚啦啦,聽不清楚。皇上分明是得了癆病,氣脈不夠用。台上那老太監拖著長腔,唱戲一樣傳下旨來:
"皇上有旨——著刑部尚書王瑞——將那閻王閂進呈御覽——"
王大人小跑步到了你爹我的面前,從你爹我的手裡,奪過去那紅綢包裹著的"閻王閂",雙手托著,如托著一個熱氣騰騰的涮羊肉鍋子,小心翼翼,踱到台前,跪下,把雙手高舉過了頭頂,托起了"閻王閂"。老太監上前,彎腰接上去,捧到皇上面前,放在几案上,一層層揭開紅綢,終於顯出了那玩意兒。那玩意兒閃爍著耀眼的光芒,很是威嚴。這玩意兒花錢不多,但你爹我費工不少。剛打造出那會兒,它黑不溜秋,煞是難看。是你爹我用砂紙打磨了三天,才使它又光又亮。七十兩銀子,不是白拿的。
皇上伸出一隻焦黃的手,用一根留著長長的黃指甲的食指,試試探探地觸了觸那玩意兒。不知是燙著了還是冰著了,皇上的金手指立即地縮了回去。我聽到他老人家又嘟噥了一句,老太監就托著那玩意兒,逐個兒讓皇上的女人們觀看。她們,也學著皇上的樣子用食指尖兒去觸摸——她們的食指尖尖,玉筍也似的——她們,有裝出害怕的樣子,把臉兒歪到一邊去,有麻木著臉毫無表情的。最後,老太監把那玩意兒遞給依然跪在台下的王大人,王大人畢恭畢敬地接了,站起來,彎著腰,退到你爹我的身邊,將它還給了我。
台上,老太監把頭低到皇上身邊,問了一句什麼,我看到皇上的頭點了點。老太監走到台前,唱歌似的喊叫:
"皇上有旨——給大逆不道的小蟲子上刑——"
拴在柱子上的小蟲子號啕起來,大聲哭叫:
"皇上,皇上啊,開恩吧,饒奴才一條狗命吧……奴才再也不敢了……"
這時,台上台下的侍衛們,齊齊地發起威來,小蟲子臉色蠟黃,嘴唇粉白,眼珠子麻眨,不叫喚了,褲子尿了,低聲對我們說:
"爺們,爺們,活兒利索點兒,兄弟到了陰曹地府也感念你們的大恩大德……"
咱們哪裡還有心思去聽他的囉嗦?咱們哪裡有膽子去聽他的囉嗦?一繩子勒死他,他痛快了,咱們可就要倒霉了。即便皇上饒了咱們,王大人也不會饒了咱們。惶惶張張地抖開刑具,與姥姥抬著——這玩意兒經了皇上和娘娘們的手,突然地增加了份量——每人扯著一端的牛皮繩子,按照預先設計好的動作,先對著台上的皇帝和娘娘們亮相,然後對著王公大臣們亮相,最後對著那一大片跪地的太監宮女們亮相——就跟演戲一樣——慎刑司大太監陳公公和刑部尚書王大人交換了眼色,齊聲喊叫:
"執刑——"
真是老天有眼,那個亮晶晶的鐵箍子,簡直就是比量著小蟲子的頭造的,套上去不鬆不緊,剛好吃勁。小蟲子那兩隻俊眼,恰好從鐵箍的兩個洞裡露出來。套好了鐵箍,你爹我和余姥姥各往後退了兩步,抻緊了手裡的牛皮繩子。那隻小蟲子還在嘟噥著:
