蝕心者 正文 第二十七章 複雜的簡單
    方燈站在傅鏡殊辦公室的巨大落地窗前看外面的世界。同樣朝向,這裡的視角和她從閣樓小窗所看到的景致又截然不同,瓜蔭洲和大半個城市一樣都在腳下。她想像著傅七這般遠眺時,心中是躊躇滿志,還是惶惑難安?

    秘書正打算送喝的進來,在門口被阿照截住了。阿照把咖啡遞給方燈,自己坐在辦公桌沿,笑瞇瞇地說:「姐,這地方還不賴吧?」

    方燈回頭對他說:「你們的動作挺快,短短時間就能找到這樣一個地方,辦公室收拾得還不錯。」

    「那是!有錢什麼事辦不到。」阿照面露驕傲,彷彿方燈誇獎的是他。跟在傅鏡殊身邊之後,他的人生境況被徹底改變,他崇拜著傅鏡殊,並為他的每一份成就而感到與有榮焉。

    「你來了也不說一聲,七哥下午有個會議。他讓你在他辦公室好好休息休息,會議結束馬上就回來。」阿照說道。

    方燈點頭,坐在傅鏡殊的椅子上,對阿照說:「你有事就去忙,用不著管我。」

    「你好不容易來一趟,你的事就是最大的事。」阿照嘴上抹蜜一般,見方燈只是笑笑不語,又挪近一些,興致勃勃地說道:「姐,告訴你一件事。我最近把傅至時看上的妞給泡了,這次非把他氣得半死。」

    方燈聞言有些驚訝,「你怎麼又跟他攪和在一起?」

    「我就是看他不順眼。他不痛快,我才痛快。」

    「就算是這樣,你幹什麼不好,偏搞些爭風吃醋的事,把一個女人扯進來有什麼意思?」

    阿照撇了撇嘴,「反正那小妞也是自己送上門來的。姐,你放心吧,我心裡有譜,也沒把他怎麼樣,就是給他點顏色看看,總之不能讓欺負過我們的人好過。」

    方燈聽他這麼說,還是覺得不妥,警告道:「你別亂來。狗咬了你一口,你難道還咬回去?」

    阿照滿心得意地來邀功,沒想到反遭方燈訓斥,悻悻地說:「姐,你以前不是這樣的。當初不是你教會我,對付小人就要痛打落水狗,收拾到他服氣為止,不能怕,也不能手軟。怎麼現在你反而婆婆媽媽的?」

    方燈順手拿起桌上的裁紙刀朝他扔過去,「你少說廢話。我再跟你說一次,別盡惹事,小心兔子急了還咬人。」

    阿照被澆了一頭冷水,臉上不服,卻不敢爭辯,灰溜溜地走了。方燈靠在椅背上想得出神,那些東西真的是她教會阿照的嗎?她把一個懦弱的小可憐變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驍勇少年,自己卻越來越膽怯?或許她只是受夠了夾縫裡泥潭中為生存、為出頭而不計代價、不擇手段的生活。黑暗裡的人越點亮燈火就越警惕微光後的凶險,而習慣了陽光的人只要相信每天太陽照常升起,就會感到安心而滿足。人為什麼不能活得簡單一些,那樣反而容易放過自己,這才是快樂的根源,就像……陸一。

    方燈閉上眼睛,頭還有些隱隱作痛,都是宿醉惹的禍。她今早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陸一家的沙發上,廚房傳來攪拌機的聲音。屋子的主人見她坐起來,就端來一杯顏色詭異的液體。

