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白雲一朵朵飄過,時而像棉花糖,時而像被咬過的棉花糖。
錢逸群躺在草地上,青草的草腥味塞滿了整個鼻腔,脊背上是大地吐出的yīn涼濕氣。在五月暖風微醺下的江南勝地,他不用擔心著涼,更不用擔心似干還濕的泥土弄髒這身灰褐色的短衣。
重生已經十九年了,這也是錢逸群上輩子的壽數。
若是仔細論說起來,上輩子他只記得八歲以後的事,而這輩子卻是真正從零開始,徹底經歷了從嬰兒到青年的每個人生里程,所以反倒是這輩子倒顯得愈加漫長一些。只是相比前世的人生,這輩子實在有些……乏味。
此生的前三年,錢逸群在惴惴不安中度過。因為他並不知道嬰幼兒各器官組織都沒發育好,所以總是擔心自己成了殘疾。好不容易到了他所體驗過的人生階段,方才知道自己重生在大明萬曆年間。
雖然時間點有些晚,但總算成功地賣弄了幾首清人詩詞,博了個神童的名聲,正準備大展拳腳走科場路線……結果卻發現他爺爺是捕頭,他爹也是捕頭。依大明律,賤役之後不能科舉,於是他很幸福地再也不用考試了。
家族裡為他安排好了唯一的出路:等弱冠之後跟著父親在公門謀生,以後接班當個捕頭。
躺在虎丘後山發呆,這是錢逸群最近這幾天培養出來的新愛好。這片草地在虎丘算是鬧中取靜,時常有松鼠野兔狐狸出沒,能夠讓他暫時忘卻當前生活的枯燥乏味,以及對前世親人的懷念。
錢逸群聽著空中傳來的兩聲鳥啼,偏過頭,目光穿過如林一般樹立的小草,看到兩隻黑色的腳。
或者,應該說是爪子。
這是一隻狐狸,四足如同穿著黑色的靴子,過了膝彎才漸漸換上火紅色的皮毛。它的耳朵又大又挺,時不時輕輕抽動。黃底黑仁的眼睛專注地盯著躺在地上的錢逸群,充滿了警惕和好奇。
錢逸群不是第一次見到狐狸,卻是第一次見到這麼漂亮的狐狸。他不知道火紅毛皮值多少銀子,但是如此油光錚亮的賣相肯定不會便宜。唯一讓他覺得有些不喜歡的是狐狸的臉頰到胸口的白毛,雖然潔白如雪,卻總讓人覺得它在jiān笑。
「孽畜!還不現出原形!」錢逸群坐起身,見狐狸退了一步,右手比了個劍指,遙遙一指狐狸,厲聲喝道,就如走江湖的術士一般。
狐狸後腿一縮,就像要逃跑一般,背脊也拱了起來。
這倒讓錢逸群有些緊張,這畜牲不會撲過來咬自己一口吧?這個時代可沒有狂犬病疫苗。
「呆貨,這就是原形呀!」狐狸尖長的嘴巴一張,露出一口白牙,竟然吐出人言。
聽著狐狸如同太監一般尖聲尖氣的聲音,錢逸群腦袋瞬間懵了。一股涼氣從尾椎騰起,過夾脊走玉枕,直衝腦門。渾身儘是雞皮疙瘩,汗毛盡豎,腰間酸麻如同過電一般。錢逸群猛地跳了起來,不管不顧往城裡跑去,口中高喊:「妖怪!有妖怪!救命啊!」
這次狐狸真的彈了起來,如同一道紅色的閃電衝向錢逸群,口中大叫:「妖怪!?別扔下我!救命!救命啊!」它是四足狂奔,兩個呼吸之間已經超過了錢逸群,竄入了一堆灌木之中。
錢逸群跟著跑了兩步,突然腦袋一冷,心道:我跟著它跑什麼!我不就是要逃開它麼!
