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夢龍文采斐然,博學多識,只是科舉一途十分坎坷。他在今年才補的貢生,授了個丹徒縣訓導的位置。雖然看起來年過六旬是個白鬚白髮的長者,實際年齡只有五十六歲。
錢逸群從初中就看《三言二拍》,是馮夢龍的粉絲。原本對馮老先生還有些不耐的錢逸群,知道馮老本尊之後立刻熱情起來,大有文青病復發的前兆。一老一少言語投機,沒多久竟真成了忘年之交。
然而馮夢龍只將小說、詞曲、音律視作笑道,對於《麟經指月》也不甚上心,真正感興趣的卻是制定一套天下通行的規範。
「量天下之重寶,審古今之英傑。」馮夢龍微有醉意,袒露心跡,「海納百川,成一家言。不知何日方能得償所願……」
錢逸群頗能明白馮老的意思。這個世界是個真實的世界,不像前世看的那些小說故事,不管什麼派別什麼傳承,都是統一的一套力量體系升級標準。那樣讀者看著輕鬆,主角混得也有動力。
然而現實世界的基本規律就是千人千面。無論誰都有傲氣,都會敝帚自珍,都不願意改變歷代祖師爺傳下來的東西,有些甚至不願意讓外人知道。你跟他們說統一力量體系的名稱,誰肯理你?
再者秘法修行有個特點,人的境界並非一成不變。在成為聖人之前,總會因為一些外因動搖心性。今日給你評個賢人,明日一看降到了常人,後日突破瓶頸成了至人……這也太不嚴肅了。
那種定立標準化體系的立意就有問題,可行性基本沒有,這就導致了歷代世言堂傳人最終鬱鬱而亡,不能如願。
錢逸群原本不想說什麼,但是看看一個老人如此執著地做著這麼一件事,總有些心中不忍。他想了想,道:「猶龍先生,但凡要別家用自己的東西,無非『因勢利導』四字。先生只想著自己的東西,卻不分析旁人所求,實在有所不智。」
「九逸小友,我世言堂一統天下口徑,難道不好麼?」馮夢龍眼中泛出醉意,略有不悅。
錢逸群也喝多了兩杯,管不住舌頭,逕直道:「猶龍先生,譬如吳語與官話。我等鄉梓之間都說吳語,若是有外人在便以官話溝通。說穿了,你們就是想弄一門秘界的官話出來,可對?」
「對,小友所喻的確精闢。」馮夢龍來了勁頭,「否則各說各話,難免矛盾攻訐,於後學不利啊!」
「這就是了,官話官話,在於官家。」錢逸群打了個酒嗝,「官家在哪裡,哪裡就是官話。敢問一句,世言堂在秘界是否猶如官家之於天下?」
馮夢龍是博古通今之人,知道周朝行雅言以來,官話一直隨著首都而變,唯一的例外便是大明的官話其實是鳳陽話,表示朱家不忘本。但事實上就連皇di dū不會說鳳陽官話了,一樣說著北語。他想通這點,不禁淚落濕衣,看得一干眾人心中不免忐忑。
「估計不會有那一天了。」馮夢龍大哭道。
「未必不可以,」錢逸群木然看著馮夢龍,道,「其實是你沒發現自己的優勢所在。」
馮夢龍一下子就剎住了車:「你說的優勢,是什麼?」
「小說,雜居。」
現在沒有電視、網絡,讀書人休閒無非是小說、彈詞、戲曲、棋牌。這四者之中,前三者的比例又最大。馮夢龍是什麼人?原本就是個文化產業工作者,為什麼不能將自己想宣揚的東西夾帶其中賣賣私貨呢?