    「難受嗎?喝完這個會好一點。」他看上去倒是顯得神清氣爽。

    方燈頭沉沉地灌了一口下去,險些沒當場嘔出來,「這是什麼鬼東西?」

    陸一說:「這裡面有香蕉、芹菜、牛奶和一點點蔥。相信我,這是我們家的醒酒秘方。」

    「你們家的醒酒秘方就是把廚房垃圾桶裡的東西攪拌在一起喝下去?」方燈被那難以言說的怪味道一激,竟然真的醒了幾分,嘀咕道:「說不能喝都是假的,你的狀態居然這麼好!」

    陸一又給她弄來了一塊熱毛巾,「酒品太好絕對不是個優點。」

    方燈捧著腦袋說:「不行了,我現在的樣子肯定半人半鬼的。我先回去收拾一下,免得嚇壞了你。」

    她站起來打算告辭,卻聽陸一在身後叫了她一聲。

    「方燈,你打算就這麼走了?」

    方燈回頭說:「我們已經錯過了酒後亂性的時機,而且我也不會對你負責的。」

    陸一笑了起來,「你不是還沒拿到你想要的東西?」

    方燈本以為有些事會和酒精一塊散去,看來她錯了。

    「什麼?」她揣著明白裝糊塗。

    陸一卻是個不太會繞彎子的人,他直截了當地說:「就是昨晚你說想從我這裡得到的東西,也是你接近我的目的。」

    他的樣子一點也不像開玩笑,事已至此,方燈也不打算再裝下去。她坐回他的身邊,似笑非笑地說道:「那你說,你想怎麼樣?我怎麼才能拿到我想要的東西?」

    「說出來。」陸一言簡意賅地回道。

    「什麼?」方燈一時間沒明白他的意思。

    陸一又笑了,「你不說出來,我怎麼知道該給你什麼?」

    他的語氣就好似她向他索要一張廢紙,或是一塊糖,只要他手頭上有,就可以隨隨便便奉上。方燈竟有些糊塗了,她看不清他究竟是個傻子,還是城府太深。

    她更願意相信是後者,但無論怎麼樣,她都已打算豁出去。

    「我要你爸爸遺物裡的一份文件。」

    「文件?」陸一想了一會兒,起身走到書房,拉開第一個抽屜,從裡面翻出一個盒子。」我爸爸沒有什麼遺物。房子給了我繼母,錢和撫恤金我留了一部分,他生前的衣物和書大多捐了出去,工作方面的大部分文件和卷宗都是屬於事務所的,由他的合夥人接收了。如果要說遺物,那就只有這個了。」

    他把一個毫不起眼的塑料盒子推到了方燈面前,「這裡面是我爸出事時隨身帶著的東西,交警把它們封存起來交給了家屬,我繼母不要。我就想,留下來當做紀念也好,這些東西好歹陪伴我爸走過了最後一程。」

    方燈木然地拿起盒子,這不正是裝有她照片的那一個?當時她只顧往隱秘處找,這個盒子擺在觸手可及的位置,裡面又多是她的照片,她倉促中也沒細看,這時才發現盒子下層還有一本過期的護照、發黃的全家福、身份證、錢夾、打火機和薄薄的幾張紙。她展開有些發皺的紙,其中一張赫然就是傅鏡殊的血液鑒定結果,和她車禍後毀掉的如出一轍,後面還附有一張銀行匯款憑證,金額並不大,收款人正是已經去世的化驗員。這些東西想必是陸寧海放在貼身口袋裡,她只搜過了公文包,還以為自己已經毀掉了所有證據,殊不知這些東西在出事後被不經意保留下來,而它的擁有者就把它隨意放在顯而易見的地方,她卻看不見。

    陸一看方燈的視線停留在那張紙上,好奇地問了句:「傅鏡殊是誰?你認識他?」

    方燈仍沒能從這出乎意料的一幕中徹底回神,只點了點頭。

    「它對你很重要?」陸一又問。

    其實方燈不確定他問的是」他」還是」它」,但無論哪一個,答案無疑都是肯定的。她緊緊把那兩張紙拿在手裡,打起精神反問道:「對!你說吧,你到底要怎麼樣?」

    陸一不明所以地笑了起來,「什麼怎麼樣?既然你用得著,那就拿去。這些東西對於我來說就是廢紙。」

    「我要,你就給我?別裝聖人了行嗎,把自己扮得無慾無求的累不累?既然是廢紙,你怎麼不早扔了它?你這樣讓我覺得很虛偽,還不如把條件說得痛快點!」方燈毫不客氣地說。她壓根不相信世界上有只求付出不求回報的人,所有人都有屬於自己的欲求和貪念,或大或小,或無害或可怕,作惡之人追逐名利美色,行善之人嚮往他人的崇敬和內心的滿足,雖有高下之分,卻沒人能倖免。

