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中,姑姑膽大包天,這世界上似乎沒有她怕的人,更沒有她怕的事。但我和小獅子卻親眼看到她被一只青蛙嚇得口吐白沫、昏厥倒地的情景。
那是四月裡的一個上午,我和小獅子應邀去袁腮和我小表弟金修聯合開辦的牛蛙養殖場做客。只幾年的工夫,原先偏僻落後的高密東北鄉就大變了面貌。大河兩岸新修了美麗堅固的白石護坡,岸邊綠化帶裡栽種者奇花異草。兩岸新建起十幾個居民小區,小區裡有板樓塔樓,也有歐式的別墅。此地已與縣城連成一片,距青島機場只有四十分鍾的車程,韓國和日本的客商,紛紛前來投資建廠,我們村的大部分土地,已經成為大都會高爾夫球場的草地。盡管此地已更名為“朝陽區”,但我們還是習慣地稱其為“東北鄉”。
從我們居住的小區到牛蛙養殖場約有五裡路,小表弟要開車來接,被我們婉拒。我們沿著河邊的人行道往下游走,不時與推著嬰兒車的少婦擦肩而過。她們一個個面皮滋潤,目光迷茫,身上散發著名貴香水的優雅氣味。車上的孩子口叼奶嘴,有的甜睡,有的睜著烏溜溜的眼睛,身上都散發出甜蜜的氣味。每遇到一輛嬰兒車,小獅子都要攔住人家,然後伏下肥胖的身體,伸出手,撫摸著嬰兒的胖嘟嘟的小手、粉嫩的臉蛋。她臉上的表情,說明了她對嬰兒發自內心的喜愛。在一個金發碧眼的外國少婦推著的雙座嬰兒車前,面對著車上那兩個頭戴泡泡紗小帽、如同芭比娃娃一樣嬌美的混血嬰兒,她摸摸這個,又摸摸那個,嘴巴裡低聲嘟噥著,眼睛裡盈滿淚水。我看看那少婦禮貌地微笑著的臉,伸手拉拉小獅子的衣服,說:
“不要把哈喇子流到孩子臉上啊!”
她歎息著,說:
“從前怎麼就沒覺得孩子可愛呢?”
“這說明我們老了。”
“也不盡是,”她說,“現在的人,生活水平高了,孩子的質量提高了,因之孩子可愛了。”
我們時不時與過去的熟人相遇,彼此握手寒暄,共同的感慨是“老了”,是“真快,一轉眼幾十年過去了”。
我們看到河上有一艘裝修得大紅大綠的豪華游船在緩緩行駛,如同一座移動的牌樓。悠揚的樂聲飄來,有古裝女子,如同畫中人物,在船艙裡撫琴吹簫。不時有一艘船頭高高翹起的快艇飛速駛過,浪花飛濺,驚起白色鷗鳥。
我們拉著手,看上去親密無間,但各想各的心事。孩子,那麼多可愛的孩子,這也許是小獅子所想的,而我腦海裡一幕幕閃現的,卻是二十多年前,在這大河之上,那場驚心動魄的追逐。
我們沿著那座剛竣工不久的斜拉鋼橋上的人行道越過大河。橋上來往的車輛中有很多“寶馬”、“奔馳”。大橋造型風流,宛如海鷗展翅。過橋後,右側是大都會高爾夫球場,左側便是遠近聞名的娘娘廟。
那天是農歷的四月初八,正逢廟會。娘娘廟周圍的空地上,停滿了車輛。從車牌上,我們知道這些車大多來自周邊縣市,其中還有幾輛來自外省。
此地原有一名為“娘娘廟”的小村,村中有一座娘娘廟,村因廟而得名。我幼時曾隨母親到這小廟燒過香,雖事過多年,但印象猶存。那座小廟在“文革”初期即被夷為平地。
新建的娘娘廟,殿堂巍峨,紅牆黃瓦。廟前甬道兩側,擠滿賣香燭、泥娃娃的攤位,攤主高聲叫賣,招徠游客:
“拴個娃娃吧!拴個娃娃吧!”
