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遠回家洗澡,換了一套衣服,回到公司正好趕得上由葉騫澤主持的關於昨夜惡性毆鬥事件處理方案的討論會。出席會議的除了幾個主要負責人,車間主任,還有人事、行政以及保衛處的部門主管。
向遠坐下的時候人早已到齊,似乎就只等著她的出現。負責會議室的小姑娘給每個參會人員面前倒上了一杯熱茶,向遠稍稍打開杯蓋,就聞到了蓮子紅棗特有的氣息,她不禁好氣又好笑,怎麼不管走到哪裡,他都不肯放過她。她嘴邊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看了葉騫澤一眼,他的視線似乎就在等待她,兩人會心一笑,盡在不言中,然後葉騫澤略清了清嗓子,就開始了會議。
「昨天晚上車間發生的一起聚眾鬥毆事件,我想具體的經過大家都已經知道了,今天開這個會,主要就是想就這件事的處理方式徵詢一下在座幾位的意見,畢竟這樣的事件對於公司的內部的穩定團結和外部形象都是有很大的損害的,我希望能通過今天的討論,得出一個最佳的處理方案。」
葉騫澤話音還沒落,葉秉文就懶洋洋的接口,「其實按我說,討論根本就是沒必要的,我早說過,那幫外地人是養不熟的狗,遲早要被他們咬一口,平時就拉幫結派,給了他們飯碗,還要得寸進尺。既然婁子已經捅下了,也快到年底,不如乾脆把這幫鬧事的湖南佬清退了,正好還可以省下一大筆費用,我們向總不也總說,要節約人力成本嗎?」
向遠見他隱隱把矛頭引向了自己,也不出聲,如果不出所料,站在葉秉文立場的應該還有別的人。
果然,沒過幾秒鐘,人事部的主任就接著葉秉文的話往下說,「是啊,那幫人現在越來越難管。要求也越來越多,說實話,除了少數技術工種,那幫不安分的合同工就算在年前清退了,也隨時可以在勞動力市場上找到新的工人填補進來,雖然適應崗位需要一定的時間,但這不算什麼難事,而且新來的合同工在待遇方面要求也沒有那麼多。」
「可是兩方打假,只懲治其中一方,這個會不會有些說不過去。依我看,是不是也應該給那些參與打架的固定工一點教訓,這樣大家才心服口服。」保衛科科長有些遲疑地說。
肇事車間的車間主任也開口了,「沒錯,要是把鬧事的合同工都清退了,就算馬上可以招到新工人,但是新人上崗畢竟有一段適應的過程,我們有幾個工程的交貨期都很緊張,只怕禁不起耽擱。說句實在話,這次打假,那些個固定工也不是一點過錯沒有,假如我們太過偏袒,不但留下的合同工會有情緒,那些固定工沒有得到教訓,以後就更難管束了。」
其實只要對生產略為瞭解的人都知道,平時下面車間幹活的主力都是那幫外地人,假如真正依靠那些早被養懶了的老員工,只怕江源撐不了幾天。
葉秉文敲著會議桌朝車間主任笑,「我說錢主任啊錢主任,你就擔心沒人給你幹活了是吧。不過你們話說得也對,太明顯的偏袒也不好。不如這樣吧,把帶頭鬧事的那幾個湖南人都辭了,其餘的扣薪水,至於固定工這邊,也扣點錢,通報批評批評,像老馮這樣鬧得凶的,班長就先不要做了。你們說呢?」
葉秉文是葉家人,董事長的親弟弟,多年在公司身居高位,他說的話,除了少數幾個人,誰敢有異議,一時間在座的中層都沒人作聲,眼睛不約而同地看向葉騫澤夫婦。葉騫澤眉心微蹙,向遠卻帶著幾分譏諷之色,自顧抿著杯裡的水,依舊不言語。
李副總終於開口了,「我說說我的看法吧,葉總監剛才說的不是沒有道理,但是我作為管生產的,昨天又是最早趕到打架的現場,對於這件事的處理,我覺得參與打架的都要給予處罰,但處罰的側重點不應該是重懲合同工,對我們公司那幫元老卻一筆帶過。正所謂:不平則鳴。到我們公司幹活的外地人,湖南籍的也好,其它省份的也好,都是抱著本分幹活,掙口飯吃的目的,如果不是實在忍得太久,那些固定工又理虧在先,是絕對不會爆發到這種程度的。在這裡我也要自我檢討,雖說分管生產,但是在定額的分配和人員調度方面有很多地方我做得不到位,車間裡的不公平是絕對存在的,那幫合同工早有怨言,又找不到可以解決的途徑,再給一根導火索,出了這樣的事,也不能全怪他們。總之,我的意思是,假如要處罰,也理當從我們的固定工開始開刀,這件事確實他們理虧在先。」
