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魂六日
正月十一日夜
石亨為他的陰謀找到了兩個同謀者,一個叫曹吉祥,另一個叫張軏。
這是兩個不尋常的人,曹吉祥是宦官,原先是王振的同黨,而張軏的來頭更大,他是張玉的兒子,張輔的弟弟。石亨和他們關係很好,此時便湊在一起準備搞陰謀。
可談了一會,他們就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這陰謀從何搞起?
要知道,陰謀造反不是請客吃飯,是有很高技術含量的,而三人之中,曹吉祥是太監,見識短,張軏是高幹子弟,眼高手低,武將石亨則是個粗人。這樣的三個人如果談談吃喝玩樂,估計還有用武之地,可現在他們要討論的是謀反。以他們的智商和政4治鬥爭水平,想要搞這種大工程,估計還要回學校多讀幾年書。
眼看這事要泡湯,石亨便去向他的老熟人太常寺卿許彬請教搞陰謀的入門知識。
許彬告訴他,自己老了,已經不適合這種高風險的職業,但可以推薦一個人去和他們一起幹,然後他告訴石亨,只要這個人肯參加,大事必成!
他推薦的人就是徐有貞。
徐有貞終於等到了復仇的機會,他已經忍耐了太久,他眼光獨到,極有才幹,卻因為說錯一句話被眾人唾棄,受到冷遇。雖然他現在已經身居高位,但當年的羞恥始終掛在心頭,他要討回屬於他的公道。
於是,這個陰謀集團迎來了第四位成員,也是最為重要的一個成員。
到底還是讀過書的人搞陰謀有水平,徐有貞剛參加會議便一針見血的指出,目前當務之急是要和南宮內的朱祁鎮取得聯繫,才方便動手。畢竟你們就算殺了朱祁鈺,也不可能自己做皇帝吧。
那三位粗人這才如夢初醒,便馬上派人去和朱祁鎮聯繫。
這一天是正月十三日,陰謀集團確定,計劃正式實施。
正月十四日晨朝會
朱祁鈺已經病得十分嚴重,但仍然堅持參加了這個會議。因為在這次會議將決定帝國的繼承人。
會議一開始就呈現一邊倒的情況,大多數大臣主張復立朱見深,因為朱祁鈺本人沒有兒子,似乎已無更好的選擇了。
大學士王文和陳循是朱祁鈺的親信,自然不同意這一觀點,他們堅持認為,即使到外面去找個藩王來做皇帝,也不要復立朱見深。
大臣們各持意見,誰也不服,便在朝堂上爭吵起來。
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朱祁鈺坐在皇位上,悲哀地看著下面這些吵鬧的人們,他很清楚,無論是支持他的,還是反對他的,爭來爭去,只不過是為了自己將來的利益,為了投機。
這些道貌岸然的所謂讀書人,不過是一場遊戲中的棋子而已—權力的遊戲。
我也是遊戲中的一員,可我這一生似乎也快要走到盡頭,遊戲該結束了吧。
但在結束前,我絕對不能輸!
朱祁鈺緊緊抓住寶座的扶手,對大臣們說出了他朝會中唯一的諭令:
「我現在染病,十七日早朝復議。」
然後他補充了一句話:
「復立沂王(朱見深)之事,不行!」(所請不允)
話說到這個份上,群臣只好各自散去,準備三天後再來。
朱祁鈺發佈了諭令,用自己的權威又一次贏得了暫時的勝利,但估計他自己也沒有想到,這竟然是他的最後一次朝會,最後一道諭令,最後一次勝利。
正月十四日夜石亨家中
徐有貞:「南宮(朱祁鎮)知道了嗎?」
石亨:「已經知道了,他同意了。」
徐有貞笑了,只要朱祁鎮同意,陰謀就已經成功了一半。
然後他說出了自己的計劃,一個看來幾乎完美無缺的計劃:
第一步,先利用邊關報警的消息,讓時任都督的張軏率領一千軍隊進入京城。
第二步,利用石亨保管的宮門鑰匙打開內城城門,放這一千人入城,作為後備軍和警戒,以防朱祁鈺的軍隊反撲
第三步,去南宮釋放朱祁鎮,然後帶著太上皇進入大內宮城,趁朱祁鈺病重,宣佈復位。
這個計劃確實十分的好,考慮周詳、分工明確,石亨和張軏都很滿意,但他們也有疑慮:
「會不會還有什麼漏洞呢?」
徐有貞自信地答道:「不會有漏洞的,這個計劃一定能夠成功!」
石亨和張軏這才放下心來,他們相信徐有貞的判斷。
然而這個計劃確實是有漏洞的!