其中有個身披黃袍、頭剃禿瓢、看上去像個和尚的攤主。他敲著木魚兒,有板有眼地喊叫著:
拴個娃娃帶回家,全家高興笑哈哈。
今年拴回明年養,後年開口叫爹娘。
我的娃娃質量高,工藝大師親手造。
我的娃娃長相美,粉面桃腮櫻桃嘴。
我的娃娃最靈驗,遠銷一百單八縣。
拴一個,生龍胎;拴兩個,龍鳳胎。
拴三個,三星照;拴四個,四天官。
拴五個,五魁首;拴六個,我不給,怕你媳婦噘小嘴。
……
聲音十分熟悉,近前一看,果然是王肝。他正向幾個看上去像日本或韓國的女人推銷泥娃。我正猶豫著是否該拉著小獅子走開,以免故人相逢,生出感傷,令大家都不自在,但小獅子卻掙脫手,徑直奔王肝而去。
馬上我就知道她不是奔王肝而去,而是奔王肝攤上的泥娃娃而去。王肝沒有吹牛,他攤上賣的泥娃娃,果然與眾不同。旁邊那些攤上的泥娃娃一個個色彩艷麗,不論是男娃還是女娃,都是一個模樣。但王肝攤上的娃娃,色彩自然深沉,而且是一娃一模樣,一娃一神情,有的生動活潑,有的安然沉靜,有的頑皮滑稽,有的憨態可掬,有的生氣噘嘴,有的張口大笑。我一看也就明白,這的確像我們高密東北鄉泥塑大師郝大手的作品。——郝大手一九九九年與我姑姑結婚——他的泥娃娃,從來都是他自己用那種保持了幾十年的獨特方式銷售,怎麼可能交給王肝叫賣呢?——王肝努努旁邊攤位上那些泥娃娃,對那些女人們低聲介紹著:那些貨確實便宜,但那是用模子磕出來的,我的貨貴,卻是我們高密東北鄉的工藝大師、泥娃王秦河閉著眼捏出來的。什麼叫栩栩如生、吹彈可破?王肝拿起一個咕嘟著小嘴、仿佛生氣的小泥孩說,法國杜莎夫人的蠟像,與我們秦大師的作品比起來那就是一堆塑料。萬物土中生,懂不懂?女媧摶土造人懂不懂?土是最有靈氣的。我們秦大師用的泥土是專門從膠河河底兩米深處挖上來的,這是三千年沉澱下來的淤泥,是文化的淤泥歷史的淤泥。挖上來這淤泥,放在太陽下曬干,放在月光下晾透,讓它們接受了日精月華,然後放在石碾上碾碎,再用太陽冒紅時取來的河心水和月亮初升時取來的井中水和成泥巴,用手揉一個時辰,用棒槌敲一個時辰,一直將那泥巴團弄到面團一般,這才能動手制作。——而且我要告訴你們,我們秦大師,每捏好一個泥孩,都會在它的頭頂用竹簽刺一個小孔,然後扎破自己的中指,滴一滴血進去。然後揉合小孔,將泥孩放置在陰涼處,七七四十九天之後,這才拿出調色上彩,開眉畫眼,這樣的泥孩,本身就是小精靈——我不瞞你們說,你們聽了也不要害怕——秦大師的泥娃娃,每當月圓之夜,都能聞笛起舞,一邊跳一邊拍巴掌一邊嬉笑,那聲音,就像從手機裡聽到的說話聲,雖然不大,但非常清晰,如若不信,您拴幾個回家看看,如若不靈,您拿回來摔在我的攤子前——我相信您捨不得攛,您會摔出他的血來,您會聽到他的哭聲——在他的一通忽悠下,那幾個女游客各買了兩個泥娃娃。王肝從攤下拿出專用的包裝盒,為她們包裝好。女游客高興而去,這時,王肝才來招呼我們。
我想他其實早就認出了我們,他即便認不出我,也不可能認不出苦苦追求了十幾年的小獅子啊。但他就像猛然發現我們似地驚叫著:
“啊呀!是你們兩位啊!”
