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聲音讓向遠激烈跳動的一顆心頓時穩了下來,她陡然放鬆下來的長吁了口氣,直起腰之前,在她眼前的是一雙算不上新,但打理得很乾淨的運動鞋。
那雙鞋的主人既好奇又困惑,「誰能把你給嚇著了,難道是我?不會吧!」
向遠一邊拍著剛才搬花時蹭在手心的泥土屑,一邊看了一眼旁邊這個青春明淨的大男孩,無怪乎人們常說歡喜恐懼總在一念之間,她鮮少像先前那般驚慌失措,然而這一刻,所有的黑暗彷彿都被那扇脆弱無比的薄門擋在了另一邊,她有心凝神去聽,一門之隔的長廊外已經絲毫沒了動靜。
「翅膀硬了啊,連我也敢涮了。」向遠斜了葉昀一眼,話裡是責怪,嘴角確是揚起的。
葉昀有些不服氣,「那麼多服務員都在閒著,用得著你自己跑出來搬它嗎?」他說著還晃了晃仍抓著盆沿提在手中的滴水觀音。
向遠說道,「我跟滕雲交待點事,回來的路上覺得他擺得不是地方,就順手挪一挪。你還拎著它幹嘛啊,不沉嗎?」
「那是因為你還沒告訴我放哪啊。」葉昀嘴硬,可心裡也覺得自己有些傻氣,臉紅了一下,他想,沒有關係,反正光線暗,向遠也看不見,於是按照她手指著的方向若無其事地把盆栽放了下來,還作輕鬆狀的故意甩了甩手,「看,其實它一點也不重,你總得承認在有些事情上,男人的存在還是有必要的吧。」
向遠被他自說自話的小小得意逗樂了,忍住笑意說,「那是當然,尤其是少了您這樣神勇無敵的英雄,那該怎麼辦啊。」
葉昀知道又被她笑話了。不由有幾分訕訕的,嘴裡輕輕嘟囔了一句,向遠沒聽清,卻也不追問。其實,在向遠婚後,她和葉昀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單獨在一起交談。平時葉昀就很少回家,就算偶爾一家人團聚,也不過是說著嫂嫂和小叔該說的話。這麼個夜晚,這麼個驚魂未定之餘兩人忽然打了個照面,反倒一時忘記了慢慢砌起來的隔閡。
通透如向遠,其實何嘗不知道她倉促間決定嫁給葉騫澤,在某種程度上傷了葉昀的心。雖然他們誰都不願意深究這樣的傷心是出於怎樣的一種複雜情感。但是,她欠葉昀一次日出之約,也許還欠他一句解釋。然而她真的能夠解釋嗎?她說什麼能夠挽回葉昀的失望呢。向遠再清楚不過,在這種事情上她實在一點辦法也沒有,難道時光倒流,她就會有不一樣的選擇?事實上,即使錯過了那天晚上的月亮,她也未必會等在那裡看次日清晨的日光。既然已經這樣了,那就讓它這樣吧,什麼都別說,該過去的會過去的。即使過不去,天長日久,自然風化。葉昀經歷過失望,總有一天該會懂得,希望是靠自己給的,而不是別人。
向遠一直這麼想,也說服了自己面對葉昀時泰然處之。然而這刻涼風中她微微抬頭,看著那張沾染了迷茫的年少面龐,只想用手去撫摸他柔軟如孩童的髮絲。
她伸出了手,卻只是草草得掠了掠方才奔跑時散落的一縷髮絲。
然後問道:「我還以為你真不來了,好不容易趕過來,不在宴會廳跟你大哥在一起,你跑這來幹什麼?」
葉昀回頭看了一眼燈如白晝的宴會廳方向,說,「我見到大哥啦,陪他站了一會,那的人我大多數不認識,沒什麼意思。還有……」他扯了扯自己身上的運動服,有些慚愧地說,「本來學校今天晚上是有集訓的,正好結束得早,我回到宿舍,脫了制服才發現急急忙忙地也沒準備合適的衣服,到這裡才知道人那麼多,我這身打扮好像是不怎麼合適。反正沒事幹,不如出來呼吸口新鮮空氣。」他說這話的時候不敢看向遠,怕她一眼識穿他撒了謊,他明明是在人群中找不到熟悉的那個人,這才沒頭蒼蠅一般的到處轉,沒想到繞了一圈,還真被他撞上了。
說話間,向遠再次不經意的查看了門後的動靜,依然悄無聲息,她拍了拍葉昀的手臂,「走吧,跟我回去。」
