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這是一個人被打翻在地的聲音,空氣帶著辛辣的味兒湧進向遠的氣管,她倚在斗櫃上,劇烈地咳嗽。
「別打了……葉昀,你別打了……向遠,你對他說,叫他住手啊……阿俊他現在已經傷害不了你了。」向遙勸不住那邊男人的廝打,撲到向遠身邊聲聲哀求。
向遠眼前的一陣黑淡去後,才發現滕俊已經被打倒在地,滿嘴是血,已無還手之力。葉昀仍不解恨,手腳還在往縮成一團的滕俊上照顧。
「夠了,葉昀。」向遠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每說一個字,喉嚨都如同被燒紅的鐵烙過一般,「你打死他有什麼好處?」
葉昀見滕俊一時間也站不起來,才趕過來扶向遠,「他差點就要了你的命!」這顯然就是他如此痛恨滕俊的緣由。他低頭查看向遠脖子上的傷,向遠捂著傷處,不自在地別開了臉去,身體也不動聲色地從他懷裡撤了出來。
「你……跟著我?」她沙啞著聲音問。
葉昀垂著頭,「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擔心你那麼晚出門不安全,本來打算遠遠跟著你,等你見到了何太太我就回去。可是,後來我猜何太太不會住在這種地方。」
「你跟在我後面到的,現在才上來?」說話間,向遠看了葉昀一眼,她總把他看成孩子,還是太大意了,也許很多事情,葉昀心裡都一直是明白的,至少他已經猜到了什麼,只是從來不說。
「我應該早點上來,可是我怕你不高興。」
向遙似乎還沒能從一連串的變故中回過神來,癡癡地看著在向遠面前赤誠一片的葉昀,他們那親暱總帶了點說不出的曖昧。
只有蜷在地上的滕俊注意到向遙的失神,笑了一聲,星星點點的血沫子就從嘴裡噴了出來。
「遙遙,你高興嗎,他不是你最想見到的人嗎?可惜,他不是來找你的……哈哈……我早看出來了,他們一家子都骯髒得讓人噁心。」
「你高興怎麼說就怎麼說,可是有些話可以留到審訊室裡,那裡需要你說話的機會還有很多。」葉昀從身上抽出了一副手銬,向遠耳尖,她似乎聽到了由遠及近的警笛聲。
她愕然抓住葉昀的手,「你報警了?」
「向遠,你應該知道他逃不了的。他已經變得很偏激了,也很危險,沒落在我手上也就無話可說,可是現在這個樣子……我是個警察,於情於理都不應該放任他。」葉昀走到向遙和滕俊身邊。
向遙淒然一笑,「葉昀,你要抓我嗎?」
葉昀對向遙毫無惡意,輕聲說道:「殺死陳傑的人不是你對嗎?他臉上的砸傷需要非常大的手勁,你沒有那個力氣,也不會那麼殘忍。其實我一直相信你是個心地善良的女孩,你故意跟自己過不去,但卻不會傷害任何人。向遙,你相信我,還有你姐姐,只要你不是兇手,你不會有事的,我們都會陪著你。」
「那他呢,他怎麼辦?他是我孩子的父親,阿俊殺了那個畜牲全是為了我啊,葉昀,算我求你了,讓我們走吧,走得了多遠,下場怎麼樣都是我們的事。從此以後,我們和你們都解脫了。」向遙腳步虛浮地擋在葉昀和滕俊的中間。
葉昀沒有費力就繞過了她,「對不起向遙,他做錯了事,就要受到法律的懲罰。」
滕俊也不掙扎,任憑葉昀把手銬銬在了他的一隻手腕上,「遙遙,你跟他走吧,你沒有動手,那王八蛋的死和你沒關係。」他繼而轉向葉昀,糊滿了血的臉幾乎看不出原來的樣子,「栽了就栽了,我無話可說,不過你記住,姓葉的,我挨槍子,你親愛的嫂子也別想逃脫干係,我一定會告發她的,她也要殺人償命!怎麼,你還蒙在鼓裡?是她殺了你大哥,是她讓人撕票的,證據在我手上,她也無話可說。你還要護著那個殺死你親兄弟的人?還是你根本就是她的姦夫,所以你大哥死了你求之不得?」
葉昀抓住另一邊手銬的手驟然僵在那裡,好像聽不懂滕俊的話,不知所措地回頭看了向遠一眼。向遠捂著脖子,眼睛看著別處,神色木然。葉昀知道,滕俊的話至少有一半沒有說錯,他就是姦夫,但是殺大哥的人真的是向遠嗎?他想起了那通解釋不了的電話。是的,向遠早就說過,逼到了絕路,她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大哥把她逼上了絕路,她又何嘗不是把自己逼上了絕路?