“你好啊,老兄!”我說,“好多年不見了。”
小獅子對他微微一笑,嘴巴裡嗚嚕了一聲,沒聽清她說什麼。
我與他用力握手,然後放開,互相讓煙,我抽他一枝“八喜”,他抽我一枝“將軍”。
小獅子專注地觀賞著那些泥娃娃。
“早就聽說你們回來了,”他說,“看來真是‘走遍天涯海角,還是故鄉最好’啊!”
“正是,狐死首丘,葉落歸根嘛。”我說,“不過也幸虧碰上了好時代,退回去幾十年,想都不敢想。”
“過去,人都在籠子裡關著,不在籠裡關著,脖子上也有繩子牽著,”他說,“現在,都自由了,只要有錢,想干什麼就可以干什麼啦,只要不犯法就行。”
“一點也不假啊,”我說,哥們,你可真能忽悠啊!我指指那些泥娃娃,說,“真有那麼神嗎?”
“你以為我是信口胡編?”他一本正經地說,“我說的都是實話,稍有誇張,那也是允許的,即便是國家媒體,不也允許合理誇張嗎?”
“反正我辯不過你,”我問,“真是老秦捏的?”
“這能假得了?”王肝道,“我說這些泥孩子月圓之夜能聞笛起舞,那是誇張,但我說這些娃娃是老秦閉著眼捏出來的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如果你不相信,哪天得空,我帶你們去參觀。”
“老秦也在我們這邊落了戶嗎?”
“這年頭,什麼落戶不落戶,哪裡方便哪裡住唄,”他道,“你姑姑住在哪裡,秦河就會住到哪裡,這樣的鐵桿粉絲,天上難找,地下難尋呢!”
小獅子雙手捧起一個大眼睛高鼻梁看上去像個中歐混血的漂亮泥娃娃說:“我要這個孩子。”
我端詳著這娃娃,心中模糊浮現出一個感覺,對,一點不錯,正是似曾相識之感。在哪裡見過她,她是誰?老天,她是王膽的女兒陳眉啊,是姑姑和小獅子撫養將近半年之後,又不得不還給她的父親陳鼻的陳眉啊。
我清楚地記得,當陳鼻到我們家來索要陳眉的那個傍晚,春節臨近的一個傍晚,辭灶日的傍晚,鞭炮齊鳴、硝煙滾滾的傍晚。小獅子已經辦好了隨軍手續,離開了公社衛生院。春節過後,我就要帶著她與燕燕坐上火車到北京去了。在北京的一個部隊大院裡,有一套兩居室的單元,那將是我們的新家。父親不跟我們走,也不願去投奔我的在縣城工作的大哥,他要堅守著這塊土地。好在我二哥在鄉鎮工作,可以隨時照顧。
王膽死後,陳鼻整日喝酒,喝醉了又哭又唱,滿大街亂竄。人們起初對他甚為同情,但日久便生出厭煩。當初搜捕王膽時,公社用陳鼻的存款給村民們發工資,王膽死後,大多數人把錢還給了他。公社也沒向他收取羈押他時的生活費,所以,保守地估計,他當時手頭起碼還有三萬元,足夠他吃喝上幾年的。他似乎把被我姑姑和小獅子抱到衛生院救活的那個女嬰忘記了。他讓王膽冒著生命危險搶生二胎的根本目的,是要生一個為他們陳家傳宗接代的男孩,所以當他看到費盡千辛萬苦、冒著千難萬險生出來的竟然又是個女嬰時,他就捶打著腦袋痛哭:天絕我也!
