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玄門儀軌,有客人、師長在跟前時,不能入定靜觀。有人以為這是怕外人影響入靜,其實祖師們立下這個規矩卻是出於基本禮貌。換個情景,若是有長輩、客人在跟前,哪怕再困能夠說睡就睡麼?
錢逸群如此不懂規矩,換個身份高些的道士肯定會覺得受了莫大的侮辱。然而趙監院卻是正坐如常,沒有絲毫異色,並非是個嚴於律人寬於律己的口頭道士。
錢逸群到了臨門一腳的時候,突然又想:我該將什麼凝練成自己的無心之為呢?
他很快便找到了心中的答案。
從接觸這個玄幻世界的第一個剎那開始,錢逸群的發心就很明確:玄術!
所謂立志成仙,目的不過是因為仙人的法術高強、神通廣大罷了。他對於那種清靜無yu、了凡脫俗的仙人,禮敬可矣,效仿不足。
在錢逸群記憶中,神通最為廣大的便是只有一面之緣的苦塵和尚。當日苦塵一聲「雷來」,剎那間天地變色,烏雲之中打下水桶一樣粗細的巨雷,一下子就夷平了偌大的堂屋。他親眼所見這等駭人的情形,怎麼可能忘記?
靈海之中,錢逸群手指舞動,嫻熟地捏出了個小**訣,心中誦持《掌心雷》咒言。他面對這自己的魄體,如此反覆,漸漸有了一種彼此吸引的感覺。
又是幾遍過後,那閉著眼睛的魄——屍狗,手指同樣飛快地舞動起來,雖然口唇緊閉,卻傳出誦咒之聲。
「雷來!」
錢逸群身上黃光一閃,小**訣自然發動。易中玄帶起的八卦爻象流轉,穩穩地被釘在了震卦。
屍狗雙眼猛地睜開,露出裡面閃爍著青色電花的雙瞳,與錢逸群的身體同時喝了一聲:「雷來!」
一團雞蛋大小的閃電球在空中凝結,辟啪作響,舔著錢逸群的掌心。
錢逸群隨手一揮,整個人就如釋去了負擔多年的重負,無比輕快舒暢。
旋即,他想起來一件事……
他揮手的方向,正是趙監院坐著的位置。
——趙監院這麼高的修為,一定能躲開的。
錢逸群眼睜睜地看著閃電球朝監院大師飛去,整個時空都像是調到了慢進狀態。
趙監院鬆弛的眼皮緩緩抬起,瞳光中映出閃電球的青色電流……
砰!
趙監院被打了個正中,圓團團的身體朝後飛去,撞在供桌上,震倒了那尊宣德銅香爐。香爐滾了一圈,落在地上,撒出滿滿一爐的香灰。落得監院滿頭滿臉,倒是掩蓋了電擊出來的焦黑。
這個掌心雷雖然觸發得完美,不過錢逸群並沒有怒氣,也沒有高喝,威力和速度都只是末流。
即便如此,趙監院仍舊沒能躲開。
隨風連忙上前扶起監院。
趙監院從口中吐出一股香灰,清了清喉嚨,嘶啞道:「你且去吧,我坐一會。」說吧,盤腿上座,雙眼微閉,觀心入靜休養身體去了。
隨風撿起香爐,點了一盤檀香,示意錢逸群與他出去。
錢逸群叩首而出,心中滿是愧疚。
到了外面,隨風對錢逸群笑道:「道兄不必自責,監院沒責怪你。」
「終究是我的過錯……」錢逸群頗為無語,他剛才好像控制著兩個身體,腦袋一片空白,就這麼詭異地將掌心雷扔了出去。不過監院怎麼會就這麼簡單被打中了?莫非是因為覺得無甚威力便硬扛了?這多尷尬?
