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這人在太湖做水盜頗有年頭,近年來天下亂世,生意一年不如一年。雖然他霸著太湖中三四座大島,在島上開荒種糧,又命人捕食太湖魚蝦,也能維持經營,但人家跟他落草可不是來當良民的,乃是要大秤分金、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
早前劫擄富戶可是重要的生財之道,可惜現在大量的流民南下,充實了富戶的守備力量,以至於惹得起的富戶越來越少。眼看著寨子就要人心潰散,李建終於決定找棵大樹靠靠。
正好李巖受了闖王之命要來江南「迎娶」徐佛,需要就近找個官府不能插手的落腳點,便將目光投向了這八百里太湖水澤。兩人一拍即合,還因為同姓李,認了聯宗兄弟。
今日李巖要前往歸家院的外莊遊說徐佛,也算強求不得繼而死纏爛打的套路。半路遇到錢逸群攜ji遊湖,他正好看看李建的本事,結果竟碰到錢逸群如此強硬的「回復」。
「一船兄弟就這麼沒了!我嚥不下這口氣!」李建高坐水寨頭把交椅,咕嚕嚕灌了兩大碗酒,滿口酒氣咆哮道。
李巖端起酒盞喝了口,沒有說話。他原本只忌憚一個高人,現在卻又憑空添了一名勁敵。
「賢弟,要不是你攔著我,看我不踏平他們那個莊子!」李建忿忿道。
紅娘子早就暗戀李巖多日,聽這水盜埋怨自己的心上人,不由嗆聲道:「你那手百步穿楊固然漂亮,但光靠竹筷就想釘死他麼?糾集人手才是正經兒。」
李建被嗆得不知如何分說,想想跟女人打嘴仗也終究不雅,又埋頭喝了一大碗酒。
濁酒下肚,心火卻上來了。
回想起自己第一次「百步穿楊」,李建仍舊有些興奮。那些日子讓人削了不知道多少竹箭木鏢,無論多大的風浪,只要自己盯住目標,隨手一甩就能準準命中。隨著日夜苦練,非但甩得越來越遠,自己的目力也大有長進,遠超凡人。
雖然不知為什麼換成了鐵箭就沒用,但島上原本也沒那麼多鐵器供他揮霍。
然而今天,那個富家公子非但沒有被自己的下馬威震懾,更是直接下手滅掉了自己一船弟兄。自己一身絕技還沒來得及施展,竟被李巖硬生生攔了下來。男子漢大丈夫,有仇不能報算什麼熊玩意?
「大哥,那公子生得怎樣面孔?」李巖輕輕開口問道。
李建往地上啐了口,將那個「挨千刀死絕戶」的富家公子描繪出來。他粗魯不文,只會說「不高不矮」、「眉目還算英朗」、「口鼻還算周正」,任誰也無法從這樣的描述中猜出那人到底什麼模樣。
李巖修養極好,面無餘色聽了李建比劃半日。紅娘子和劉宗敏早就已經背過頭去,暗中搖頭。
「哎呀!哥哥我說得這麼清楚了,你怎麼還是猜不出!」李建自己反倒急了。
紅娘子正要衝他一句,只見座下有個斟酒的小嘍囉,朝自己擠眉弄眼似有話說。
那嘍囉發不全頂,稀疏的頭髮之間還貼著藥膏,正是江南人稱作的瘌痢頭。
「大王,小的也看到那個公子了,願將他畫影圖形請二大王指認。」瘌痢頭當時就坐在最快的那條船上,死裡逃死撿回一條命,覺得自己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膽子越發大了起來。換了往常,他哪裡敢在這種場合下插嘴。
李巖聽了心中一喜,道:「你速速畫來,若是畫得好,必有賞賜。」
那瘌痢頭也算是水盜之中的一朵奇葩,雖然不會書寫,卻喜歡在岸邊泥地上畫畫,平日裡畫一些飛鳥走獸,人人都說畫得像。今日他算是得了出頭的機會,當下找了炭筆,又取了白木板,認認真真一筆筆畫了出來。