一個黑乎乎的鼻子從灌木叢中探了出來,繼而是一張長滿白毛的嘴巴。狐狸的眼睛在灌木叢中閃了閃,再次口吐人言,顫聲道:「嚇死老子了,哪兒有妖怪?」
錢逸群覺得自己的腦袋好像有些不夠用。
你不就是麼?他警惕地側著身,準備隨時反擊狐妖的攻擊,努力不露怯。
狐狸輕歎一聲,從灌木裡緩步走了出來,一掃之前的驚惶失措,道:「你個沒見識的鄉農,咱可不是什麼妖怪。」
「你不是妖怪?那還能說人話?」錢逸群有種無比荒謬的感覺。自己前後兩世三十八年,前十九年是現實主義都市小說,後十九年是古典主義歷史小說,正打算奮鬥出一個新明朝,將人生譜寫成一篇宏偉的架空歷史小說……誰知一個哆嗦就成了玄幻小說。
看來非但這隻狐狸在戲弄我,就連老天爺都在戲弄我。錢逸群心中暗道。
「咱可是上古靈種!」狐狸搖頭晃腦得意洋洋道,「也曾拜過天真聖人,也曾輔佐人皇指點天下。上位天妖見了咱家也得點頭,八百妖師遇見咱也少不得哈腰!」
「你當我腦殘麼?」錢逸群哈哈大笑,對這會說笑話的狐狸倒也不覺得可怕了。
「一看你就是個沒見識的,」狐狸犬坐下來,伸出爪子舔了舔,一本正經道,「跟你說了也是白說。」
「別說什麼上位天妖、八百妖師,光是一個沒影子的小妖怪就把你嚇成這樣。」錢逸群盤膝坐在狐狸面前,倒是一副要長談的姿態。
「你還年輕啊,殊不聞,閻王好過小鬼難纏?」狐狸舔完一隻爪子,又開始舔另一隻,說道,「正因為咱地位太高,小妖怪哪裡知道咱?若是你們的皇帝天子到這荒山野嶺,也頂不住強人的一板斧吧。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你這狐狸倒是很能說啊。」錢逸群笑道,「哎,我說,你能變cheng ren麼?」
「我都跟你說了我不是妖怪!」狐狸尖聲叫道,「我這一輩子投了狐身,哪裡能變cheng ren!」
「你不是上古靈種麼?還會死?」錢逸群好奇問道,「不是動輒活個幾百萬年的麼?」
「說你沒見識真是高估你了,你簡直就是沒常識。」狐狸一臉不屑道,「天地之間凡屬有形之物,焉有不亡不滅的?這是道力所設,即便聖人都逃脫不了生死。當然啦,聖人也不會逃避生死。那種境界不是你這種愚夫能理解的啦。」
「那就是死了轉世?」錢逸群臉上嚴肅起來,有自己這樣莫名其妙轉世重生的人,再有一隻能夠轉世的狐狸倒也不是意外。
「你還有點悟性嘛。」狐狸臥了下去,毛茸茸的大尾巴護住身側。
「有什麼了不起,小爺我也是轉世的。」錢逸群說完覺得自己有些精神分裂……嗯,肯定是因為無聊到了極點,精神出現問題了。他搖了搖頭,眼前的景色和那只賊笑的狐狸卻清晰依舊。
狐狸倒是很認真地打量了錢逸群一番,雙眼一瞇,道:「你身上的靈蘊倒是不淺,若說轉世嘛……嘿嘿,可惜呀!若沒人指點,終究不過一介鄉野村夫。」
「小爺我是吳縣捕頭……」錢逸群突然眼神一亮,「你剛才說,若是沒人指點,我怎麼樣?」
「終究不過是一介鄉野村夫。」狐狸倒是老實地重複了一遍,「倒是看不出你這麼年輕就當了捕頭。」
「……捕頭之子。」錢逸群朝前靠了靠,幾乎聞到了狐狸身上的sāo氣,「那啥,小可請教一下,若是有人指點指點呢?」
「你變臉的速度還真快,真是毫無節操啊!」狐狸感歎一句,「倒也具備了成仙七要中的一要。」
成仙!
一條康莊大道突然在錢逸群眼前展開。
今年是崇禎三年,天下亂像已是十分明顯。去年陝西大饑荒,亂民扯出了反旗,掀開了明末農民起義的序幕。成都大地震,兆示著崇禎連年天災的開始。加上金酋皇太極入關,滿洲人已經送來了入主中原的申請書……
若是能夠成仙,起碼比當一個捕頭更能罩著家裡人吧?
錢逸群往前挪了挪,滿臉堆笑道:「請教大仙,那成仙七要還有哪六要?左右閒來無事,說來聽聽唄。」
狐狸掃了錢逸群一眼,心道,咱不過隨口說說的,沒想到你連狐狸都信,果然是個沒腦子的雛兒。咦,對呀!既然他靈蘊深厚,咱不妨借他的靈蘊去取了那珠子,天下大亂在即,拿著防身總是不錯。
「咳咳,」狐狸重又犬坐起來,道,「這本是仙家不傳之秘,想你我有緣,我便跟你說說吧。」
見錢逸群一臉洗耳恭聽的模樣,狐狸心中暗爽,當下甩出本事,口若懸河,將生編硬造的「成仙七要」說得環環相扣,頭頭是道。這第一要自然就是要有仙人指路,好讓錢逸群對它深信不疑,乖乖給他賣命。第二要是膽大敢做,好讓錢逸群不至於見危而退,把自己扔下。
第三要是順應形勢,別傻乎乎的。這點倒是錢逸群的特長,變臉比翻書還沒壓力。
「還要靈蘊深厚,這是先天資才。若是靈蘊不足,難以修法,還成什麼仙?」狐狸編出了第四個,一時卻卡住了,心中暗道:到底年紀大了,胡話都說不利索了。眼見錢逸群還在眼巴巴地看著他,它又道:「剩下三個,現在不能說,天機也!」
「那是那是,天機不能洩露。」錢逸群連連點頭,心中暗喜:這四要倒是不難,看來瓶頸所在還是修行法門。他笑道:「小可素有出塵之志,求大仙指條明路,哪裡能找到明師指點。」
狐狸眼睛滴溜溜一轉,心道:這小子還是不夠信咱,唉,狐身難挨啊!若是人身恐怕他早就納頭就拜了!
「明師豈是說遇就遇到的?」狐狸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不過咱與你有緣,倒是可以引你去一處神仙洞府,到時候有什麼緣法,就看你自己的了。」
「神仙洞府?在蘇州?」錢逸群好奇問道,難道是什麼高人隱居市井?眼下的蘇州可是天下一等一的煙柳繁華之地,周圍又沒有高山峻嶺,但凡有點景色的地方都是蘇州人踏青遊玩的熱門場所,處處都是人間煙火,哪裡來的神仙洞府?
狐狸一臉神秘,道:「且隨咱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