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二年秋季,高密東北鄉三萬畝地瓜獲得了空前的大豐收。跟我們鬧了三年彆扭、幾乎是顆粒無收的土地,又恢復了它寬厚仁慈、慷慨奉獻的本性。那年的地瓜,平均畝產超過了萬斤。回想起收穫地瓜時的情景,我就感到莫名的激動。每棵地瓜秧子下邊,都是果實纍纍。我們村最大的一個地瓜,重達三十八斤。縣委書記楊林抱著這個大地瓜照了一張照片,刊登在大眾日報的頭版頭條。
地瓜是好東西,地瓜真是好東西。那年的地瓜不僅產量高,而且含澱粉量高,一煮就開沙,有栗子的味道,口感好,營養豐富。高密東北鄉家家戶戶院子裡都堆著地瓜,家家戶戶的牆壁上都拉起了鐵絲,鐵絲上掛滿了切成片的地瓜。我們吃飽了,我們終於吃飽了,吃草根樹皮的日子終於結束了,餓死人的歲月一去不復返了。我們的腿很快就不浮腫了,我們的肚皮厚了,肚子小了。我們的皮下漸漸積累起了脂肪,我們的眼神不再暗淡無光了,我們走路時腿不再酸麻了,我們的身體在快速地生長。與此同時,那些吃飽了地瓜的女人們的乳房又漸漸大起來,她們的例假也漸漸地恢復了正常。那些男人們的腰桿又直了起來,嘴上又長出了鬍鬚,性慾也漸漸恢復。在飽食地瓜兩個月後,村子裡的年輕女人幾乎都懷了孕。1963年初冬,高密東北鄉迎來了建國之後的第一個生育高潮,這一年,僅我們公社,五十二個村莊,就降生了2868名嬰兒。這一批小孩,被姑姑命名為「地瓜小孩」。衛生院長是個心地善良的好人。姑姑自殺未遂回家休養時,他曾來我們家探望過。他是我奶奶的娘家堂侄,是我們家的瓜蔓親戚。他批評我姑姑糊塗。他希望我姑姑放下思想包袱,好好工作。他說黨和人民的眼睛是亮的。絕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絕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他要我姑姑一定要相信組織,用實際行動證明自己的清白,爭取盡快恢復黨籍。他悄悄地對我姑姑說:你和黃秋雅是不一樣的。這個人本質很壞,而你根紅苗正,雖然走了幾步彎路,但只要努力,前途還是光明的。
院長的話讓姑姑又一次放聲大哭。
院長的話也讓我放聲大哭。
姑姑從血泊中站立起來,以火一樣熱情投入了工作。那時,雖然各村都有了經過培訓的接生員,但還是有許多婦女願意到衛生院生產。姑姑捐棄前嫌,與黃秋雅密切合作,既當醫生又當護士,有時連續幾天幾夜不合眼,從鬼門關口,搶救了許多婦嬰的生命。在五個多月的時間裡,她們接生了八百八十個嬰兒,包括十八台剖腹產手術。在當時,剖腹產還是相當複雜的手術,一個只有兩個人的小小公社衛生院婦科,竟敢幹這樣的大活,一時引起轟動。連姑姑這種心高氣傲的人,也不得不欽佩黃秋雅的精湛醫術。姑姑後來之所以能成為高密東北鄉土洋結合的婦嬰名醫,還真要感謝她的這個冤家對頭。
黃秋雅是個老姑娘,她這一輩子,大概連戀愛都沒談過。她脾氣古怪,是可以原諒的。進入晚年之後的姑姑,曾經多次對我們講述她的老對頭的事。黃秋雅這個上海資本家的千金小姐,名牌大學畢業生,被貶到我們高密東北鄉,真是「落時的鳳凰不如雞」!誰是雞?姑姑自我解嘲地說,我就是那隻雞,跟鳳凰掐架的雞,她後來可真是被我揍怕了,見了我就渾身篩糠,像一條吞了煙油子的四腳蛇。姑姑感慨地說,那時所有的人都瘋了,想想真如一場噩夢,姑姑說,黃秋雅是個偉大的婦科醫生,即便是上午被打得頭破血流,下午上了手術台,她還是聚精會神,鎮定自若,哪怕窗外搭檯子唱大戲,也影響不了她。姑姑說,她那雙手真是巧啊,她能在女人肚皮上繡花……每當說到這裡,姑姑就大笑,笑著笑著,眼淚就會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