兩人回到大廳,葉騫澤正在正中央的一處跟幾人交談,他說得少,聽得多,單手插在一側褲袋裡,另一隻手執杯淺酌,不時點頭微笑,只有再熟悉不過的人才能看出那笑容裡的心不在焉。向遠和葉昀的再度出現讓他明顯的安下了心,他笑著朝兩人的方向招了招手。
「你大哥叫你了,快過去吧。」向遠對葉昀說。
葉昀有些奇怪,「你不一起過去嗎?」
「我還有些別的事,待會再過去。」
其實那次爭吵之後,向遠和葉騫澤一直沒能將裂痕抹平,他們夫婦倆都不是性格激烈的人,說起來那還是他們婚後第一次撕破了臉。都說夫妻間吵架都是再尋常不過的小事,床頭吵,床尾和,尤其少年伉儷,愈吵情分愈濃,可向遠卻分明感覺到那夜的一席話,令兩顆心都悄悄地涼了下去。事後,他們誰都沒有道歉,只不過葉騫澤有一次在睡前輕輕擁住了向遠,低聲說:「向遠,我們別吵了好嗎。」當時向遠背對著他欣然應允,「好,我們不吵架。」就這樣,他們放棄了繼續爭執,沉默地各自偃旗息鼓,可事實上,問題的關鍵仍然堵在那裡,怎麼也繞不過去。
「向遠,你跟我哥怎麼了?」向遠嫁入葉家時間已經不短,葉昀那句「大嫂」卻始終叫不順暢,最後連「向遠姐」也不叫了,索性直呼其名。
「沒怎麼啊,又不是小孩子,非得天天黏在一起。」向遠笑著說。
葉昀聽後卻沒有打消臉上的狐疑,「開始我問大哥你去哪了,他說不知道的時候我就覺得怪怪的,真沒事嗎?」他是個本性再善良不過的孩子,即使心中藏著秘密。然而此時臉上心裡,都是對哥哥和向遠純然的憂心。
向遠也不禁感歎,縱然葉昀在她心裡怎麼也長不大。但他也再不是以前那個一兩句話可以搪塞過去的小孩子了。於是她正色道,「別杞人憂天,過去幫我跟你哥說一聲,我先跟工作人員交待幾句話,待會我跟他一塊去敬鼎盛集團的莫建國一杯。」
「莫建國。」葉昀喃喃地重複,一向對生意場上的事不留心的他也對這個名字感覺到些許熟悉,「啊,莫建國,莫叔叔,是那個被葉靈從樹上推下來的那個人的爸……」
「葉昀!」向遠皺眉制止了葉昀恍然大悟的自言自語。葉昀也心知有些事還是少說為妙。於是及時剎住了話頭,乖乖的「哦」了一聲,就朝葉騫澤的方向走出。
向遠見他走開,趕緊差人找來了山莊保衛方面的負責人,在暗處細細交待了幾句,看著保衛主管盡量把動靜減到最小地召集了幾個人走了出去,這才稍微放下了一直懸著的心。
剛做完這件事,向遠轉身。差點撞翻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身後那個人手上的水杯,她定神一看,葉昀端著個杯子小心翼翼的跟著她。
向遠無奈地說,「你大哥不是剛把你叫去嗎?」那杯子還冒著熱氣,她又補充了一句,「沒燙著吧。」
葉昀有些委屈地說,「就差一點,還好我閃得夠快。是大哥讓我過來把這杯東西給你的,服務員剛沏出來,他還讓我跟你說,一整晚都沒見你吃東西,有什麼事都先墊墊肚子再說。」
不用打開杯蓋,向遠也知道裡面裝的是什麼,她接了過來,自然而然地朝葉騫澤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他也正朝她這邊看過來,兩人視線相對,他微微笑了一下,溫暖一如過往。向遠摩挲了一下杯沿,在臉上回應了葉騫澤一個笑容。
葉昀看在眼裡,正想說什麼,卻看到向遠忽然讓服務員把她手上的東西擱在一片,然後對他說,「葉昀,你過來一下,我們一起去跟公安局的謝局長打聲招呼。」葉昀遲疑的看了前方一眼,有些彆扭地說,「為什麼我要去啊?」
「傻瓜,沒幾個月你就要畢業了。你非要做警察,沒人攔得住你,可就算要進公安系統也得有個好著落啊。」向遠苦口婆心地說。