隨風笑道:「因為監院一點玄術都不會。」
錢逸群瞪大了眼睛。
一者是因為監院竟然不會玄術,二者是因為隨風竟然能聽到他的心聲。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個把月前就能聽到旁人心中所想。」隨風笑道,「開始的時候讓我頗有些痛苦,被監院罵了兩天方才好了。」
錢逸群心中不由動念:不會是因為百……姓愚昧,心裡說你壞話吧?他硬生生將「百媚圖」吞回肚子,不願讓隨風知道。
「呵呵,有過。」隨風目光空靈,似在回憶道,「你能聽到別人嘴裡奉承,心中咒罵;平日交好的朋友,原來處處看你不慣;每天笑臉相迎的人,原來只是當你是個笑料……那些日子可真不好過。」
「想來的確如此。」錢逸群附和道。
「所以,」隨風揮散了過往的不悅,「我肯定監院沒有在心裡責備你。」
錢逸群也笑了,又回到了剛才那個疑惑,謹慎問道:「監院這麼高的修為,真的一點玄術都不會?」
「修為與玄術有什麼關係?」隨風反而不解道,「我等修道之人,說來說去不過是修自己。既然是修自己,那要玄術有何用?」
「我不是修道之人……」錢逸群不知怎地,在說這話的時候頗有些落寞,「我只是想學好玄術,救濟家人。」
「道兄,你偏頗了。」隨風笑道,「誰說修玄術就不能入道呢?道含萬物,無處不是道之顯化,難道玄術就是例外麼?」
錢逸群心中一閃,想起鐵杖道人說的:道無術不顯,術無道不存。心中暗道:我固然不追求明道證悟,卻也大可不必排斥它呀。起碼這凝成一魄的修行境界對我的玄術也是大有好處。
「雷來!」錢逸群高聲呼喝,一個更大些的電球凝在掌心,被他扔向一塊石頭。
石頭混著一蓬泥土,被炸起跳到半空中,翻了兩個身方才落在地上。
隨風看了微笑不語,心中暗歎:這位道兄一心求玄術神通,在道法上的修為卻快得匪夷所思。監院所謂
「神仙種子」說的就是他這樣的人物吧?
「道兄。」隨風突然叫道。
「嗯?」錢逸群將目光從菜園裡的小坑中收了回來。
「這地打理起來可是很累的。」隨風歎了口氣。
錢逸群緊繃的神經徹底放鬆了,大笑上前,手腳並用,將這坑整平。隨風站在一旁微微笑著,心中卻在琢磨:剛才監院心中想說「不要忍」,卻終究沒說出口,這三個字又做何解呢?
「道兄……」隨風終於忍不住又叫道。
錢逸群站起身,搓了搓手上的肥泥,笑著看著隨風,心中暗道:什麼事?儘管說吧。哈哈,跟你一起卻不用費力氣說話了。
隨風無奈,上前兩步道:「師兄被監院辱罵的時候,忍得辛苦麼?」
「忍?我從來不忍。」錢逸群輕輕拍了拍手,「第一天被他罵的時候,差點想動手打他。不過當時突然聽到一聲鐘響,也不知道哪裡來的,整個人都像是沒力氣似的。對了,說起來你力氣還真大。」
「不過是微末塵技,不足道。」隨風口裡答著,心中琢磨錢逸群的話。
錢逸群笑了笑,繼續道:「不過今天我才知道,原來之前我還是忍了。」
「願聞其詳。」隨風嚴肅道。
「在聽監院罵我的時候,我只對自己說:不去理會那狗吠驢叫。」錢逸群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髮鬢,見隨風的嘴角也揚了起來,繼續道,「現在想來,那就是忍,我終究還是沒有明心得見真我。今日經監院大師點破,我才明白此身非真,心無掛礙的道理。」
隨風以錢逸群的話印證自己本心,冷汗淋漓,腦中只有一句:我豈不是也如此一般!?
無論自己面子上如何雲淡風輕,心中終究有牴觸、有排斥,正因為將這些外物視作「刃」,放在了心上,所以才會有「忍」的存在。自己以為忍便是修行,然而大道自然,用一把外刃來雕琢本心,這不是逆道而行麼?明明心中不平,偏要裝出一副高人不拘的淡泊樣子,這不是大偽麼!
——連真心都做不到,還修什麼真!
——若能真正明心見性,流水無痕,這些外物也不過過眼浮煙,算什麼「刃」?又何須「忍」?
隨心渾身戰慄,沒想到自己曾將「忍耐」如此下乘的念頭奉作圭臬聖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