這女嬰的名字是姑姑起的。因她眉清目秀,有個姐姐叫陳耳,姑姑就說:就叫陳眉吧。小獅子撫掌贊歎:這個名字太美了。
姑姑和小獅子動過收養陳眉的念頭,但碰到了落戶口、辦理收養手續等許多困難。所以,直到陳鼻從小獅子懷裡把陳眉抱走時,她還沒有戶口。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合法人口中,沒有她這個人,她是“黑孩”,那時候有多少這樣的“黑孩子”,沒人統計過,但估計是一個相當驚人的數字。這批“黑孩子”的戶口問題,在一九九ま年第四次普查人口時終於得到了解決,為此收取的超生罰款也是個天文數字,但這些錢到底有幾成進了國庫,也是無人能算清楚的糊塗賬。最近十幾年來,人民群眾又制造了多少這樣的“黑孩子”,估計又是一個驚人的數字了。現在的罰款額比二十年前高了十幾倍,等到下次普查人口。如果“黑孩子”的父母們能把罰款交齊……
在那些日子裡,小獅子母性大發,抱著陳眉,親不夠,看不夠,我懷疑她曾經試圖給陳眉喂過奶,因為我發現了她乳頭的異樣——-但她能否分泌乳汁就很難說了。這樣的奇跡據說也曾發生過。我小時看過一出戲,講一戶人家,突遭變故,父母雙亡,只余下十八歲的姐姐與襁褓之中的弟弟,萬端無奈中,姐姐便將自己處女的乳頭塞到弟弟嘴裡,幾天之後,竟然有乳汁分泌出來了。這樣的事情,在現實生活中不大可能發生。姐姐十八歲了,弟弟還在吃奶?我母親說,過去,婆婆與兒媳同時坐月子的事很多。現在,現在又有可能了。我女兒的大學同學,最近又添了一個妹妹。她爸爸是煤礦主,錢多得用尺量,農民工在黑煤窯裡為他們賣命,他們住在北京、上海、洛杉磯、舊金山、墨爾本、多倫多的豪華別墅裡與他們的“二奶”或是“三奶”們制造小孩。——我趕緊拉回思緒,像拉住一匹瘋馬的韁繩。我想起辭灶日那晚,當我剛剛把一箅簾餃子下到鍋中時,當我女兒燕燕拍著小手念著有關餃子的兒歌“從南來了一群鵝,踐啦跩啦下了河”時,當小獅子抱著陳眉喃喃不休時,陳鼻穿著他那件磨得發亮的豬皮夾克,歪戴著一頂雙耳扇帽子,一路歪斜地進入我家。陳耳跟在後邊,牽著他的衣角。陳耳穿著一件小棉襖,袖子短了半截,露出凍得通紅的小手。她頭發亂蓬蓬,如一窩雜草,不斷地吸鼻涕,大概是感冒了。
來得正好,我邊攪動著鍋裡的餃子邊說,坐下,吃餃子。
陳鼻坐在我家門檻上,灶膛裡的火映得他滿臉閃光,那個巨大的鼻子,像一塊結了冰的蘿卜雕成。陳耳扶著他的肩頭站立,大眼睛裡閃爍著驚懼、好奇的光芒。一會兒瞅瞅鍋裡翻動的餃子,一會兒瞅瞅小獅子和她懷中的嬰孩,一會兒與燕燕交流目光。燕燕將手中的一塊巧克力遞給她。她歪頭看看陳鼻的臉,抬頭看看我們。
拿著吧,我說,妹妹給你你就拿著。
她畏畏縮縮地伸出小手。
陳鼻厲喝一聲:陳耳!
陳耳慌忙把小手縮了回去。
干什麼你,我說,小孩子嘛!
陳耳哇的一聲哭了。
我進裡屋抓出一把巧克力,裝進陳耳的棉襖兜兜。
陳鼻站起來,對小獅子說:把孩子還給我。
小獅子瞪著眼說:你不是不要了嗎?
誰說我不要了?陳鼻怒沖沖地說,她是我親生的骨肉,怎能不要?
你不配!小獅子說,她生下來時像只小病貓,是我把她養活了。
是你們一路追逼,才使王膽早產!陳鼻道,要不王膽也不會死!你們欠著我一條命!