李副總說完,好些個人都開始交頭接耳。向遠想,李副真算是個再靈透不過的人,他平時做事公正,很得人心,在公司裡從不刻意傾向任何一個派系,但是他永遠知道該在正確的場合說正確的話。向遠不是沒有想過要那幫外地人的,尤其是滕俊,但滕俊是她親手提拔,眾人又都知道帶頭打架的人是他妹妹的男友,這個時候她的立場是其實相當尷尬的,這也是她到目前為止始終保持緘默的原因。李副是地道的本地人,又是生產的第一負責人,用他的嘴來說這番話,才是站得住腳的。
「李副總什麼時候成了外地工人的代言人啦。」葉秉文嗤笑了一聲,「別的人也就算了,焊接班的那個班長滕俊,他身為班組管理人員,不但沒起到作用,反而帶頭打人,這樣的人怎麼能繼續留下來,這不是笑話嗎?」
「如葉總監所說,滕俊如果要走,那麼同為班長的老馮一樣要走,大家犯了差不多的錯誤,沒有理由因為身份問題厚此薄彼啊。雖說是固定工,但是違反公司規定,同樣是可以按制度讓他們走人。」李副總口氣並不強硬,說出的話卻讓人很難反駁。
葉秉文兩手一攤,看著葉騫澤說,「既然這樣,我也不管了,你爸爸不在,你說了算,該怎麼處理,你決定吧。」
葉騫澤依舊眉頭深鎖。他是為難的,挑起事端的兩個帶頭人裡,老馮跟隨他父親葉秉林多年,從江源創立之初就一直在車間幹活,手把手的也帶出了不少徒弟。當年江源還是個小廠,資金不足,幾度陷入即將破產的邊緣。很多老員工都紛紛另謀高就,那時老馮正當壯年,也是一把技術好手,別的同類企業想把他挖走,卻被脾氣暴烈的他痛罵了回去。他和其他一部分元老在葉秉林最困難的時候留了下來,陪江源一起度過了風雨飄搖的時期,這也是葉秉林當初堅持給予他們最優渥待遇的原因。在葉秉林看來,雖然這幫元老沒有江源的股份。但他們是公司必不可少的一分子,沒有他們,就沒有江源今天的發展壯大。
這幾年,老馮和同時期的不少固定工一樣,活幹得少了。日子輕鬆了,脾氣也養刁了,葉秉林也並非全不知情,也不過是始終念著舊日情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葉騫澤歸國之後初入公司,也在車間待過一段時間,很多生產上的事情都是老馮手把手的教會他的。說起來,兩人也有半個師徒之誼,讓他做出辭退老馮的決定,委實是太難。
然而,在江源這幾年,葉騫澤也深知公司的陳弊,對那幫幹活多,收入少,還要受固定工欺壓的人,他也是心存憐憫的,尤其是滕俊那個年輕人,跟向遙關係那麼親密,作為姐姐的向遠雖然嘴上不說,實際上哪能不照應這兩個人,葉騫澤當然要顧及妻子的感受。
他想了想,開口道:「事情已經發生了,肯定要處理,但是我認為處理的方式不一定要兩敗俱傷,趕走幾個人才罷休,懲罰畢竟是手段而不是目的。這件事兩邊都有錯,我誰也不偏袒,但重點還是要放在矛盾的調和上,而不是激化矛盾。這樣吧,兩邊帶頭大家的人都解除原有職務,暫時停工檢討半個月,記大過一次,扣除當月獎金,參與打架的主要成員都給予全公司通報批評,剩餘人員也要利用專門的時間檢討這件事情,絕不能讓類似的事件再發生。」
這樣中正平和的處理方式是他一貫的風格,在這個時候也恰好安撫了各方面的情緒,所以就連葉秉文也不再有異議。在這件事情敲定之前,葉騫澤看了妻子一眼,「向遠,你覺得呢。」
向遠還沒開口,葉秉文就笑了起來,「敢情最後拍板的還不是你啊。不過未來妹夫都暫時無憂了,向總還能有什麼意見呢?」