葉昀在等待她的一句否認,向遠何嘗不知道。但她怎麼否認?說一切是因為那場海難?可是如果不是她心中的恨,葉騫澤那時也許已經離開了那條死亡之船,她今天騙了他,他遲早還是會知道。
就在這一遲疑間,孱弱無比的向遙用全身的力氣撞向葉昀。葉昀手中的手銬脫手而出,他想撲回滕俊身邊,卻被撞在他身上的向遙死死地抱住。向遙大著肚子,又是一副不要命的姿態,葉昀投鼠忌器,不敢用太大的力氣掙扎。
「向遙你放開,不要傷到你自己。」葉昀的額頭上已有細密的汗水。
向遙卻對著地上的滕俊大喊道:「走啊,你快走。警察就要來了,你要我們母子倆看著你死嗎?快滾,還猶豫什麼,你這傻瓜!」
滕俊看著吊在自己手上的手銬,又看了看竭盡全力拖住葉昀的向遙,臉上的血污被淚水沖刷出一道清流。滕俊不想走,他不願意拋下向遙,但是如果他落到警察手裡,那麼也許今生今世,他再也不能照顧他的孩子和他所愛的女人了。向遙是對的,走,立刻就走,這是他唯一的出路和選擇。
滕俊咬牙掙扎著站了起來,奮力朝門外奪路狂奔,回望的最後一眼,他看到向遙豁出去地纏住葉昀,「走!」她的神情幾近癲狂,卻帶著最後的乞求,只想讓他離開。這是他一直愛著的女人,他的女人。
滕俊的背影消失在門外的黑暗中,這棟樓已經有了些許動靜,許多熟睡的人已被驚醒。葉昀終於擺脫了向遙,二話不說就往門外追。
「葉昀,看在我愛過你的份上……」
葉昀聽到了向遙這句微弱的哀求,她唯一的心願不外乎是放過滕俊,可是他放過了滕俊,誰來放過他?
向遠一步步走近向遙,向遙的腿上有一條紅色小蛇在蜿蜒,是血,從她身下不斷地滲出來。向遙用手拭了一把,溫熱而粘稠,她徒勞地看著沾滿了自己鮮血的手掌,連叫都叫不出來,全身戰抖得如同深秋的最後一片葉子。
「向遠,我……我好像又闖禍了。」她無力地舉著那隻手,對把她半個身子抱在懷裡的向遠說。
向遠抓住向遙的手,她身上也不可避免地沾上了鮮血——和她源自同一個根源的鮮血。躺在她懷裡的人,是她在世界上的最後一個血親,她的一生都在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親人流血,消亡。
她咬牙,「你知道闖禍了,就給我爭氣點!向遙,你要挺住啊,我們馬上去醫院……聽見了嗎?你給我挺住了!」
求救的電話已經打了出去,警笛聲一陣一陣的,似近還遠,已經分不出究竟是警車,還是火速趕來的救護車。
向遙的血還在流,血是暖的,身體卻比向遠涼。她一張五官精緻的臉扭曲著,豆大的汗滴從髮梢滾落。
「我很痛,向遠,我很痛……」
「很快就好了,一定會沒事的。」向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聲音已經帶著哭腔,她對著手裡的電話吼,「我的救護車呢……路上?我不想聽任何的解釋,只要救護車出現,馬上出現!」
向遙的呻吟就在耳邊,她的神智也逐漸模糊,半昏半醒間,她看著向遠,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卻比哭更令人難受,她說:「向遠,我們好像已經很久沒有像現在這樣,單獨在一起超過十分鐘卻沒有吵架了,你會不會不習慣?」
「我寧願你跟我吵架,讓我心煩。」
「和我說說話吧,我想和你說說話,像你對阿迤那樣,像你對葉昀那樣……」