這個致命的漏洞就是:
雖然石亨管理京城防務和內城城門,但他們並沒有南宮和大內宮城的鑰匙!
南宮且不說,這個大內宮城卻是真要人命,明代的所謂宮城,就是清代所稱的紫禁城,是皇帝居住的地方,沒有皇帝的命令,夜間宮城城門是絕不會開的。那些士兵就算吃了豹子膽,也不敢公然攻打皇帝的住所,而且只要一打起來,鬧出聲響,侍衛和城防部隊就會立刻趕到,等待著徐有貞等人的只能是失敗的命運。
我相信以徐有貞的聰明,應該瞭解這一點,但他卻堅持要冒風險,去實現這個所謂完美的計劃。
原因似乎也很簡單,不是徐有貞嫌命太長,恰恰是因為在他看來,人生太過短暫。短到他不願意再忍耐,也不願意再等待。
是死是活,就賭這一把!
此時南宮的朱祁鎮也是輾轉反側,深夜難眠,他已經知道了石亨的計劃,他也清楚這個計劃有很大的風險,一旦出錯,想要再當囚徒也不可能了。
但他仍然同意了,而且不帶絲毫猶豫。
因為他別無選擇。
正月十四日,陰謀策劃完成,決心已定。
正月十五日天下太平。
這一天,大臣們相安無事,互致問候,朱祁鈺在宮裡養病,那無盡的爭吵和勾心鬥角似乎已經離他遠去,一切似乎都那麼的平靜,平靜得讓人窒息。
這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暗流已經變成了可怕的漩渦,即將奔湧而出,改天換日。
正月十六日晨
于謙、胡濴、王直經過仔細商議,決定推舉朱見深復立為太子,他們找到了商輅,讓他起草一份奏折,準備在第二天朝會時向皇帝提請同意。
這是一份極為重要的文件,如果這份文件提交出去,徐有貞的陰謀將再無用武之地,因為朱祁鈺在無子且奄奄一息的情況下,很有可能會同意這一建議,到那時,朱祁鎮就只能和自己的兒子搶奪皇位。
狀元商輅完成了他的大作,于謙等人看過後都十分滿意,他們準備在第二天提出這一方案。
第二天,是正月十七日
正月十六日夜最後時刻到來
徐有貞的家中,此刻聚集了陰謀集團的全部成員,他們都知道,再過幾個時辰,天就要亮了,朝會即將召開,新的太子將被選出,而無論誰被選為太子,他們都將得不到任何的利益。
留給他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干,還是不幹?
平日驕橫跋扈的石亨等人此刻也慌了神,他們把目光集中在徐有貞的身上。因為他們知道,這個人才是陰謀的真正核心和主使者。
面對著眾人焦灼的目光,徐有貞沉默了,他在房中不斷的踱步,思考著每一個細節和步驟,計算著自己的勝算。
然後他停下來,不慌不忙地對那些焦急的人們說道:「我要去看一下天象。」
眾人目瞪口呆,都什麼時候了,還看啥天象!?可是畢竟是這位仁兄拿主意,既然他執意要去,那就讓他去吧。
徐有貞登上了自家房頂,靜靜地抬起頭,看著繁星點綴的天空,九年前的那個夜晚,他也是站在這裡,準確地預測出了土木堡的失敗。
但這次成功的預測並沒有給他帶來好運,卻使他受盡侮辱和嘲弄,被人排擠,忍氣吞聲許多年。
他十分清楚,所謂天象不過是糊弄人的玩意兒,如果人生禍福能由天象而見,他早就能夠未卜先知,也不用受這幾年的罪了。
現在他終於又一次走到了十字路口,但這一次,他預測的不僅是陰謀的成敗,還有自己的生死。成,則生,敗,則死!