    陸一被她這麼一說,面上露出幾分尷尬,他低頭去看自己的手,遲疑了許久才說道:「我也不是無慾無求。方燈,老實說當我知道我身上有你想要的東西,而且這東西對你來說很重要的時候,我鬆了口氣。在這之前我一直很困惑,你為什麼忽然和我走得那麼近,從你踏進我家的第一天開始,我就生活在惴惴不安中,因為我知道你不會喜歡上我,我怕自己身無長物,給不了你想要的東西,到頭來反而讓你失望。」

    他說到這裡才抬起頭來直視方燈,那份難堪還在,眼神卻坦然,「現在我知道,你是為了這份東西來的,這對我來說一點損失都沒有。如果不是它,恐怕我這輩子只能在背後偷偷地看你,現在至少有一段很快樂的記憶,就算你拿著它馬上從我的生活裡消失,我都覺得值了。我想裝得輕鬆一點,大方一點,讓你以後想起我,會說,這是個傻子,但還算個不錯的傻子。沒想到連這都弄巧成拙,看來我是傻得無藥可救了。但是有一點我能拍著胸口保證,我對你沒有惡意,一點也沒有。你就這麼想,一個億萬富翁不介意女人愛上他的錢,一個窮光蛋可能也願意為他愛的人割一顆腎,這是他們僅有的能拿出手的東西。能夠用這些為自己愛的人做點事,對方正好也需要,這是件好事。你現在從我手裡拿走的只是一張紙,我有什麼不肯的?」

    方燈竟無言以對,她只覺得被酒精燒灼過的腦袋疼得更加厲害,以至於整個人都無比混亂了,世界也彷彿是顛倒的。陸一看她狀況不佳,伸出手想要扶她一把,被她警惕地避過。他無奈地將手收回,臉上有瞭然,也有失落。

    「方燈,假如我說,我確實有個條件,你會覺得我齷齪嗎?」

    「你說!」方燈急不可待。

    「你拿到了這份東西之後,能不能再敷衍我一下。別誤會,我沒別的意思,只是偶爾一起吃頓飯,大家見面的時候也可以坐下來聊幾句,假裝我是你的一個朋友……」

    「別說了。」方燈收起手裡的東西倉皇而逃,她怕走得再遲一步,會更厭棄自己的卑鄙。

    咖啡也沒能讓她的頭痛欲裂有所好轉,方燈靠在傅鏡殊的椅子上,好像睡著了,又好像醒著,逃離陸一身邊時,他最後的那個神情在她腦海裡不斷放大,放大……彷彿又和他父親的臉重疊在一起。他們父子輪廓相似,但又那麼不同,他和她這半生接觸過的任何人都太不相同。她忽然想再喝一口他那個口味古怪的醒酒湯,這樣說不定會好受一些。

    迷迷糊糊間,有什麼東西覆蓋在身上,方燈即刻睜開了眼睛,看到的卻是在松領帶的傅鏡殊,她身上蓋著的是他的外套。

    「昨晚上沒睡好?你臉色很差,累的話就再瞇一會兒。」他坐到一旁的會客沙發上去簽茶几上的一疊文件,察覺到方燈走到自己身邊,正想抬頭,兩張顯得陳舊的紙被遞到了他的面前。

    傅鏡殊伸手去接,展開來掃了兩眼,嘴角的笑容漸漸消散,神情也變得專注而凝重。

    「這就是你說的東西?」兩人見面後方燈第一次開口。

    傅鏡殊將兩張紙重新疊得整整齊齊,放在自己的面前。

    「你怎麼拿到的?」

    方燈往後退了幾步,靠在他的辦公桌旁,淡淡地說:「陸一給的。」

    「哦?」他只消一個字,方燈便知他所有的不確定和疑惑。

    「我開口問他要,他就給了我這個。」

    「你怎麼問,他又說了什麼?」

    「我說想從他爸爸的遺物裡找點東西,然後就從他給我的東西裡發現了這個。其餘的,他什麼都沒問。」

    「他看過這個鑒定結果和匯款憑證?」

    「大概吧。他沒有刻意把這個東西藏起來,只是把它和陸寧海別的遺物放在一起,當成一件普通的紀念品。」

    「是這樣……」傅鏡殊放慢了聲音自言自語道。他沒有再窮追不捨地問下去,但方燈知道他心中一定還有不少疑竇。

    她怎麼能直截了當地索要?