"爺們……爺們……給個痛快的吧……"
這時候了,誰還有心思去理他呀!你爹我望著余姥姥,余姥姥望著你爹我,心也領了,神也會了,彼此微微地點點頭。余姥姥嘴角浮現出一個淺淺的笑容,這是他老人家幹活時的習慣表情,他老人家是一個文質彬彬的劊子手。他的微笑,就是動手的信號。你爹我胳膊上的肌肉一下子抽緊了,只使了五分力氣,立即就鬆了勁兒——外行根本看不出我們這一鬆一緊,牛皮繩子始終直直地繃著呢……小蟲子怪叫一聲,又尖又厲,勝過了萬牲園裡的狼嗥。我們知道皇上和娘娘們就喜歡聽這聲,就暗暗地一緊一鬆——不是殺人,是高手的樂師,在製造動聽的音響。
那天正是秋分,天藍藍,日光光,四周圍的紅牆琉璃瓦,明晃晃的一片,好有一比:照天影地的大鏡子。突然間你爹我聞到了一股撲鼻的惡臭,馬上就明白了,小蟲子這個雜種,已經屙在褲襠裡了。你爹我偷眼往台上一瞥,看到咸豐爺雙眼瞪得溜圓,臉色是足赤的黃金。那些娘娘們,有的面如死灰,有的大張著黑洞般的嘴巴。再看那些王公大臣,都垂手肅立,大氣兒不出。那些太監宮女們,一個個磕頭如搗蒜,有幾個膽小的宮女已經暈過去了。你爹我與余姥姥交換了一個眼神,又是一次心領神會。這種情形,與俺們想得差不離兒。是時候了,小蟲子遭得罪也差不多了,不能讓他的臭氣熏了皇上和娘娘。你爹我看到有幾個娘娘已經用綢巾子摀住了嘴巴。娘娘們的鼻子比皇上靈,皇上吸鼻煙吸得鼻子不靈了。得趕緊把活兒做完,萬一一陣風把小蟲子的屎臭刮到皇上的鼻子裡,皇上怪罪下來,我們就吃不了兜著走了。小蟲子這小子的下水大概爛了,那股子臭氣直透腦子,絕對不是人間的臭法。你爹我真想跑到一邊去大嘔一陣,但這是絕對不能允許的。你爹我和余姥姥要是忍不住嘔了,那我們的嘔吐勢必會引起台上台下的人們的嘔吐,那這事兒就徹底地毀了。你爹我和余姥姥的小命報銷了事小,王大人頭上的頂戴花翎被摘了也不是大事,影響了皇上的身體健康才是真正的大事。你爹我想到的,余姥姥早就想到了。這場好戲該結束了。於是俺們師徒二人暗中使上了源源不斷的力道,讓那鐵箍子一絲兒一絲兒地煞進了小蟲子的腦殼。眼見著小蟲子這個倒霉孩子的頭就被勒成了一個卡腰葫蘆。他小子的汗水早就流乾了,現時流出的是一層鏢膠般的明油,又腥又臭,比褲襠裡的氣味好不到哪裡去。他小子,拼著最後的那點子力氣嚎叫,你爹我是殺慣了人的,聽到這動靜也覺得囗得慌。銅鑄鐵打的漢子,也熬不過這"閻王閂",要不,怎麼連孫悟空那樣的刀槍不入、在太上老君的八卦爐子裡鍛煉了七七四十九天都沒有投降的魔頭,都抗不住唐三藏一遍緊箍咒呢?