天象根本幫不了他,他必須獨立作出判斷,而唯一可依靠的只有他自己的智慧和勇氣。
人生的轉變往往只在那一刻的決斷。
徐有貞最終作出了他最後的選擇。
「成大事就在今晚,機不可失,動手!」
當石亨等人聽到這句殺氣騰騰的話時,也不禁打了個冷戰,最後時刻終於到來了。
徐有貞的家人們已經知道了即將要發生的事情,他們站在門口默默地為這位一家之主送行,悲泣之情溢於言表。
徐有貞卻沒有這樣的傷感,他藉著門外的月光向自己的家投下了最後一瞥,留下了一句話,便毅然離去。
「若回來,就做人,不能回來,便是鬼!」
奪門之變
陰謀集團的成員們在夜色籠罩之下向著內城出發了,他們的第一個目標是長安門。
長安門的鑰匙由石亨掌管,他將張軏統領的一千軍隊放進了內城,然後關上了城門。
石亨看著這一千進城士兵,心中七上八下,因為這一千人並不知道自己是來造反的,隨時有嘩變的可能,要是這些士兵被人發現,就算尚未行動,他也逃不脫謀反的罪名。
思前想後,這位殺人不眨眼的武將開始慌張起來。
徐有貞冷冷地看著已經六神無主的石亨,對他說了一句話:
「門鎖好了嗎,把鑰匙給我吧。」
石亨滿腹狐疑,不知徐有貞想幹什麼,但還是把鑰匙交給了他。
徐有貞接過鑰匙,卻做了一件石亨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他把鑰匙扔進了陰溝裡。
石亨驚呆了,他衝了上去,抓住徐有貞的衣服,厲聲問道:「徐有貞,莫非你瘋了,你到底想幹什麼?!」
在皎潔的月光下,石亨看清了徐有貞的臉和他那陰狠堅毅的眼神,一股寒意頓時湧上心頭,讓他不寒而慄。
徐有貞死死地盯著石亨,一字一句地吐出了似乎是來自地獄的聲音:
「有進無退,有生無死!」
石亨害怕了,他這才認清了眼前此人的真面目:不是一頭綿羊,而是一隻餓狼。
後路已經全無,幾個人只好在徐有貞的帶領下向著南宮出發。可就在此時,原本星密月明的夜空,突然變得昏暗無光!四周伸手不見五指,前方道路也一片黑暗,石亨和張軏慌了,他們原本幹的就是見不得人的勾當,見此情形,頓感大事不妙,莫非上天不願自己動手?