你放屁!小獅子說,王膽那情況,根本就不應該懷孕,你只顧自己傳宗接代,不管王膽的死活!王膽死在你的手裡!
你說這個?!陳鼻大聲吼叫著,你說這個我讓你們家過不成年!
陳鼻從鍋台上抓起一個蒜臼子,瞄准我家的鍋口。
陳鼻,我說,你瘋了嗎?我們可是從小的朋友!
這年頭,哪裡還有什麼朋友?!陳鼻冷笑道,王膽藏在你岳父家,也是你向你姑姑透了信吧?
跟他無關!小獅子說,是肖上唇報的信。
我不管誰報的信,陳鼻道,反正你今天得把孩子還給我。
你做夢!小獅子說,我不能讓這個孩子死在你手裡,你不配做父親!
你這個臭娘們,你們都是生不出孩子的“二尾子”,你們自己不會生,所以才不讓別人生,你們自己生不出,才想把別人的孩子霸為己有!
陳鼻!閉上你的臭嘴,我怒道,大辭灶的,你跑到我家來耍什麼橫?你砸吧,你有本事往鍋裡扔!
你以為我不敢扔?
你扔!
你們不還給我孩子,我什麼都敢干!殺人放火,我都敢!
一直躲在裡屋不吭氣的父親走出來,說:大侄子,看在我這把胡子的份上,看在我與你爹多年相好的份上,你把蒜臼子放下吧!
那你讓她把孩子還給我。
是你的孩子,誰也奪不去。父親說,但你要好好跟她商量。畢竟,沒有她們,你這孩子早跟著她娘一路去了。
陳鼻將蒜臼子扔在地上,一屁股坐回門檻,嗚嗚地哭起來。
陳耳拍打著他的肩膀,哭著說:爹……別哭……
見此境況,我的鼻子一陣發酸,對小獅子說:我看……還是還給他吧……
你們休想!小獅子說,這孩子是我撿的!
你們太欺負人啦……太不講道理了……陳鼻哭著說。
叫你姑姑來吧,父親說。
不用叫,我早就來了!姑姑在門外說。
我像見到救星一樣迎出去。
陳鼻,你給我站起來!姑姑道,我就等著你把蒜臼子扔到鍋裡呢!
陳鼻乖乖地站了起來。
陳鼻,你知罪嗎?姑姑厲聲問。
我有什麼罪?
你犯了遺棄人口罪,姑姑道,陳眉是我們帶回去的,我們用小米粥,用奶粉,好不容易把她養活,半年多了,你陳鼻連個面也不露,這女兒是你的種不假,可你這個父親,盡到責任了嗎?
陳鼻嘟噥著:反正女兒是我的……
是你的?小獅子凶凶地道:你叫叫看,她答應不?她如果答應,你就把她抱走!
你不講理,我不跟你說話!陳鼻道,姑姑,過去是我錯了,現在我認錯,認罪,你把女兒還給我!
還給你可以,姑姑道,你先到公社去交齊罰款,然後給孩子落上戶口。
罰多少?陳鼻問。
五千八!姑姑說。
這麼多?!陳鼻道,我沒有那麼多錢!
沒錢?姑姑道,沒錢你就別想要孩子。
五千八啊!五千八!陳鼻道,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
你的命自己留著吧,姑姑說,你的錢也可以自己留著,留著喝酒、吃肉,還可以去路邊店嫖娼!
我沒有!陳鼻老羞成怒地吼叫著,我要去告你們!公社告不贏我去縣上告,縣上告不贏我去省上告,省上告不贏我去中央告!
中央要是也告不贏呢?姑姑冷笑著說,是不是還要到聯合國去告?
聯合國?陳鼻道,聯合國我也能去!
你太有本事啦!姑姑說,現在,你給我滾!等你告贏了,再來抱孩子。但是我告訴你,即便你告贏了,也得給我寫份保證,保證你能把這孩子撫養好,同時你還得付給我和小獅子每人五千元辛苦費!