「你看,你若是將這幾日歸家院的事寫作故事,在說苦塵時,只說他證得大阿羅漢果位,等於至人上品境界。在說高仁的時候,便說他是小金仙果位,等於至人下品境界。如此一來,聞者腦中自有高下,日後碰到這種事,便以你的『五人境界』來區分了。」錢逸群連說帶比喻,說得清清楚楚。
「其實,高仁要比苦塵和尚境界略高……」馮夢龍一臉醉意,喃喃道。
錢逸群揮了揮手:「打個比方,打個比方而已!老哥,你到底懂我意思沒懂?」
「略懂,略懂。」馮夢龍漸漸坐直了腰,「若是我將這些寫到小說、彈詞、唱曲裡,許多隱秘豈不是都宣揚出去了麼?」
「正所謂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錢逸群指了指雞肉,一旁服侍的楊愛連忙送到他嘴邊。
極端滿足的錢公子一邊大嚼雞肉,一邊道:「門外人看個熱鬧,門內人看個門道。依我看,先生大可以出本《墨憨齋誌異》,專寫秘聞之事、之人、之門。讓旁人當晉唐傳奇讀,我輩當時政邸報讀。他們看新奇,我們看新聞。各取所需,豈不妙哉?」
馮夢龍聽到這一節,不由拍案叫絕:「妙策!妙策啊!墨憨齋只作癡人夢囈,只有同道中人才知道其中內涵!」
「是啊,定期出版,人人都有盼頭。」錢逸群將上輩子時尚週刊那套拿到了眼下,覺得自己腦中簡直種滿了油菜花,實在太有才華了!
「只是,老朽恐怕難以維持啊。」馮夢龍的興頭一下子就敗落下來。
「多收點門人弟子,多開兩家雕版書社,到時候印了書還能賺錢。」錢逸群道。
馮夢龍連連搖頭,道:「支不起,支不起呀。賢弟是不知道,這書籍之利最薄,養不起什麼門人。不過倒也無妨,一旦印了出來,別的書肆也會轉印,自然能夠擴大聲譽。」
錢逸群登時酒醒,心中暗道:是了,現在沒有版權意識,書商出書賺不到多少錢,作者寫書也賺不到多少錢。很多人自己手抄了看也就算了,有些還直接光明正大的盜版,廣為散播,害得多少書生餓死?真該下阿鼻地獄!
「馮老何以擔心那些阿堵物。」徐佛笑道,「周公子,文公子,你們說馮老阿是抱著金磚愁飯吃呢?」
周、文二人當然會意。周正卿頗為豪爽,當下道:「我家門下有兩個書坊,只刻些大父的文集、佛經。平日都沒什麼人打理,馮老若是有用得上,儘管拿去用就是。」
錢逸群心中感歎:果然是富家子弟,兩個出版社附帶印刷廠就這麼讓人拿去用……
文蘊和笑道:「我沒務德兄那般闊氣,願以足銀五百兩入股,共謀此事,不知馮老是否見納?」
錢逸群暗暗吸了口氣,心中盤算了一下:五百兩銀子若是換cheng ren民幣也要三四十萬呢!大家酒桌上隨便聊聊,你就定下了這麼大的項目,不用回家說一聲麼?果然是豪門子弟!
徐媽媽大笑道:「若是湊股,怎麼也不能少了我這一份。我歸家院不敢蓋過文公子,且出四百兩,如何?」
錢逸群被這桌子上的「銀兩」砸得酒意全無,心中暗道:這件事若是真能辦起來,可能影響力比我想的還要大些……該怎麼分杯羹呢?
錢逸群想來想去,砰地一頭砸在桌子上,發出呼呼鼾聲,佯裝不勝酒力醉倒過去。他這一醉,果然宴會氣氛全無。徐佛讓楊愛和另一個美ji扶錢逸群回房歇息,這邊酒宴也很快就散了。
錢逸群躺在床上,任由楊愛給他脫了衣服,那熱熱的絲麻面巾擦了臉和手足,舒舒服服地睡著了。他腦子裡最後一個念頭,就是明日一早去找周正卿打秋風,無論如何借雞生蛋不能錯過這班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