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源在鼎盛中標,讓原本看死了江源走不出這個死局的不少業內旁觀者態度有了轉變,一如向遠所說,生意場上沒有朋友,也沒有敵人,有的只是利益,永恆的利益。中標的消息剛傳開不久,已經有鋼材廠家主動跟向遠聯繫,一直鐵血無情狂追不捨的銀行,也暫時讓人鬆了口氣。中建那邊,雖然歐陽啟明已經發了話,不再跟江源有任何的業務往來,以歐陽的身份和性格,自然是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可問題是他現在地位堪憂,自顧不暇,繼續擔任中建一把手的可能已經不大,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向遠心想,不再是歐陽老闆把持的中建就彷彿又成了一塊沒有開墾過的荒地,以前的心力財力澆溉雖然落了空,但新的領導班子也未必把歐陽說過的話當回事,所以,假以時日,等風頭過了,江源和中建的關係也不是完全不能挽回的。
沒過多久,莫建國給葉家打了電話,邀請他們全家一起吃飯,意在慶賀江源暫時走出低谷,這算是莫家和葉家兩個家庭時隔多年後的再一次聚首,潛台詞也意味著這是聯姻前的一次正式會面。
葉騫澤原本並不打算去。向遠私下對他說:「你是必須去的,我們都應該去。」
「江源靠這個渡過一劫,又有什麼值得慶賀的?向遠,你知道嗎,這頓飯讓我有一種葉家賣女兒的感覺。」葉騫澤說這句話的時候,有說不出的苦澀。
「有句話不知道你聽過沒有:婊子都做了,還羞於收嫖金嗎?」向遠說完,就歎了口氣,「話是難聽,你還別噁心。事情到了這一步,誰也沒拿刀子逼過誰,這個你是知道的,要拒絕莫建國,不該等到現在。騫澤,要不就別走出那一步,一腳踏出,就不要後悔。若要真的談婚論嫁,這頓飯是免不了的,你爸爸現在一心念佛。萬事不關心,你作為長兄,也不出席,這代表什麼你想過沒有。」
葉騫澤低聲說,「我不怪誰,我是被自己噁心著了。」
向遠聞言,放下了幾日以來夫妻間無聲的冷淡。走到坐在床沿的葉騫澤身邊,蹲在他的身前,把雙手輕輕放在他的膝上,「騫澤,其實葉靈說得沒錯,她總不能一輩子孤單下去,她心裡的人是誰,你是知道的。你給不了她,就放她去吧。是,莫恆不是良伴,我知道委屈了她,可這麼一天天虛耗下去,她就能找到歡天喜地,心甘情願要嫁的人?我看未必吧,你多留她在身邊一天,你心裡不好受,她更不好受。莫恆雖傻,但至少他對葉靈一心一意。她已經決定要嫁入莫家,你為什麼不把情面上的事給她打點好,讓她以後的日子更加好過一點呢。」
葉騫澤沒有說話,向遠一度懷疑自己的話他是不是聽進去了,過了一會,他才緩緩抓起向遠的手,頭也垂了下來,臉頰貼著她的手背,都是涼的。
就這樣,葉家和莫家的成員在早春微寒的一個晚上坐到了一起,葉騫澤夫婦、葉靈、葉昀均到場,莫建國也攜妻子、兒子出席。明明曾是莫逆之交,買宅購地都恨不能越近越好的兩家人,十幾年前不是沒有在笑談間戲稱今後要做一對兒女親家,如今果然成真,但是各自都別有一番感歎,五味雜陳,說也說不分明。
莫妻姓王,是個瘦而沉默的女人,葉騫澤和葉靈過去其實是與她熟悉的,尤其是葉騫澤,他記得很清楚,王阿姨有一雙巧手,能織很暖很漂亮的毛衣,上小學的時候,他和葉靈身上的毛衣褲不少是出自阿姨的手,可是他不知道,那雙靈巧的手是什麼時候枯槁得如柴一般,想必兒子出事之後,養尊處優的日子也沒能減少她心中的煎熬。葉騫澤跟她短暫地打過招呼,就轉開視線,不敢繼續看著那雙手。葉靈坐在莫恆身邊,面對莫恆對她長久不變的傻笑,她也不時笑著跟他低聲嘰咕幾句,至於到底說什麼,莫恆聽不聽得明白,除了他們自己,估計沒有人知道。向遠和葉昀都是進入葉家比較晚,那時的莫建國早已和葉家決裂,所以和莫妻並不熟悉,葉昀一直認真地吃飯,向遠則挑起了跟莫家人寒暄的擔子,既然坐到了一起,氣氛總不好過於冷場,還好莫建國對他們禮遇有加,過去的種種恩怨,彷彿都因為成全了莫恆對葉靈的執著而成為了過眼雲煙。他只是一直惋惜葉太太的早逝,感歎沒能和葉秉林老友重聚。