其實,這道"閻王閂"的精彩之處,全在那犯人的一雙眼睛上。你爹我的身體往後仰著,仰著,感覺到小蟲子的哆嗑通過那條牛皮繩子傳到了胳膊上。可惜了一對俊眼啊,那兩隻會說話的、能把大閨女小媳婦的魂兒勾走的眼睛,從"閻王閂"的洞眼裡緩緩地鼓凸出來。黑的,白的,還滲出一絲絲紅的。越鼓越大,如雞蛋慢慢地從母雞腚裡往外鑽,鑽,鑽……噗嗤一聲,緊接著又是噗嗤一聲,小蟲子的兩個眼珠子,就懸掛在"閻王閂"上了。你爹我與余姥姥期待著的就是這個結果。我們按照預先設計好了的程序,讓這個過程拖延了很長很長。一點點地上勁,胡蘿蔔鑽腚眼,步步緊。到了那關鍵的時刻,猛地一使勁,就噗嗤噗嗤了。只有到了此時,你爹我和余姥姥才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不知道是啥時候,俺們汗流浹背,臉上的汗水把那些干結的雞血沖化了,一道道地流到脖子上,看起來是頭破血流。你爹我是通過看余姥姥的臉而知道了自己的臉的。
小蟲子還沒斷氣,但已經昏了過去,昏得很深沉,跟死也差不離兒。他的腦骨已經碎了,腦漿子和血沫子從破頭顱的縫隙裡滲了出來。你爹我聽到看台上傳下來女人的嘔吐聲。一個上了年紀的紅頂大人,不知是什麼原因,一頭栽到地上,帽子滾出去好遠。這時,你爹我和余姥姥齊聲吶喊:
執刑完畢,請大人驗刑!
刑部尚書王大人用一角袍袖遮著臉,往俺們這邊瞅了瞅,轉身到看台前,立正,抬手,甩袖子,跪倒,對著上邊說:
"執刑完畢,請皇上驗刑!"
皇上一陣緊急地咳嗽,半天方止,然後對著台上台下的人說:
"你們都看到了吧?他就是你們的榜樣!"
皇上說話的聲音不高,但是台上台下都聽得清清楚楚。
按說皇上的話是對著太監宮女們說的,但是那些六部的堂官和王公大臣,一個個被打折了腿似的,七長八短地跪在了地上。紛紛地磕頭不止,有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的,有喊罪臣罪該萬死的,有喊謝主龍恩的,雞雞鴨叫,好一陣混亂,讓你爹我和余姥姥看透了這些大官們的本質。
皇上站了起來。那個老太監大喊:
"起駕回宮——"
皇上走了。
娘娘們跟著皇上走了。
太監們也走了。
剩下了一群鼻涕一樣的大臣和老虎一樣的小蟲子。
你爹我雙腿發麻,眼前一片片的金星星飛舞,如果不是余姥姥攙了我一把,你爹我在皇上的大駕還沒起來時,就會癱倒在小蟲子的屍體旁邊。
二
你們,還敢對著我瞪眼嗎?
我說了這半天,你們應該明白了,你爹我為什麼敢對著那些差役犯狂。一個小小的縣令,芝麻粒大的個官兒,派來兩個小狗腿子,就想把俺傳喚了去,他也忒自高自大了。你爹我二十歲未滿時,就當著咸豐爺和當今的慈禧皇太后的面幹過驚天動地的大活兒,事後,宮裡傳出話來,說,皇上開金口,吐玉言:
"還是刑部的劊子手活兒做得地道!有條有理,有板有眼,有松有緊,讓朕看了一台好戲。"
王尚書加封了太子少保,陞官晉爵,心中歡喜,特賞給我跟余姥姥兩匹紅綢子。你去問問那個姓錢的,他見過咸豐爺的龍顏嗎?沒見過;他連當今光緒爺的龍顏也沒見過。他見過當今皇太后的鳳面嗎?沒見過;他連當今皇太后的背影也沒見過。所以你爹我敢在他的面前拿拿大。