「我不去。」葉昀又拗了起來,倔強地揚著下巴,「不用求誰我也能做警察,反正到時分到哪就算哪,別人做得了的事我也做得了。」
「我知道你不比任何人差,但是做警察的話,有些部門風險太大你知道嗎,我不能讓你去冒這個險。」
葉昀這晚第一次開心地笑了起來,「向遠你也開始婆婆媽媽了,不冒風險,我做警察幹什麼?」然而他心裡有個聲音在低低地歡呼,她果然還是關心他的,全世界最最關心他的。
「少說廢話,跟我來。」
「說了不去。」
葉昀仍然試圖頑抗,卻忽然感覺到掌心一熱,向遠不由分說就牽住了他的手,領著他朝目標走去。
她手心的觸感葉昀很熟悉,那雙手並不溫軟,相反,即使她已經許多年沒有干重活,依然無法如別的女人一樣細膩滑潤,相反的,它指節細長,掌心極薄。小時候葉昀聽老人說過,長這樣一雙手的女人命硬福薄,葉昀覺得簡直是胡說八道,向遠走到今天,嫁給了他哥哥,也是她心中的人,這不是幸福的鐵證嗎?而且,這雙手也輕而易舉的燃起了燃起了葉昀心中搖曳的喜悅的火焰。他不是沒有觸碰過其他異性的手,禮貌性的雙手交握,又或者學校活動時拉女同學一把,那些手的觸感無一不比向遠溫暖,然而那些感覺他轉瞬就忘了,只記得她的手,薄而瘦,他抓不住,也掙不開。
懵懵懂懂地,在葉昀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經被向遠帶到了一個名為「謝局長」的男人面前。向遠的手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鬆開了,轉而去握那個男人肥厚的掌心。
「向遠啊,大忙人今晚還記得我,不容易啊。」
「哪裡的話,剛才見您跟朋友聊得開心,不敢打擾罷了。對了,謝局長,我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小叔子葉昀,今年準備警院畢業,平時難得見到您,今天藉機陪他來見見警界的前輩。」
謝局長面露詫異之色,「這麼說,小伙子不就是葉家二公子嘍,我剛才還在心裡想,向遠不簡單啊,你們家葉少還在,你就牽著個漂亮小男朋友堂而皇之的走,這算哪一出,原來是這樣,哈哈。」
向遠也朗朗地笑了起來,「謝局長真會開玩笑。」
只有葉昀覺得一點都不好笑,他沒有忽略,談笑間,謝局長握住向遠的手一直都沒有鬆開。所以儘管不怎麼情願,葉昀還是主動朝對面的男人伸出了手,「你好,謝局長,我是葉昀。」
他暗裡冷笑地看著謝局長和他的握手如蜻蜓點水般擦過。好在向遠的手也得以解脫。
謝局長打量了一眼葉昀,笑著說道,「我就說葉家風水不錯啊,富貴不說,人也一個比一個長得好。葉少已經是一表人才了,這弟弟咋一看就跟電視裡的青春偶像差不多。向遠,說句實話可不准惱啊,別人都說郎才女貌,你進了葉家可算是女才男貌了啊。」
向遠心知葉昀最不喜歡別人拿他外表做文章,趕緊笑著岔開話題,「我權當謝局長是誇我。」
謝局長笑完之後正色道,「不容易啊,有錢人家的公子哥不享清福,偏想進我們這一行,說起來也是我們的光彩啊,這樣的男孩子往我們公安局裡一站,我們那的女同志可要高興了。不過真有了案件要出勤,這要是個女賊還好說,果真遇上了亡命之徒,刀槍手腳都是不長眼睛的啊,真要是傷著了,我怎麼向你們家交待啊?」
「謝局長可以看看我四年的成績單,我並不是……」
「阿昀!」向遠及時打斷了葉昀有些憤然地解釋,的確,他最討厭別人拿他當繡花枕頭,文化課專業課都相當優秀,擒拿和散打更是長項,可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謝局長說得沒錯,刀槍無眼,他真要傷著該怎麼辦?