向遠哽咽了一聲,「你比他們笨多了。還記不記得小的時候,你從來沒有坐過火車,直到我出去上大學,大一那一年,你剛念初中,暑假我沒有回家,你就非說要來找我,想看看大城市是什麼樣的。我讓李二叔托人給你買了從縣城上車的火車票,然後算準時間在這邊的火車站接你,可是那趟車的人一個個全走了,就是沒有看到你。我急了,就給李二叔打電話,他拍著胸脯說已經親自把你送到火車站門口,因為家裡小孩病了,急著趕回去才沒有把你送上車。那時我們都沒有手機,我在火車站等了三個小時,差點以為你被拐賣了,已經準備好了要報警,這個時候你才給葉家打了個電話,葉昀跑到火車站來找我,說你在火車站門口等到不耐煩,都沒有看到一輛火車經過……」向遠很努力地笑,「我當時就想,你會不會是媽媽抱錯的,我的妹妹怎麼會那麼笨?」
「是啊,我記得這件事。」向遙在向遠的述說中漸漸平靜下來,嫣然一笑,臉上交織著汗和淚,「可是你也夠損的,後來我再打葉昀手機的時候,你對我說:『快回去吧,火車爆胎了,不會來了。』我當時還相信了。」
她們自己都記不清姐妹倆究竟多少年都沒有像這般相視而笑了。向遙的笑容在這個時候顯得無比悵然,「向遠,我一直都在心裡怪你,我怪你對我永遠不像阿迤那麼好。你對著他笑,卻不肯看我一眼。阿迤死了,你很難過,但是我也一樣難過,你知道嗎?我恨不得死的那個人是我,假如是我的屍體泡在水裡,你會像對阿迤那樣傷心嗎?」
「人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別人傷不傷心又有什麼用。」向遠想起了阿迤,這個早夭的弟弟,也是姐妹倆半生的心結。
向遙依舊如同囈語,「阿迤活著的時候我一直在心裡咒他,我和他一母同胎,媽媽愛他,你的眼裡也只有他。你什麼都好,我這輩子都趕不上你,這我認了,也服了,但是我沒有什麼比不上向迤的,除了沒有他那麼會討你開心,沒有他那麼粘,天天做你的跟屁蟲……我也想像他那樣跟著你的啊。他死了,我以為我會鬆一口氣,再也沒有人跟我搶了,但是每天晚上我都夢見他的臉……你一定也忘不了那一幕。後來我才知道,正是因為他死了,我才永遠不可能爭過他。你因此討厭我,心裡再也沒有把我當成你的妹妹……」
重提這一段傷心事,就像揭開了兩人心裡的那個疤,她們這時才發現同樣的傷痕其實已經長在了一起,以往誰都不敢碰,碰到了,兩人一樣地疼。向遠承認自己當時是偏心的,可人心都是偏的,對於乖巧聰明的阿迤好得勝過了倔強彆扭的向遙,這不是故意,是一種下意識的本能。她只是不知道向遙對這些那麼在意。
「家裡只剩下兩個人了,你要養家,每天都很忙很累,我也想幫你,可是在你面前,我什麼事都做不好。你供我上學,供我吃飯,卻不喜歡我,照顧我是因為義務和責任,而不是感情。你根本不想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如果我不惹禍,不讓你生氣,你連看都不會看我一眼。成績好、家務做得好有什麼用?我的好在你面前微不足道,還不如做錯了事,至少你肯罵我。」
向遠沒有聽向遙說過這些,從小到大她們兩個人的溝通確實少得可憐,走到今天,難道自己就沒有錯?她自以為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處理得很好,在對待這個妹妹上,卻失敗透頂。她想起越長大就越叛逆乖張的向遙,自己的確忽略了這個妹妹的那點心事。