待一會兒,我估計著高密知縣錢丁錢大老爺要親自來家請我。不是他自個兒想來請我,是省裡來的袁大人讓他來請。袁大人與你爹我還有過數面之交,俺替他幹過一次活兒,幹得漂亮、出色,袁大人一時高興,還賞給了俺一盒天津十八街的大麻花。別看你爹我回鄉半年,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是你們眼裡的一段朽木頭。其實,你爹我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你爹的心裡,高懸著一面鏡子,把這個世界,映照得清清楚楚。賢媳婦,你那些偷雞摸狗的事兒,也瞞不過我的眼睛。兒子無能,怨不得紅杏出牆;女人嗎,年輕嗎;年輕腰饞,不算毛病。你娘家爹造反,驚了天動了地,被拿進了大牢,我都知道。他是德國人點名要的重犯,別說高密縣,就是山東省,也不敢做主放了他。所以,你爹是死定了。袁世凱袁大人,那可是個狠主兒,殺個把人在他的眼裡跟捻死個臭蟲差不多。他眼下正在外國人眼裡走紅,連當今皇太后,也得靠他收拾局面。我估摸著,他一定要借你爹這條命,演一場好戲,既給德國人看,也給高密縣和山東省的百姓們看。讓他們老老實實當順民,不要殺人放火當強盜。德國人修鐵路,朝廷都答應了,與你爹何干?他這是"木匠戴枷,自作自受"。別說你救不了他,就是你那個錢大老爺也救不了他。兒子,咱爺們出頭露面的機會來到了。你爹我原本想金盆洗手,隱姓埋名,糊糊塗塗老死鄉下,但老天爺不答應。今天早晨,這兩隻手,突然地發熱發癢,你爹我知道,咱家的事兒還沒完。這是天意,沒有法子逃避。兒媳,你哭也沒用,恨也沒用,俺受過當今皇太后的大恩典,不干對不起朝廷。俺不殺你爹,也有別人殺他。與其讓一些二把刀三腳貓殺他,還不如讓俺殺他。俗言道,"是親三分向",俺會使出平生的本事,讓他死得轟轟烈烈,讓他死後青史留名。兒子,你爹我也要幫你正正門頭,讓左鄰右舍開開眼界。他們不是瞧不起咱家嗎?那麼好,咱就讓他們知道,這劊子手的活兒,也是一門手藝。這手藝,好男子不幹,賴漢子幹不了。這行當,代表著朝廷的精氣神兒。這行當興隆,朝廷也就昌盛;這行當蕭條,朝廷的氣數也就盡了。
兒子,趁著錢大老爺的轎子還沒到,你爹我把咱家的事兒給你嘮嘮,今日不說,往後就怕沒有閒工夫說了。
三
你爹我十歲那年,你爺爺得了霍亂。早晨病,中午死。那年,高密縣家家有死人,戶戶有哭聲。鄰居們誰也顧不上誰了,自家的死人自家埋。我與你奶奶,說句難聽的話,拖死狗一樣,把你爺爺拖到了亂葬崗子,草草地掩埋了。我和你奶奶剛一轉身,一群野狗就撲了上去,幾爪子就把你爺爺的屍首扒了出來。我撿起一塊磚頭,衝上去跟那些野狗拚命。那些野狗瞪著血紅的眼睛,齜著雪白的牙,對著我嗚嗚地嚎叫。它們吃死人吃得毛梢子流油,滿身的橫向,一個個,小老虎,凶巴巴,人嚇煞。你奶奶拉住我,說:
"孩子啊,也不光是你爹一個,就讓它們吃去吧!"