不得不說,莫建國是一個辦事及其講究效率的人,思維也相當清晰,他在談話中將接下來的計劃和安排娓娓道來,包括了婚禮的設計、男方的禮金、各項應盡的禮節,千絲萬縷,有條不紊,向遠也不得不暗自佩服,一個人能夠取得成就,果然不是偶然的。
商量到禮金和嫁妝的時候,莫建國委婉地提出了葉家這邊嫁妝一切從簡便好。向遠看了看仿若神遊的葉騫澤,然後笑著打斷了莫建國,「莫總說得對,禮金和嫁妝這東西,心意到了就好,要的也不過是個錦上添花的形式,可是來而不往非禮也,您厚愛葉靈,我們也就這麼一個妹妹,葉家雖說大不如前了,但也絕對不會虧待了阿靈。」
莫建國笑了笑,還沒說話,忽然就聽到兒子莫恆咽喉裡傳出劇烈地被嗆到的聲音,全桌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過去,原來莫恆不知什麼時候含了滿滿的一口飯菜,估計是吞嚥得太急,整張臉都成了紫紅色,葉靈正用手在他背上輕輕地拍。
莫妻愛子心切,想也不想得把葉靈的手掃到一旁,一邊快速拍打莫恆肥厚的後背,一邊用另一隻手扳開了他的嘴巴,強迫他把塞得滿嘴都是的飯菜往外吐,動作之熟稔,看得出這樣的事發生已不是第一回了。
誰知莫恆不張嘴則已,一吐之下,便噴得滿桌都是,由於他身子往前傾,周圍的人還倖免遇難,只苦了正好坐他斜對面的葉昀,冷不防的手背袖子上都沾上了他吐出的飯粒。
葉昀好像也驚住了,一時間竟不知道做何反應,表情卻難以言喻的古怪。向遠知他雖然身為男孩子,但一向極愛乾淨。立刻抓起飯店提供的擦手的熱毛巾,飛快地為他擦拭,同時給他打了個眼色,就怕他年輕不懂人情世故,把心裡的喜惡全都寫在臉上。
好在葉昀看了向遠一眼,只是接過了向遠手中的濕毛巾說,「我自己來吧。」然後就低頭專心的清理自己受污染的一隻手。再也沒有說話。莫建國頻頻致歉,過了一會葉昀總算露出了個燦爛的笑臉,「沒事的,莫叔叔,不要緊。」
向遠心中一鬆,眼裡流露出些許欣慰,這孩子,也算懂事了。
酒店的服務員立刻進來收拾。莫建國讓他們趕緊將一桌飯菜撤掉,整理桌子重新上菜。服務員還在快手快腳地收拾,葉靈的一聲低呼又再傳來。
「啊,這個不要吃,不要吃了!」
原來莫恆雖傻。但卻也不是不知道自己闖了個不大不小的禍,也許他急於在心愛的女孩子面前表現自己最好的一面,都是肉的一張臉有著一覽無遺的慚愧。他看著葉靈,嘴裡含糊不清地說著,「我錯了,對不起,對不起……」一邊用他自己的方式在彌補——他抓起吐到自己面前的飯菜,重新塞回嘴裡。
「別吃了,別……」葉靈勸著,強壓著欲嘔的感覺,白瓷一般的臉上血紅一片。
莫建國夫婦也撲了過來,滿嘴「心肝寶貝」地叫喚,只想制止兒子這種驚人的行為。莫恆卻完全不理會他們,眼睛定定看著葉靈,反覆念叨著一句話,向遠也是聽了很久才明白,他說的是:「我吃下去了,你別生氣好嗎。」
葉靈的眼睛瞬間潮濕了,整個人都在發抖,「我不生氣,真的,不生氣。」
莫恆終於笑了起來,更為驚人的是,他的手抓起了另一坨吐出來的飯菜,顫顫巍巍地舉到了葉靈嘴邊,「給你,給你……」看樣子竟是要滿心歡喜地和葉靈分享。
向遠第一個反應過來,起身就要制止,可她這時也留意到了莫建國身子動了動,很快就被莫妻不動聲色地攔住了,夫妻倆神色複雜地看著莫恆和葉靈地方向,不發一聲。
向遠也慢慢坐了回來,及時地在桌下按住葉騫澤的大腿,不讓他如願地憤而起身,葉騫澤的全身也在抖,他看著莫恆高舉著殘渣剩菜那呆傻的笑容,還有葉靈異樣的沉默,悲憤幾乎讓他窒息。然而向遠的力氣也不小,她死死按住他的手在傳遞著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信息,千萬不要輕舉妄動,不要!