他們站住了。
徐有貞卻不為所動,他鎮定地看著慌張的張軏,冷冷地逼問道:
「為什麼還不走?」
張軏怯生生地小聲說道:「事情能成功嗎(事濟否)?」
徐有貞緩緩走到張軏的面前,突然用低沉的聲音吼道:
「一定能成功(必濟)!」
武將石亨歷經沙場,砍頭無數,被稱為正統第一勇將,卻臨陣慌亂,不知所措,他的所謂勇敢不過是匹夫之勇而已。
在這場危險的遊戲中,手無縛雞之力的徐有貞才是當之無愧的勇者。
這並不奇怪,因為只有內心的堅韌和頑強才是真正的勇敢。
在文弱書生徐有貞的威逼和鼓勵下(雖然有點滑稽,但確是事實),石亨一行人來到了他們的第一個目標——南宮。
宮門果然緊閉,叫門也無人應答,這正是奪門計劃中的第一個漏洞,但徐有貞卻胸有成竹,用一句話解決了難題:
「不用叫門,把牆撞開就是了!」
於是軍士上前,用木樁撞開了宮牆(毀牆入),那個被監禁了七年的囚徒終於走了出來。
他看清了這些深夜前來的人們,也看清了他們心底的一切——**、投機、憤怒、抱負。無論如何,他只剩下了一種選擇。
「走吧,我們去東華門。」
東華門是宮城的大門,只要進入東華門,到奉天殿敲響鐘鼓,召集百官前來,天下就將再次握在這位囚徒的手中。
然而當他們到達東華門的時候,才發現了這個計劃中的最大漏洞——他們進不去。
東華門守衛不開門,他們也沒有鑰匙。沒有南宮的門鑰匙,可以把牆撞開,但這是因為南宮偏僻,就算把它拆掉也沒人去投訴你,可東華門是大內重地,由專人看守,一旦有什麼風吹草動,就會引來侍衛,而這些夜遊神馬上就會變成黃泉鬼。
愁眉苦臉的石亨看著徐有貞,他已經無計可施,只等著這位大哥說話。
可這次徐有貞同樣保持了沉默,他雖然聰明,但並不是阿里巴巴,就算對著門喊一萬聲「芝麻開門」,這門也是不會開的。
陰謀集團的成員們就此陷入困境,打也不是,鬧也不是,隔著門把好話說盡,守門人理都不理。眼看天就要亮了,如果再進不去,大家就會一起完蛋!
在這最為關鍵的時刻,那位囚徒突然大喊一聲:
「我是太上皇(我太上皇也),開門!」
七年的屈辱,恐懼和等待,最終換來了這一聲怒吼。
包括守門人在內的所有人都被這一聲怒吼震驚了,東華門就此敞開,通往至尊寶座的道路就此敞開。
朱祁鈺,我回來了,來拿回屬於我的一切!
他走向了奉天殿,敲響了上朝的鐘鼓,宮城大門聞聲紛紛開啟,準備迎接百官的朝拜。
徐有貞終於成功了,他帶著疲憊的身軀和得意的笑容,獨自站在大門前,擋住了上殿的道路。
聞訊而來的內閣重臣們驚奇地看著這個以往並不前眼的小人物,準備喝斥他立刻離開。
然而徐有貞很快就說出了他敢如此囂張擋路的理由:
「太上皇已經復位了,諸位還是快去祝賀吧!」
我終究還是成功了,屬於我的時代終於到來了。
此時的朱祁鈺正奄奄一息地躺在自己的寢宮內,但在迷茫之中還是聽到了鐘鼓的聲音,他很清楚,這個上朝的訊號並不是他發出的。於是他叫來了左右,問到底是誰在敲擊鐘鼓。
左右人已經知道了真相,這些服侍朱祁鈺的人十分擔心,怕這位已經病入膏肓的皇帝聽到這個消息,急怒攻心就此一命嗚呼。但事到如今,不說也不行了,於是他們忐忑不安地告訴朱祁鈺:是那位被他關押的囚犯,他的哥哥在召集群臣。
可是這位垂死的皇帝接下來的表現是他們做夢也想不到的。
聽到這個消息,朱祁鈺沉默了一會,然後他抬起頭來,笑了。
他笑得很從容,並最終吐出了三個字:
「好,好,好!」
哥哥,皇位還給你吧,我雖然囚禁了你,奪走了你的一切,但我也沒有得到快樂,這八年中,我一直在恐懼和孤獨中生活。
我已經厭倦了。
朱祁鎮坐上了闊別已久的寶座,八年前,他離開了這裡,淪為異族的俘虜,之後他歷經千辛萬苦,終於回到了京城,卻又被自己弟弟關押起來,吃了七年的牢飯。
現在他終於回到了當年的起點,一條新的道路已在他眼前展開,他將再次統治這個龐大的帝國。
很多的事情即將開始,很多人的命運即將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