我知道一人難抵眾瘋狗,只好退到一邊,看著它們把你的爺爺一口撕開衣裳,兩口啃掉皮肉,三口吃掉五臟,四口就把骨頭嚼了。
又過了五年,高密縣流行傷寒,你奶奶早晨病,中午死。這一次,我把你奶奶的屍首拖到一個麥秸垛裡,點上火燒化了。從此,你爹我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白天一根根子一個瓢,挨家挨戶討著吃。夜裡鑽草垛,蹲鍋框,哪裡方便哪裡睡。那時候,你爹我這樣的小叫花子成群結隊,討口吃的也不容易。有時候一天跑了幾百個門兒,連一片地瓜乾兒都討不到。眼見著就要餓死了,你爹我想起了你奶奶生前曾經說過,她有個堂兄弟,在京城大衙門裡當差,日子過得不賴,經常托人往家裡捎銀子。於是,你爹我決定進京去投親。
一路乞討,有時候也幫著人家幹點雜活兒,就這樣走走留留,磨磨蹭贈,饑一頓,飽一頓,終於到了。你爹我跟隨著一群酒販子,從崇文門進了北京城。恍惚記得你奶奶說她的那個堂弟是在刑部大堂當差,便打聽著到了六部口,然後又找到刑部。大門口站著兩個虎背熊腰的兵勇。你爹我一靠前,就被一個兵勇用刀背子拍出去一丈遠。你爹我千里迢迢趕來,當然不會就這樣死了心,便整天價在刑部的大門口轉悠。刑部大街兩側,有幾家大飯莊,什麼"聚仙樓"啦,賢人居"啦,都是堂皇的門面,鬧嚷嚷的食客,熱鬧時大道兩邊車馬相連,滿大街上飄漾著雞鴨魚肉的奇香。還有一些沒有名號的小吃鋪,賣包子的,打火燒的,烙大餅的,煮豆腐腦的……想不到北京城裡有這麼多好吃的東西,怪不得外地人都往北京跑。你爹我從小就能吃苦,有眼力見兒,常常幫店裡的夥計幹一些活兒,換一碗剩飯吃。北京到底是大地方,討飯也比高密容易。那些有錢的主兒,常常點一桌子雞鴨魚肉,動幾筷子就不要了。你爹我揀剩飯吃也天天鬧個肚子圓。吃飽了就找個避風的牆角睡一覺。在暖洋洋的陽光裡,我聽到自己的骨頭架子喀吧喀吧響著往大里長。剛到京城那二年,你爹我躥出一頭高,真好比乾渴的小苗子得了春雨。
就在你爹滿足於乞食生活、無憂無慮地混日子時,突然地起了一個大變化:一群叫花子把我打了個半死。當頭的那位,瞎了一隻眼,瞪著一隻格外明亮的大眼,臉上還有一條長長的刀疤,樣子實在是嚇人。他說:
"小雜種,你是哪裡鑽出來的野貓,竟敢到大爺的地盤上來撈食兒?爺爺要是看到你再敢到這條街上打轉轉,就打斷你的狗腿,摳出你的狗眼!"
半夜時,你爹我好不容易從臭水溝子裡爬上來,縮在個牆角上,渾身疼痛,肚子裡又沒食兒,哆嗦成了一個蛋兒。我感到自己就要死去了。這時,恍恍惚惚地看到你奶奶站在了我的面前,對我說:
"兒子,不要愁,你的好運氣就要到了。"
我急忙睜眼,眼前啥也沒有,只有冷颼颼的秋風吹得樹梢子嗚嗚地響,只有幾個快要凍死的蛐蛐在溝邊的爛草裡唧唧地叫,還有滿天的星斗對著我眨眼。但是我一閉眼,就看到你奶奶站在面前,對我說好運氣就要來到了。我一睜開眼睛她就不見了。第二天一大早,日頭通紅,照耀著枯草上的白霜,閃閃爍爍,很是好看。一群烏鴉,呱呱地叫著,直往城南飛。不知道他們匆忙飛往城南去幹什麼,後來我自然明白了烏鴉們一大早就飛往城南是去幹什麼。我餓得不行了,想到路邊的小店裡討點東西填填肚子,又怕碰到那個獨眼龍。忽然看到路邊的煤灰裡有一個白菜根兒,就上前撿起來,回到牆角蹲下,喀喀嚓嚓地啃起來。正啃得起勁,就看到十幾匹大馬、馬上馱著頭戴紅纓子涼帽、身穿滾紅邊灰布號衣的兵勇,從刑部的大院子裡擁出,在那條剛剛墊了新鮮黃土的大道上嗒嗒地奔跑。馬上的兵勇挎著腰刀,手裡提著馬鞭子,見人打人,見狗打狗,把一條大街打得乾乾淨淨。
過了一會兒,一輛木頭囚車,從刑部大院裡出來了。拉車的是一頭瘦騾子,脊樑骨,刀刃子,四條腿,木棍子。囚車裡站立著一個被頭散發的囚徒,一張臉模模糊糊,眉目分不清楚。囚車在路上搖晃著,缺油的車軸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車前,由剛才那幾個來回奔跑的馬兵引導,馬兵的後邊是十幾個吹著大喇叭的吹手。大喇叭發出的聲音無法子形容,哞——哞——哞——一群牛哭。囚車的後邊,是一小撮騎馬的官員,都穿著鮮明的朝服,當中那個大胖子,留著兩撇八字鬍,有點不真,敢情是用糨子粘上去的。官員的後邊,又是十幾個馬兵。在囚車的兩旁,護著兩個穿黑衣、扎板腰帶、戴紅帽子、手裡提著寬闊大刀的人。他們倆都生著紫紅色的臉膛——那時我不知道他們是用公雞血塗了臉。他們倆走起路來輕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你爹我不錯眼珠地盯著他們,一顆心完全地被他們的風度迷住了。我當時就想,什麼時候我才能學他們樣兒,用那種大黑貓的方式輕悄悄地走路呢?突然間,我聽到你奶奶在我的身後說:
"孩子啊,那就是你舅舅!"