葉騫澤無意識地抓住了向遠壓在他大腿上的手,猶如苦海中抓到僅有的一根蘆葦,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指尖已經已經即將嵌進了向遠的肉裡,向遠面無表情,似乎也毫無知覺。葉昀一會看著向遠,一會看著呆坐不動的莫氏夫婦,又看看莫恆和葉靈,不知如何是好。
終於,葉靈在莫恆期待而熱切的目光下,輕輕張開了口。
「別吃,阿靈。」葉騫澤再也無法忍受,低喊出聲。
葉靈朝他嫣然一笑,用嘴接過了莫恆手裡的東西,在面前那傻子手舞足蹈的歡快中慢慢地咀嚼,像是品嚐著再鮮美不過多的佳餚。
「哎呀,兒子,你這是幹什麼啊?」莫妻好像這才如夢初醒,忙不迭地對葉靈說,「孩子,別吃了,快吐出來。服務員,服務員,上清茶……快漱漱口,你這孩子,怎麼就那麼實心眼呢。」
說話間,葉靈已經微笑著將東西盡數下嚥。
葉騫澤忽然嘔了一聲,臉色煞白地緊掩著唇,難受地略彎下腰。是的,比起眼前這一切,他更噁心自己,噁心那些不得不微笑吞嚥的、看不見的污穢。
「怎麼了?」向遠看他這個樣子,雖然還是強作鎮定,但眼神已經顯出了慌張。
「對不起,各位,我有點不舒服,先走一步,失陪了。」
葉騫澤倉皇起身。幾乎撞翻了自己面前的餐具。
「騫澤……」向遠低聲叫住他,語氣裡已有哀求。
「實在抱歉!」
葉騫澤離開的腳步雖然虛浮卻沒有猶豫,他知道的。再在這裡多待一刻,瘋得最厲害的那個人不會是別人,一定是他自己!
向遠看著他舍下滿桌的人而去,愣了幾秒,隨後對著莫氏夫婦強笑了一聲,「對不起,他的胃一向不好。」
沒有鏡子,可是向遠知道自己的笑容必然很不好看。幸而莫建國自覺忽略了這個,笑了笑,說道,「年輕人更應該規律飲食,注重保養,否則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更吃不消了。」
晚上,開車和葉靈一起返回葉家的只有葉昀。葉騫澤一直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想著心事,發覺不見向遠,才問了一句,「阿昀,你大嫂呢?」「哦,向遠說她還有點事,要回公司去處理,就先讓我們回來了。」葉昀說。
葉騫澤點了點頭,腦海裡浮現的卻是離開飯店的前一秒,向遠由哀求轉為失望的眼睛。他知道,他又讓向遠失望了,也許他注定成不了向遠那樣克制而隱忍的人。他甚至開始強烈的懷疑,向遠愛上了一無是處的他哪一點?他自己都承認自己做不了大事,成不了氣候,除了一顆柔軟得過分的心,他什麼都沒有。
客廳一角年代久遠的西洋座鐘,就連指針也是老態龍鍾的挪動,時間已經不早了。葉靈剛回來不久,葉騫澤本想就之前的事跟她聊幾句,可她顯然無心在這件事上深談,很快就說累了,回了房間。只有葉昀還坐在沙發的另一頭,跟他的兄長一樣沉默。葉騫澤心想,葉昀常年不喜歸家也許是正確的,這個屋子太舊了,陰暗冰冷,他都快窒息了,葉昀在這裡久了,說不定也會變得跟他一樣,總有一天跟這泛著霉味的傢俬一道腐爛在這裡。
就像他曾經自私得渴望著向遠拉自己一把,結果,卻彷彿把向遠也一點點地拽入了那看不見的黑裡。
「阿昀,不早了,你去睡吧。明天不是還要上班嗎,家裡也沒什麼事了,如果覺得外面住的地方上班更近,從明天開始,就搬回去住吧。」葉騫澤疲憊地揉著太陽穴說道,他怕葉昀誤會,又補充了一句,「當然,這裡永遠都是你的家,你什麼時候想回來都是可以的。我只是覺得,你應該有更輕鬆一點的生活。」
葉昀卻好像不關心這個,他問道,「哥,向遠又住在公司了?」
這句話提醒了葉騫澤,他撥了向遠的手機,顯示是關機狀態。不放心之下,他又給公司的保衛處值班人員打了個電話,保衛人員的回答卻是,「向總晚上回來了一趟,但是已經離開很久了。」
「難道還在路上,手機沒電了?」葉騫澤自言自語。兄弟倆又對坐了將近半個小時,老掛鐘的鐘擺晃動聲令人心煩意亂。向遠從來就不是個需要人操心的對象,可是這一晚,葉騫澤覺得莫名的心神不寧,也許是這一天發生了太多事情,他需要向遠永遠的處變不驚來撫慰自己,也許是向遠最後的失望刺痛了他,讓他發現,他其實很在意她是怎麼看待自己。
「不行,再怎麼樣也該到家了啊。我出去看看。」葉昀首先沒按捺住,抓起車鑰匙就衝出了門,葉騫澤來不及制止,也來不及問,城市那麼大,他該到哪裡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