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隊領導向我出示了一份加急電報,說我的妻子王仁美懷了第二胎。領導嚴肅地告訴我,你是黨員,幹部,既然已經領了獨生子女證,每月還領取獨生子女補助費,為什麼又讓妻子懷了第二胎?我茫然無措。領導命令我:立即回去,堅決做掉!
我的突然出現,讓家裡人吃了一驚。兩歲的女兒躲在奶奶背後,畏懼地看著我。
怎麼冷不丁地就回來了呢?母親心事重重地問我。
出差,順便路過。
燕燕,這是你爸爸啊,快叫爸爸。母親把女兒往前推,說:這孩子,你不回來,天天念叨著找爸爸,爸爸真回來了,倒怕了。
我伸出手,握著她的胳膊,試圖抱她,她「哇」的一聲哭了。
母親長歎一聲,道:天天擔驚受怕,藏著掖著,這不,還是透了氣了。
到底怎麼回事?我惱火地問,她不是一直戴著環嗎?
這事兒,母親說,她顯了形後才告訴我。頭著你回來探親,她就去找袁腮把環取出來了。
袁腮這個雜種!我恨恨地罵著,他不知道這是犯法嗎?
你可千萬別去告人家,母親道,是仁美央求了人家許多次,後來又托了王膽去說情,他才給取的。
太危險了,我說,袁腮是個劁豬閹狗的,竟敢給人取環,萬一弄出點事兒來怎麼辦?
好多人找他取呢,母親壓低了聲音說,聽你媳婦說,他技術好得很,用一根鐵鉤子,幾下就鉤出來了。
真是不要臉!我說。
你別多心,母親看看我的臉色道,是王膽陪著她一起去的,取環時袁腮戴著口罩、墨鏡、橡膠手套,那鐵鉤子先用酒精擦了,又用火燎了,保證無毒。你媳婦說,根本不用脫褲子,只把褲襠剪一個洞就行。
我不是那個意思。
跑兒啊,母親憂傷地說,你大哥二哥都有兒子,唯你沒有,這是娘的一塊心病,我看,就讓她生了吧。
我也願意讓她生,但誰能保證就是個男孩呢?
我看像個男孩,母親說,我問燕燕:燕燕,你娘肚子裡是個弟弟還是妹妹?燕燕說,弟弟!小兒語,靈驗著呢。再說了,就是再生個女孩,燕燕長大後也有個依靠,一個女孩,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怎麼辦?我這麼大年紀了,兩眼一閉,啥都不知道了。我這是替你想呢!
娘啊,我說,部隊有紀律,要是生了二胎,我就要被開除黨籍,撤銷職務,回家種地。我奮鬥了這麼多年才離開莊戶地,為了多生一個孩子,把一切都拋棄,這值得嗎?
母親道:黨籍、職務能比一個孩子珍貴?有人有世界,沒有後人,即便你當的官再大,大到毛主席老大你老二,又有什麼意思?
毛主席早去世了。我說。
我還不知道毛主席早去世了?母親說,我是打個比方呢。
這時,大門聲響。燕燕高叫著:娘,俺爸爸回來了。
我看著女兒挪動著小腿,跌跌撞撞地向王仁美奔去。我看到王仁美身穿著我當兵前穿過的那件灰夾克,肚子已經腆出。她臂彎挎著一個紅布包袱,裡邊露出花花綠綠的布頭。她彎腰抱起女兒,誇張地笑著說:哎呦小跑,你怎麼回來了呢?
我怎麼就不能回來呢?我沒好氣地說,你幹的好事!
她的佈滿蝴蝶瘢的臉變白了,轉瞬又漲得通紅,大聲道:我做什麼啦?我白天下地勞動,晚上回家帶孩子,沒干一丁點兒對不起你的事!
你還敢狡辯!我說,你為什麼瞞著我去找袁腮?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叛徒,內奸!王仁美放下孩子,氣哄哄地走進屋裡,小凳子絆了她一下,她一腳將小凳子踢飛,罵道,是哪個喪了天良的告訴你的?
女兒在院子裡大哭著。
母親坐在灶邊垂淚。
你不要吵,也不要罵,我說,乖乖地跟我去衛生院做了,啥事也沒有。
你休想,王仁美把一面鏡子摔在地上,大聲喊叫著,孩子是我的,在我的肚子裡,誰敢動他一根毫毛,我就吊死在誰家門檻上!
跑兒啊,咱不當那個黨員啦,也不當那個幹部啦,回家種地,不也挺好嗎?現在也不是人民公社時期了,現在分田單干了,糧食多得吃不完,人也自由了,我看你就回來吧……
不行,堅決不行!
王仁美在屋子裡翻箱倒櫃,辟里啪啦地響。
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我說,涉及到我們單位的榮譽。
王仁美提著一個大包袱走出來。我攔住她,說:到哪裡去?
你甭管!
我拉住她的包袱,不放她走。她從懷裡摸出一把剪刀,對著自己的肚子,眼睛通紅,尖利地叫著:你放開!
跑兒!母親尖叫著。
我自然清楚王仁美的脾氣。
你走吧,我說,但你逃脫了今天,逃脫不了明天,無論如何,必須做掉!
她提著包袱,急匆匆地走了。女兒張著雙手追她,跌倒在地。她不管不顧。
我跑出去,把女兒抱起來。女兒在我懷裡打著挺兒,哭喊著找娘。我一時百感交集,眼淚奪眶而出。
母親拄著枴杖,顫顫巍巍地走出來,說:兒啊,讓她生了吧……要不,這日子就沒法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