我急忙轉回頭,身後就是那堵灰牆,根本沒有你奶奶的蹤影。但我知道你奶奶顯靈了。於是你爹我大喊了一聲:舅舅!同時就感到有人在背後猛推了一把,你爹我身不由己地對著囚車撲了上去。
這一撲,可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囚車前後的官員和馬兵都愣住了。有一匹馬猛地將前蹄舉起來,吱吱地叫著,把背上的馬兵掀了下來。我衝到了那兩個手持大刀的黑衣人面前,哭著說:舅舅,俺可算找到您啦……多少年來的委屈一瞬間迸發出來,眼淚咕嘟咕嘟地往外冒。那兩個風度非凡。手持大刀的人也愣住了。我看到他們張口結舌,互相打量著,用眼神問訊對方:
"你是這個小叫花子的舅舅嗎?"
沒等他們倆反應過來,那些車前車後的護刑馬兵回過神來,齊聲發著威,高舉著兵刃,呼啦啦地包圍上來。一片寒光罩住了我的頭。我感到一隻粗大的手夾住了我的脖子,把我提了起來。脖子上的骨頭似乎被他捏碎了。我在空中掙扎著,哭叫著:舅舅啊,舅舅……然後我就被人家摔在了地上,呱唧一聲響,摔死一隻青蛙就是這動靜。我的嘴巴正好啃在了一堆馬糞上,那馬糞還是熱呼呼的。
囚車後邊,一匹魁梧的棗紅馬上,端坐著一個黑臉大胖子。他頭上戴著鑲有藍色水晶頂子的花翎帽,身穿胸前繡著一隻白豹子的長袍。我知道這是個大官。一個兵勇單膝跪地,響亮地報告:
"大人,是一個小叫花子。"
兩個兵勇把我拖到大官面前,一個兵揪著我的頭髮,使我的臉仰起來,好讓馬上的大官看到。黑胖子大人看了我一眼,長吁了一口氣,罵道:
"不知死的個屌孩子!叉到一邊去!"
"喳!"兵勇高聲應諾著,捏著我的胳膊,將我拖到路邊,往前一送,嘴裡說:"去你媽的!"