向遠亦嘴角含笑,「既然是討論,意見當然是大家都可以提。昨天打架的那陣勢在座各位不少都親眼看到了吧,要我說,怎麼善後,怎麼處罰相關人員,都是小問題,這件事算是這麼過去了,可我們這能確保不讓類似的事情再發生嗎?拋開打架不談,是什麼讓本地固定工和那幫外地合同工對抗情緒那麼激烈?只怕大家都心知肚明,這次事情最根本的導火線不是老馮喝多了酒,也不是滕俊帶頭鬧事,是我們的用工制度有問題。江源不是國企,本來就不應該有什麼固定工一說,更不是福利院,你們可以看看國內幾個建材大廠,哪個像江源那樣背著這麼重的擔子,養著一群米蟲。話又說回來,不怪那些固定工懶,誰面前有不勞而獲的機會都會像他們一樣。他們是江源的元老,這沒錯,但江源也從來沒有虧待過他們,如果他們一直老老實實地做好自己的分內事,當然可以一直分享公司壯大後的果實,但他們現在在車間裡,就像幾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換作你們中的任何一個,跟他們分到一個班,干比他們多三倍的活,領一半不到的薪水,只怕你們也要反!江源記得那些元老過去的功勞,那是葉董仁厚,可現在為公司加班加點那些外地人就沒有功勞?用工制度一天不改變,待遇差距一天不縮小,就算辭了目前所有的外地人,換上新的一批,這隱患就像地雷一樣,誰敢保證這樣的鬥毆沒有下次?」
「你倒說得冠冕堂皇,我大哥都不敢輕易動那幫老的,你能怎麼樣,把他們都踢出江源?笑話!」葉秉文聽到向遠的話,愣了一下,繼而又表現出不以為然。
「沒錯,向遠,那幫人幾十歲了,他們在江源干了半輩子,再怎麼樣,爸爸不可能同意辭退他們的。」葉騫澤也低聲勸道,難得他在這件事上跟葉秉文保持了一致。
向遠笑道,「我怎麼敢說辭了他們,只要他們願意,當然可以像葉董承諾過的那樣讓他們干到退休那一天。但是有一個原則是不能改變的,那就是你出多少力,就該拿多少回報,企業不能養閒人吃大鍋飯。當然,為了以示區別,固定工的基礎工資可以高於外地的臨時工,但定額部分應該一視同仁,而且李副總,我認為車間定額應該細化到個人,完成多少,就拿多少錢,在這點上一視同仁,這樣,既保證固定工的優勢,也縮小車間收入差距。」
「可是,按照這個定額算法,以那些固定工現在的能力,只怕一個月到頭完成不了基本的任務。」李副總不無擔心。
「那就調換道他們能夠勝任的崗位,江源永遠有他們的一席之地,但必須是適合他們的,種花掃地,什麼都可以,寧可多設幾個崗位安置他們,也不能讓無所事事的人留在班組裡打擊其他人的工作積極性。當然,不同的崗位有不同的待遇,種花就拿花匠的錢,掃地就跟清潔工收入一樣,這很公平。」
「一派胡言,你這就是空想。」葉秉文冷笑。
向遠也不生氣,「空不空想,我們且等著瞧。」
末了,鬥毆事件的處理方案並沒能通過這次會議得到結果,大家各執己見,葉騫澤無奈宣佈散會。
向遠走出會議室,滕雲已經在她辦公室等候。
「怎麼樣?」滕雲問道。
向遠聳肩,「跟我預想的差不多,不過是藉著這個會議的名目把事情提出來罷了,急不來的。」
她回到自己的位置,滕雲坐在她對面。「為什麼不問我你弟弟的事情怎麼收場?」向遠揚眉看著滕雲。
滕雲的笑容有些苦澀,「向遠,你既然藉著這次打架的契機來提出那件事,如果成不了就罷了,一旦真的對那幫遺老開刀,滕俊他是勢必不能留下來的,你必須權衡各方面的壓力,這個你我心裡其實都很清楚。」
向遠歎了口氣,「滕俊是個不錯的孩子,今天騫澤已經給了我一個台階,只要我不出聲,他是可以留下來的。」
「他不走,那群老祖宗也不走。算了,他做事還是太衝動,也該受到一點教訓。況且,阿俊他那麼年輕,就算離了江源,以後的路也還長。」
「你倒來勸我了?滕雲,人心都不是鐵打的,我何嘗不知道他是你的親堂弟,你心裡比我難受。我這邊還有向遙,唉……」
向遠從未覺得做出一個決定是這樣的難。滕雲不說話了,正如向遠所說,誰的心是鐵打的?滕俊好不容易在江源站穩了腳跟,而且他堅信自己是對的,如果因為這件事將他開除出江源,對他來說確實是殘忍的,向遙只怕也不能夠理解。
兩人俱是無言,良久,滕雲對向遠說,「記得半個月前你跟張天然下的那局棋嗎?我就在旁邊看。最後你在處於劣勢的情況下贏了他,我問你訣竅,那時你只跟我說了一句話。」
向遠焉能不領會,她長吁了口氣,「是啊,捨得棄子,才能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