李巖等他畫完,拿在手裡一看,歎了口氣,轉手遞給紅娘子。
紅娘子看了驚呼道:「那小子竟然還留了一手!」
劉宗敏急急湊了過來,只看了一眼,雙目圓睜,恨恨道:「沒想到那小子竟然扮豬吃老虎!」
他滿身綁著白布帶子,裡面敷著金瘡藥。那些姑娘們的劍術雖是凡品,但暗吐靈蘊,是以傷口難以癒合。正因此上,劉宗敏今天在寨中養傷沒隨李巖同去,回來聽說前後經過,也氣得頭頂冒煙。現在一看,沒想到這個心狠手辣的「肥羊」竟然就是那個多嘴多舌的富家子。
「也未必全是壞事。」李巖端起酒碗,抿了一口,琢磨道,「他之前不用這麼厲害的手段,恐怕是無法控制,怕誤傷友軍。」
紅娘子雖然一直覺得李巖說什麼都有道理,對於這句話卻頗有不滿,她可完全沒看出這如何算「不全是壞事」。
「那闖王迎娶的大事,豈不是泡了湯?」劉宗敏恨恨吐著大氣,牽動了身上的傷口,痛得他下面的話也說不出來了。
李巖從鼻孔裡哼了一聲,道:「算什麼大事?他不過是借個名頭把我們支開罷了。」
紅娘子從未想到這節,咦了一聲,問道:「他支開我們幹嘛?」
「今年義軍要入晉,我們三人若是不在,你猜會如何?」李巖看了一眼紅娘子,又對李建道,「大哥,我不瞞你,義軍之中雖然都是漢子,但彼此之間卻未必真心欽服。我們三人雖說是在闖王高迎祥麾下,但由衷欽佩闖將李自成!」
李建早就覺得有些不對,聽李巖說開了,臉上溝壑皺在了一起,道:「賢弟,你是讀書人,豈不知道識時務者為俊傑?為何你放著闖王不跟,要跟個闖將呢?」
李巖站起身,踱了兩步,說道:「大哥,如今義軍看似聲勢浩大,實則一盤散沙。王嘉胤起義最早,又確實有用兵之才,屢屢獲勝,但任用私人,剛愎自負,非天命之主也!」
「喔……」李建只知道北方義軍聲勢浩大,卻從未聽說過王嘉胤的名頭。
「王嘉胤有個部將,喚作王自用。那人也是志大才疏,一味買好,沒多少才幹,就如彈詞陶青裡唱的劉備一般。」李巖道,「闖王高迎祥就是他的主將。」
李建聽了暗叫不好:原本只以為過去了好歹也是個頭目,沒想到這一層層算下來,竟是人小弟的小弟。真是被這書生害慘了!
李巖繼續說道:「縱觀三十六路義軍,唯有闖將李自成是個人物。人情才幹皆是一流,我等兄弟早就暗自期許,只等他能羽翼豐滿,便別營自立。如今哥哥也是要入伙的,這些話不妨與哥哥說清楚,免得到了那邊又有疑惑。」
「那高闖王把你們調開,是要對這李自成不利?」李建問完,突然又想到,這義弟與那闖將李自成都是姓李,又都是北人,莫不是同族吧?
他哪裡知道,李自成是陝西米脂人,李巖是河南杞縣人,就算五百年前都未必是一家。不過這個誤解倒是讓他泛起親疏之別,也覺得高迎祥是個嫉賢妒能的卑鄙小人。
「我三人即便不在,李將軍手下也足有人為他出謀獻策衝鋒陷陣,只是在晉中的地盤多少會受些影響。」李巖道。
「哎呀呀,那咱們還是盡快上路吧!別讓那姓高的搶了咱們李家人的地盤!」李建急切道。
「得不到徐佛,如何回去交差呢……唉!」李巖輕輕敲了敲腦袋,「待我回去小憩片刻醒醒酒,咱們再做計較。」
李建想想也的確是這個難題,得不到徐佛就沒法回去交差,不交差就要被人佔了地盤……唉,看來投靠義軍也不靠譜,或許還不如留在太湖上過得舒坦呢!好歹在這一方天地,自己就是天王老子,何必跑去貧瘠苦寒之地受罪,受那一層層的指使?
莫不如……
「瘌痢頭,你過來!」李建端坐交椅,衝門口站崗的小嘍囉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