在他們的罵聲中,我的身體飛了起來,一頭紮在臭水溝厚厚的爛泥裡。
你爹我好不容易從溝裡爬出來,眼前黑糊糊的一片,什麼也看不見,摸索到一把亂草,把臉上的臭泥擦去,睜開眼睛,才看到行刑的隊伍,已經沿著黃土大道,一路煙塵地往南去了。你爹我望著行刑隊,心裡空蕩蕩地沒著沒落。這時,你奶奶的聲音又在我的耳邊響起:
"兒子,去看看吧,他就是你的舅舅。"
我轉著圈子找你奶奶,可看到的是鋪了黃土的大路、冒著熱氣的馬糞,還有幾隻歪著頭、瞪著漆黑的小眼睛、從馬糞裡尋找食物的小麻雀,哪裡有你奶奶的影子?娘啊……我感到十分的難過,不由地放聲大哭。我的哭腔很長,比路邊那條臭水溝還要長。我的心中,充滿了對你奶奶的思念和不滿。娘,您讓我衝上去認舅舅,可誰是我的舅舅?人家把您的兒子提起來,如提著一條死貓爛狗,一鬆手,扔進了路邊的臭水溝,差一點沒要了兒子的小命。這些您難道看不到嗎?娘,您要是真有靈驗,就指點一條光明大道,讓兒子跳出苦海;您要是沒有靈驗,乾脆就不要開言,兒子該死該活小雞巴朝天,什麼都不要您來管。但你們的奶奶不聽我的,她那蒼老的聲音,在我的腦後,一遍又一遍地迴響:
"兒子,去看看吧,他就是你舅舅……他就是你舅舅……"
你爹我發瘋般地向前跑,去追趕行刑隊。只有在我拚命奔跑時,你奶奶才會暫時地閉上她的嘴巴。只要我的腳步一慢,她那令人心煩意亂的嘮叨聲就會在我的耳朵邊上響起。你爹我不得不猛跑,為了逃避一個幽靈的嘮叨,哪怕再被那些戴紅纓子涼帽的兵勇扔到臭水溝裡去。我尾隨著行刑隊,出了宣武門,走上通往菜市口刑場去的那條狹窄低窪、崎嶇不平的道路。那是我第一次踏上這條天下聞名的道路,現在這條路上層層疊疊著我的腳印。城外的景象比城內立見蕭條,道路兩邊低矮的房舍之間,夾著一片片碧綠的菜地。菜地裡有白菜,有蘿蔔,還有一架架葉子萎黃、蔓子亂糟糟的豆角。菜地裡有一些彎腰幹活的人,他們對這支鬧哄哄的行刑隊大概很不在意,有的一邊幹活一邊往路上冷冷地瞅一眼,有的只顧低頭幹活,連頭都不抬。
到了臨近刑場的地方,彎曲的道路突然消失在廣闊的刑場裡。刑場上壘起的高台的周圍,站著一群無聊的閒人,閒人中夾雜著一些叫花子,那個打過我的獨眼龍也在其中,可見這裡也是他的地盤。士兵們催動馬匹,排開了隊形。那兩個風度迷人的劊子手,打開了囚車,把犯人拖了下來。犯人的腿可能是斷了,拖拖拉拉著,讓我想起揉爛了的蔥葉子。劊子手把他架到刑台上,一鬆手,他就癱了,簡直就是一堆剔了骨頭的肉。刑台周圍的閒人們嗷嗷地叫起來,他們對這個死囚的窩囊表現不滿意。孬種!軟骨頭!站起來!唱幾句啊!在他們的鼓舞下,囚犯慢吞吞地移動起來,一塊肉一塊肉地動,一根骨頭一根骨頭地動,十分地艱難。閒人們起聲鼓噪,為他鼓勁加油。他雙手按地,終於將上身豎起,挺直,雙膝卻彎曲著跪在了地上。閒人們喊叫著:
"漢子,漢子,說幾句硬話吧!說幾句吧!說,砍掉腦袋碗大個疤,說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那個囚犯卻癟癟嘴,哇哇地哭了幾聲,然後高喊:
"老天爺,我冤枉啊!"
圍觀的人突然都閉住了嘴巴,傻呆呆地望著台上的人。兩個劊子手風度依舊。這時,你奶奶的陰魂又在我的腦後嘮叨起來:
"喊吧,兒子,好兒子,快喊,他就是你舅舅!"