辭灶日傍晚陳鼻沒能把陳眉抱走,但春節過後,元宵節次日,陳鼻拿著罰款收據,把陳眉抱走了。“辛苦費”是姑姑說的氣話,自然不必他交。小獅子哭得渾身亂顫,好像被人奪走了親生骨肉。姑姑斥她:哭什麼?喜歡孩子自己生嘛!
小獅子痛哭不止,姑姑撫著她的肩頭,用一種我從沒聽到過的悲涼腔調說:姑姑這輩子,已經定了局了,而你們的好日子,才剛剛開始,去吧,工作是次要的,先生個孩子出來,抱回了給我看……
到北京後,我們一直想生孩子,但不幸被陳鼻言中。小獅子生不出來。她對我女兒不錯,但我知道,讓她魂繞夢牽的,還是陳眉。所以,她捧著那個鼻眼酷似陳眉的泥娃娃時那種表情,就是可以理解的了。她對王肝說其實是對我說:
我要這個孩子!
多少錢?我問王肝。
什麼意思,小跑?王肝惱怒地說,是瞧不起我嗎?
你千萬別誤會,我說,“拴孩子”要心懷誠意,不交錢如何體現誠意?
交了錢才沒有誠意呢,王肝壓低聲音道,能用錢買到的,只是一塊泥巴,而孩子,是買不到的。
那好吧,我說,我們住濱河小區九幢902,歡迎你來。
我會去的,王肝說,祝你們早得貴子。
我苦笑著搖搖頭,與王肝告別,拉著小獅子,迎著人流,進入娘娘廟大殿。
大殿前的鑄鐵香爐中,香煙繚繞,散發著濃烈的香氣。香爐旁邊的燭台上,紅燭排列得密密麻麻,燭火搖曳,燭淚滾滾。許多女人,有的蒼老如朽木,有的光鮮如芙蓉,有的衣衫襤褸,有的懸金佩玉,形形色色,各個不同,但都滿臉虔誠,心懷希望,懷抱泥娃,在那兒焚香燃燭。
大殿高聳,有四十九級白石台階通向殿門。我抬頭仰望著飛簷之下的匾額,上題“德育群嬰”四個斗大金字,簷角上懸掛銅鈴,風吹動叮咚作響。
台階上上下下,基本上都是懷抱著泥娃娃的女人,我混在女人堆裡,竟有點旁觀者清的意味。生育繁衍,多麼莊嚴又多麼世俗,多麼嚴肅又多麼荒唐。我油然憶起,孩提時期,親眼目睹,縣一中的紅衛兵“破四舊”戰斗隊,專程前來拆廟毀神的情景。他們,還有她們,把送子娘娘抬出來,扔到大河中,然後高呼口號:“計劃生育就是好,娘娘下河去洗澡!”那些白發蒼蒼的老婆婆,在河堤上,齊刷刷地跪了一排,口中念念有詞。是祈求娘娘顯靈懲罰這些毛孩子?還是祈求娘娘恕人類冒犯之罪?不得而知。“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正應了這句話:娘娘廟舊址上,重建輝煌廟宇;娘娘廟殿堂裡,再塑燦爛金身。既是繼承傳統文化,又創造了新的風尚;既滿足了人民群眾的精神需要,又吸引了八方游客;第三產業繁榮,經濟效益顯著。真是建一座廠,不如修一座廟啊。我的鄉親們,我的舊友們,都在為這座廟活著,都是靠這座廟活著啊。
我仰望著娘娘塑像。她面如圓月,發如烏雲。細眉入鬢,慈且含情。身著一襲白衣,項配珠寶瓔珞。右手持長柄團扇,扇面斜扣肩頭;左手摸著一個騎魚童子的頭頂。在她的身體兩側,擁擠著十二個姿態備異的童子。這些童子面貌生動,童趣盎然,確實可愛極了。我想,高密東北鄉能夠塑出這樣孩子的,大概只有郝大手與秦河了。如果王肝所說屬實,那這組塑像,更似出自秦河之手。因為,我罪過地聯想到:這白衣娘娘的體態面相,與我姑姑年輕時頗有幾分相似啊!娘娘塑像前的九個跪墊上,跪著九個女人。她們占著跪墊久久不起,或磕頭連連,或雙手合十、仰望著娘娘默默祈禱。跪墊後的大理石地面上,也跪滿了女人。無論是跪在跪墊上的女人,還是跪在地面上的女人,都把自己的泥娃娃放在膝前,讓它面對著娘娘。小獅子跪在地面上,磕頭真誠,竟碰撞出“咚咚”之聲。她眼裡飽含著淚水,是因為愛孩子愛得深沉。但我知道,她生孩子的夢想已無法實現。她一九五ま年生人,是年已五十五歲,雖乳房豐滿,但月事已絕。我在觀察別人時,肯定也有別人在觀察我。我隨著小獅子跪在娘娘面前。那些觀察我們的人,會以為我們這對老夫妻,是在為兒女往家拴娃娃吧?