「你知道我小時候為什麼討厭葉昀嗎?他就是個和向迤一樣的馬屁精,可你對他比對我還好。阿迤的死他也有責任,你輕易地原諒了他,卻始終對我耿耿於懷。向遠,這不公平。那時候,我嫉妒你們的親密。我想,假如葉昀喜歡上我,他就會對你疏遠,你們就再不能像以前那樣,沒想到,他沒喜歡上我,我去越來越注意他……我沒有辦法安安靜靜地看著你們,我愛的兩個人眼裡都沒有我……」
向遙的聲音越來越小,向遠毫無辦法地看著她的血潺潺地流淌。都說同胞如手足,傷其一指,都足以痛徹心腑。「不要想那麼多,你是我唯一的妹妹,世界上沒有人比我們更親,如果我眼裡沒有你,那現在就不會在這裡。」她已經聽到救護人員走近的聲音,從來沒有一種腳步聲讓她如此欣喜若狂,「向遙,救護車來了,沒事了。」
向遙勉強抬起身子,靠近了向遠,「我……有件事要告訴你,阿俊的從陳傑身上找到的那個U盤,我偷偷地換了一個……他現在拿著的那個裡面只有我喜歡的幾首歌。那兩個U盤都是白色,大小也差不多,他根本來不及仔細看,也沒想到我會這麼做……真的那個,我已經把它衝進了下水道……我沒有聽裡面的內容,也不管阿俊說的是不是真的,只是不想他要挾你,我不願意看到你們相互為敵……阿俊他什麼都不知道,否則,他也許會恨我的……」
與警察同時進入這間小房子的人還有穿著白大褂的醫護人員。向遙停住了嘴裡的話,被人抬了起來,被抬到了擔架上。她的身體離開向遠的剎那,向遠聽到她動了動嘴唇,輕輕地叫了聲——「姐。」
向迤死後,向遙再沒有叫過向遠「姐姐」,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向遠也愣了一下,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現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握住向遙的手,緩緩地拍了拍向遙的手背。這個時候說什麼不是多餘?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
從警察嘴裡得知,抓捕滕俊的網已經在附近全面鋪開,至於向遙,眼前沒有什麼比讓她得到救治更重要了。
向遠陪同向遙一起上了救護車,隨同她們的,還有一個年輕的女警。
「醫院就快到了……我會一直守在你身邊的。」
向遙用沾血的手輕輕放在了肚子上,「我的孩子……你一定會沒事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終於在姐姐面前敞開了心扉,向遙的神態安詳了不少,她說,「阿俊,我會等他,不管他坐多久的牢,只要他不死,我都會一直等他。我們,還有我們的孩子,一定會有團圓的那一天……向遠,如果有那一天,我會說服他忘掉過去那些事情,你能不能答應我,不要記恨他?」
向遠點頭微笑,「不管滕俊有什麼事,我都會照顧你和孩子。」她忍不住想到以後,一切真的能重新開始嗎?忘記仇恨,忘記陰霾……
就在這個時候,向遠坐在剛剛起步的救護車上,握著向遙的手,隱約聽到了一聲槍響,像一把帶血的利刃劃破寂靜的夜空,也劃開了她心中剛剛織就的、脆弱的期望。她打了個寒顫,回頭一望,迅速退後的背景,除了隱約的燈火,就是死一般的黑。那深濃無比的黑,讓她幾乎以為永遠不會天亮。
向遙閉上了眼睛,陷入了半昏迷的狀態,顯然沒有聽到剛才的聲響。向遠心存一絲僥倖,正如葉昀說的,等到太陽出來,什麼都會好的,恐懼、絕望都在晨光來臨前消散,他和滕俊都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