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九六零年下半年,也就是我們吃煤塊之後不久,曾傳出了姑姑即將與那個飛行員結婚的消息。為了陪嫁品的問題,大奶奶過牆來與我母親商量,最後決定把牆外那棵百年樹齡的大楸樹砍倒,讓鄉里手藝最好的范木匠制做成傢俱。我確實看到父親陪著范木匠來丈量過那棵樹,那棵樹因為面臨著殺伐被嚇得枝條顫抖,葉子嘩嘩,彷彿哭泣。
但這事兒後來就沒了消息,姑姑也好久沒有回來了。我跑到大奶奶家去探聽消息,大奶奶用拐棒毫不客氣地將我打出來。我猛地發現,大奶奶老得像那些傳說中的「老娘婆」一樣了。
下那年的第一場雪的早晨,太陽非常紅。我們穿著草鞋上學時,感覺到了腳冷和手冷。我們在操場上奔跑喊叫,藉以取暖。突然,空中傳來令人驚懼的轟鳴聲。我們仰臉張著嘴巴,看到有一個龐然大物——暗紅色的——拖著黑色的濃煙——睜著兩隻紅色的大眼——齜著白森森的巨齒——渾身哆嗦著——對著我們撲過來。飛機,媽呀,飛機!難道它要在我們操場上降落嗎?
我們從來沒有這麼近距離地看過飛機,飛機翅膀搧起的風把地上的雞毛和枯葉卷揚起來,如果它能降落在操場上該有多好啊,我們可以近前觀看,我們可以伸手摸摸它,我們如果好運氣,很可能被允許鑽到它的肚子裡去玩玩呢,我們沒準兒可以請那飛行員給我們講幾個戰鬥故事。他很可能是我准姑夫的戰友,不,我准姑夫的」殲5」比這個黑傢伙漂亮多了,因此我准姑夫不可能與開這種笨傢伙的人是戰友。但,怎麼說呢,能開上這種飛機,也夠神氣了是不?把這麼沉重的一塊鋼鐵開到天上去的人,哪個會不是英雄呢?——我是沒看到飛行員的臉的,但事後很多同學都信誓旦旦地說,他們透過飛機頭上的玻璃,看到了飛行員的臉——那架我以為肯定要降落在我們身邊的飛機似乎很不情願地抬起了頭,猛地往右一拐,肚皮擦著我們村東頭那棵大楊樹的梢兒,扎到村東遼闊的麥田里去了。我們聽到一聲巨響。這巨響比上次聽到的「音爆」要粗大渾厚許多。我們感到腳下的地皮都抖起來,耳朵裡嗡嗡地響著,眼睛裡出現許多金星星。緊接著便有一股濃煙夾著暗紅的火柱沖天而起,陽光一下子變成了紫紅色,隨即我們便嗅到了嗆得人不能呼吸的怪味兒。
不知過了多久我們才醒過神來。我們往村頭跑。跑到村頭大路上,我們感到熱浪灼人。那飛機已炸得四分五裂,有一隻翅膀斜插在地上,好像一個巨大的火把。麥田里烈火熊熊,有燒焦皮革的氣味。這時又猛然地一聲巨響,有經驗的老王師傅高聲吼叫:趴下!
我們趴下,在老王師傅帶領下往回爬。快爬,飛機翅膀下有炸彈!
事後我們知道,那飛機翅膀下本可以掛四枚炸彈,那天只掛了兩枚,如果四枚全掛,我們就全被報銷了。
就在飛機失事第三天,父親與村裡的男人們推著小車去機場送飛機殘骸和飛行員遺體,剛剛回來的時候,我大哥氣喘吁吁跑進家門。這個運動健將是從縣一中一口氣跑回來的。五十里路,差不多一個馬拉松。他一衝進院子,只說了兩個字:姑姑……便一頭栽到地上,口吐白沫,白眼珠翻上來,昏了。
家裡人都圍上去救他,有的掐人中,有的捏虎口,有的拍胸膛。
你姑姑怎麼啦?
姑姑怎麼啦?
終於,他醒了,嘴一癟,哇地哭起來。
母親從水缸裡舀來半瓢涼水,往他嘴裡灌了一些,剩下的潑在他臉上。
快說,你姑姑怎麼啦?
我姑姑那個飛行員……駕飛機叛逃了……
母親手中的水瓢掉在地上,跌成了好幾片。
逃到哪裡去了?我父親問。
還能去哪裡?我大哥用袖子擦擦臉上的水,咬牙切齒地說:台灣!這個叛徒,這個敗類,飛到台灣投靠蔣介石去了!
你姑姑呢?母親問。
被縣公安局帶走了。大哥說。
這時,母親的眼淚奪眶而出。她吩咐我們,千萬別讓你們大奶奶知道,也別出去胡囉囉。
我大哥說:還用得著我們囉囉嗎?全縣都知道了。
母親從屋裡搬出一個大南瓜,遞給我姐姐,說:走,跟我去看你大奶奶去。
一會兒工夫,姐姐氣喘吁吁地跑回來,一進院就喊:奶奶,俺娘讓你快去,俺大奶奶不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