跪拜完畢,女人們拿出錢,塞入娘娘座前的紅色木箱。拿錢少的匆匆塞入,拿錢多的則不無炫耀。奉獻完畢,立在木箱旁的尼姑便將一根紅繩套在泥娃娃的脖子上。立在兩側的兩個身穿灰色袈裟的尼姑,低眉垂眼,手敲木魚,口中念念有詞,看似目不斜視,但只要有奉獻百元以上者,她們手中的木魚便會發出格外響亮的聲音,似以這種方式提請娘娘注意。
我們原本沒想到這裡來,因此沒有帶錢。情急之中,小獅子退下手上的金戒指,投入奉獻箱。尼姑手中的木魚“啪啪啪”連響蘭聲,如同多年前我參加長跑比賽時的發令槍響。
大殿後邊的配殿裡,依次供奉著:天仙娘娘、眼光娘娘、子孫娘娘、痘疹娘娘、乳母娘娘、引蒙娘娘、培姑娘娘、催生娘娘、送生娘娘。每殿中都有人跪拜,奉獻,每殿中都有敲木魚的尼姑看守。我看看太陽,勸小獅子隔日再來。小獅子不情願地點了點頭。沿著殿外甬道外出時,甬道外側的小室中,不時有尼姑探出腦袋:
施主,請給您的孩子配一把長命鎖!
施主,請給您的娃娃披一件彩霞衣!
施主,請給您的娃娃蹬一雙青雲屐!
……
我們無錢,只好連連致歉,匆匆逃脫。
出娘娘廟後,日已正晌,小表弟打我手機催問。街市繁華,人如蟻集,物品繁多,觀者甚蕃。我們已顧不上閒逛,分撥著人群,匆匆前行,小表弟說他的車已在廟會東側、今日隆重開業的中美合資家寶婦嬰醫院前等我們。
我們趕到那裡時,典禮已過。只見遍地鞭炮屍骸,大門兩側鳳凰展翅般擺開了數十個花籃,空中飄著兩個巨大的氣球,氣球下拖著巨幅的標語。這是一座藍白二色的弧形建築,仿佛兩條伸出的雙臂形成的冷靜而高雅的懷抱,與西側金碧輝煌的娘娘廟形成鮮明對照。
在發現了西裝革履的小表弟的同時,我們也發現了姑姑。許多人在那裡,從花籃上拔取花朵。姑姑也混在其中。姑姑手裡已經有了十幾枝玫瑰,有白色的、紅色的、黃色的,都是含苞欲放的。我們是從背影認出姑姑的。即便姑姑混在一萬個人中,哪怕這些人都穿著同樣顏色、同樣款式的服裝,我們也能毫不費力地辨認出姑姑。
我們看到,有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子,將一個白紙包裹,遞到姑姑手裡。那男孩轉身就跑。姑姑剝開紙包,身體往上一聳,發出一聲怪叫,沉重身體,晃了幾晃,往後便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