向遠歎了口氣,「這孩子一心要做警察,八匹馬都拉不回來,四年警院畢業,不然他幹這一行,只怕是不答應,所以就要麻煩謝局長多多關照了。」
謝局長倒也爽快,「既然你向遠都開了這個口,那還有什麼問題,人只要一畢業,就到我這裡來,交給我,就放一萬顆心吧。」
從謝局長身邊走開,葉昀的不滿仍未消退,他悄悄朝向遠埋怨道:「你呀,你就乾脆把我弄去戶籍科得了,天天坐辦公室,養得白白胖胖你就高興了。」
向遠飛快地在他腦門上戳了一下,「你這傻孩子,要我說多少遍才明白,公安局有很多部門,你沒必要往最苦最累的地方沖,就算要做英雄,也不一定非喊打喊殺的啊,我說過不能讓你有事,絕對不能。」
葉昀被她戳得頭微微一偏,埋怨和不滿哪裡還發得出來,他低頭一笑,傻傻地問,「要是我有事,你會哭嗎?」
「胡說八道!」向遠毫不遲疑的否定他的口無遮攔,她說著聲音就沉了下來,「這事能開玩笑嗎?葉昀,我見過太多意外和不幸了,我爸爸,你媽,還有阿迤,我眼睜睜的看著他們一個個都走了,不想再重複一次了。你媽還在的時候,我就答應過要好好照顧你,現在你爸也是再三跟我說,沒什麼放心不下的了,就除了你。況且,當初你爸和你哥一直反對你上警院,是我幫著你說服了他們,要是你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跟你大哥交待?」
葉昀沉默了,過了許久,才抬起頭來問了一句,「你是為了他們才擔心我的是嗎,我爸,我媽,當然,尤其是我哥?」
向遠愣了愣,明白了他話裡的潛台詞,她看向一旁,然後點了點頭,「葉昀,別說『他們』,『他們』不是別人,是你最親,也最關心你的人,你老是不肯回家,你大哥心裡多難受你知道嗎?對了,還有我,我們是一家人啊,我……」
「你是我大嫂對嗎?」葉昀惱了,俊秀的一張臉漲得通紅,他很快意識到自己不應該對著向遠發脾氣,喉嚨一緊,低低的說了句,一如懇求,「別管我好嗎,向遠,你別管我的事。」
向遠伸出手,葉昀卻退了一步,那臉上的冷淡讓她一陣心灰。別人都說她是個能人,她自己知道其實不是,越是她關心的人和事,她越弄得一團糟糕。
葉昀讓她別管他,這有什麼難的呢。向遠再次點頭,然後從葉昀身邊走了過去。
「你去哪。」她聽到葉昀在她身後問,聲音已有悔意。
她朝著另一個方向一直走。
「你去哪?」又是這一個問句,說話的人迎面輕輕攬住了她,卻是葉騫澤,「怎麼了?」他掩不住的關切。
向遠笑道,「趕著去洗手間。」
她在宴會廳一側的女用洗手間裡洗了把臉,水珠還沒擦乾,異樣的感覺讓她立刻回頭,「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