她老人家的聲音越來越急促,聲調也越來越高,口氣也越來越嚴厲,一股股陰森森的涼風直撲到我的脖子上,如果我不喊叫,她就要伸出手掐死我。萬般無奈,你爹我冒著讓凶狠的馬兵用大刀劈死的危險,拖著三丈哭腔,高叫一聲:
舅舅——
頃刻間,所有的目光都聚到了你爹身上。監斬官的目光、馬兵的目光、閒人叫花子的目光——這些目光都被我遺忘,只有那死囚的目光讓我終生難忘。他猛地昂起了血肉模糊的頭,睜開了被血癡糊住的雙眼,對著我,彷彿射出了兩隻紅色的箭,一下子就把我擊倒了。這時,那個黑胖的監刑官大喊一聲:
"時辰到——"
隨著他的喊叫,大喇叭一齊悲鳴起來,那些個馬兵也都嘬著嘴唇,吹出了嗚嗚的聲音。一個劊子手伸手揪住了死囚的小辮子,往前牽引著,使死囚的脖子直如棍子。另一個劊子手,用胳膊拐著刀,身體往右偏轉,然後,瀟灑地往左轉回,噌,一道白光閃過,伴隨著半截冤枉的哀鳴,前邊那個劊子手已經把死囚的腦袋高高地舉了起來。執刀的劊子手與他的同伴站成一排,面對著監刑官,齊聲高呼:
"請大人驗刑!"
一直騎在馬上的黑胖大人,對著那顆懸空的人頭一揮手,像與朋友告別似的,然後就扯韁轉過馬頭,噠噠噠噠地馳離了刑場。這時,觀刑的人們齊聲歡呼,叫花子奮勇向前,擠在刑台周圍,等待著上台去剝死囚的衣服。囚犯的腔子裡,血如貫球,突突地冒出來。半截血脖子往上拱了拱,屍身猛地往前倒了,如同歪倒了一個大酒罈子。
你爹我終於明白了,監斬官不是我的舅舅,劊子手也不是我的舅舅,馬兵中也沒有我的舅舅,被砍去了腦袋的,才是我的舅舅。
當天晚上,你爹我找了棵歪脖子柳樹,解下了褲腰帶,挽了個扣兒,搭在樹杈上,把腦袋鑽了進去。爹死了,娘死了,惟一可投靠的舅舅,被人砍了腦袋。你爹我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是舉目無親,走投無路,索性死了利索。你爹就要摸到了閻王爺爺鼻子的時候,有一隻大手托住了我的屁股。
他就是那個砍掉了我舅舅腦袋的人。
他把我帶到砂鍋居飯莊,點了一個魚頭豆腐,讓我吃。我吃他不吃,坐在我的面前靜靜地觀看。夥計給他端來一碗茶他也不喝。我吃飽了,打著飽嗝看著他。他說:
"我是你舅舅的好友,你要是願意,就跟著我學徒吧!"
他白天的英姿在我的面前復現:身體先是挺立不動,然後迅速地往右偏轉,右臂宛如挽著半輪明月,噌,舅舅的腦袋伴隨著舅舅喊冤的聲音就被高高地舉起來了……你奶奶的聲音又在我的耳邊響起來,這一次她的聲音特別地溫柔,讓我能夠感覺到她的心中充滿了感激之情,她說:
"好孩子,趕快跪下給你的師傅磕頭。"
我跪在地上,給師傅磕頭,我的眼睛裡飽含著淚水,其實,舅舅的死活我並不關心,我關心的還是我自己。我的熱淚盈眶,是因為我想不到白天的夢想很快地就變成了現實。我也想做一個可以不動聲色地砍下人頭的人,他們冷酷的風度如晶亮的冰塊,在我的夢想中閃閃發光。
兒子,你爹的師傅,就是前面我給你說過了一百多遍的余姥姥。事後他才告訴我,他與我那個當獄卒的堂舅是拜把子兄弟,堂舅犯了事,死在他的手裡,實在是天大的造化,噌,一下子,比風還要快。余姥姥說,他把舅舅的頭砍下來時,聽到頭說:
"大哥,那是咱家外甥,多多照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