    陸一怎麼會大方地給?他沒理由連問都不問。

    既然沒有刻意藏起來,方燈為什麼一直找不到?

    陸一看過這個鑒定結果,他會有何想法……

    方燈也想把話說得更清楚一些,但這件事就是這麼簡單,簡單到讓人無從解釋。

    「你已經拿到想要的東西,這件事可以就此結束了嗎?」方燈試探著問。

    傅鏡殊毫不猶豫地回答:「那是自然。我們兩人之間,謝字就不說了。我又欠了你一次……希望你能原諒我。」

    「有什麼原不原諒,我自己願意的。」

    「我經常很矛盾,一方面想讓你過上最好的生活,你想要的任何生活,但有些事除了你,我再也找不到可以相信的人。無論怎麼樣,這都是最後一次了,方燈,你為我做得的已經足夠,剩下的是我為你……」

    「你不用為我做什麼。」方燈敏感地從他的話語裡捕捉到一些東西,他只說她的使命已經完成,卻絕口不提陸一,「即使陸一看過這份資料,可他什麼都不知道,也不關心,他這邊也就此打住吧。」她勸道。

    傅鏡殊把手放在那兩張紙上,直言不諱地說:「我沒辦法相信他。」

    「為什麼?就因為他看過他爸爸留下的遺物?還是因為他都沒有睡過我,就太輕易把東西交了出來?」方燈譏諷道。

    「不是這個意思。」傅鏡殊無視方燈的尖銳,不疾不徐地說,「你知道這件事對我來說很重要,我不得不慎重。」

    「你想怎麼樣?」方燈警惕地問。

    「這個你別管了,你的臉色真的很差。聽我的,回去好好睡一覺。如果陸一糾纏你,乾脆就換個住處。要不然你趁這段時間出去散散心?等我忙完手裡的事,我也可以去陪你。」

    方燈堅持道:「陸一隻是個很簡單的普通人,他對你不構成任何的威脅。」

    傅鏡殊說:「簡不簡單,現在還不是下結論的時候。」

    方燈苦笑,本質上他和她真的是一種人,永遠對週遭充滿戒備,從不相信無緣無故的善意。她走到傅鏡殊的身邊,彎下腰問:「讓你相信這世界上有簡簡單單,沒有任何目的的感情存在就這麼難?」

    傅鏡殊笑了,「你信嗎,方燈?你見過你所說的東西?如果我們輕信,根本不可能有今天!」

    方燈一字一句地說:「假如我不相信,你也不會有今天!」

    傅鏡殊聽罷,似有所觸動,語氣也放柔了,但這也只限於對方燈,「所以我信你,但不信他。」

    「我信他!我可以替他做保證。」

    「我們都只能保證自己。你才接觸他幾天,對他又瞭解多少?」

    方燈放棄與他爭辯,在他面前,她總是輕易變得幼稚且易怒。

    「傅七,我警告你,不要碰他。」方燈咬牙道。

    傅鏡殊竟有些驚訝,彷彿沒料到她會為了一個陸一如此上心,原本平靜無瀾的臉上也添了幾分惱意。

    「他算什麼東西?」

    「他什麼都不算,但如果他有事,我不會原諒你!」方燈撂下狠話。

    傅鏡殊寒著臉許久都沒有出聲,像是在抵抗久違而陌生的怒火。他低頭繼續去翻那些文件,漠然道:「你走吧,我不想和你因為一個外人吵架。」

    方燈掉頭就走,她重重摔門的聲音傳來,傅鏡殊再也克制不住,煩躁地將茶几上的東西統統拂到一邊。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長歎一口氣,默默撿起她扔下的兩張紙,低頭又細看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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