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逸風面帶笑意,畢恭畢敬地從丫鬃手中接過那沓紙,但當打開見到上面清秀的筆墨所寫內容時,笑意頓時凝固,彷彿剎那間被潑了一臉的漿糊,驚愕之情溢於言表,而且非常誇張一「這……這個……」
旁邊諸人見他如此失態,都好奇地湊過頭來,待看清公主所給出的結果,臉上神態,與李逸風如出一撤。
「我沒眼huā吧?」
「怎凍可能是他?」
「公主是不是看錯了……」
這些議論卻是壓低了聲音,免得傳入公主耳朵裡,畢竟不妥,難不保還會被治上一個大不敬的罪名。
皇室之內,禁忌良多,豈是一般人所能觸犯的?
只是,這個結果委實匪夷所思。
十二隻眼睛,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把一筆一劃都要瞪出huā來了,這才吐一口氣,面面相覷,印證彼此都沒有看錯。
李逸風忽然覺得額頭有些汗流下來,顧不得拭擦,趕緊往下翻,就翻出一首不曾審閱過的詞,詞牌為《臨江仙》:「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chūn恨卻來時,落huā人du li,微雨燕雙飛。記得小眉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此詞大好,情景交融,意境淒清,將人世情懷,思憶情愫熔於一爐之中,堪稱婉約至極,無以復加一一再看後面署名赫然為「葉君生」三字。
詭異說不出的詭異!
六位評委,每人現在流露出來的神態都與「詭異」一詞密不可分。
「天壽,你說說看?」
「子清,你怎不先說?」
「咳,逸風兄才高八斗,還是你來點評吧。」
一眾人你推我,我推你,始終無人願意先開口,如此氛圍簡直前所未見,史上沒有發生過。
最終結果遲遲不揭曉,三大書院的生員們等得有些焦急了,紛紛嚷嚷起來,頗有督促之意。
黃元啟一咬牙,道:「不如我們一起去找公主,說道說道。」
這也是最適合的作法了,於是六人一起來到公圭所在的帳篷外,自不敢進去,而是候在外面靠丫鬟傳話。
李逸風道:「公主,葉君生所作《臨江仙》,確實好詞,只是此詞似乎與中秋佳節無關,定為頭魁,恐怕不合。」
片刻後丫鬟出來:「公主要問你等三個問題,第一,葉君生此詞呈送,可符合規矩?」
李逸風垂手回答:「符合。」
「第二本次詩會題眼為『月」此詞可符合?」
李逸風一想,只得回答:「符合。」題眼這東西,本來就定義很廣泛,解讀之下,多少都能圓回來。
「第三,你們讓公主定奪誰為詩魁,現在公主旨意已下,做出了選擇,你等還有什麼問題?」
李逸風等人為之啞然心道:我們讓你從郭南明和柳臨淵兩人當中選,可沒想到你會憑空選出一個葉君生來呀。
不過這話是不可能說出口的,找死嗎?
話說到這個份上了,他們還能說什麼?正如殿試之際聖上點狀元,可真是看文才?往往一眼掃下去,見誰長得順眼,金口一開,他就是狀元爺了。
現在的情況何其相似,倒不是說那首《臨江仙》不好,論水平造詣,秒殺郭柳兩人的作品毫無問題,只是有些不應景。況且,眼下的情形突然宣佈葉君生為詩魁,那後果簡直不堪想像,不jī起群憤才怪。
葉君生呀葉君生,你說他到底是個什麼人?本以為他不參加,為之惋惜,可當他以這樣的形式出現,卻像一塊骨頭卡在喉嚨那裡去,嗆得幾乎要斷氣。
再說,他不就是個破落戶子弟嗎?怎麼可能蒙得九公主青睞,一力推薦?
突然間,李逸風與黃元啟對視一眼,卻是想起那位爺在獨酌齋買字的事情,他們腦海裡彷彿放電影般,登時記得當初所購買的那幅字,就是「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之句。
來龍去脈,豁然貫通。
深,這水深著呢!
兩個老狐狸對視一眼,額頭都有些冷汗冒出來。想到更深一層,也許整件事那葉君生根本不知道,而純屬於歪打正著,莫非正應了那句「傻人有傻福」?但無可否認,他背後突然多了一位九公主,在前程上,已是豁然開朗。
九公主生性淡泊,不假顏色,如今居然對葉君生青睞有關,可想而知對他肯定非常欣賞的了。
有貴人賞識,往往是一個讀書人飛黃騰達之時。
杜子美有詩云:「余亦能高詠,斯人不可聞」。說得便是一個典故:東晉時代,鬱鬱不得意的袁弘在中秋之夜,泛舟湖上,高聲吟誦自己的作品,不料恰好被同樣泛舟賞月謝尚大將軍聽見了,大力讚賞。袁弘就此名聲大振,平步青雲。
諸多青年才俊,搶著去參加各種各樣的詩會,搏出位,絕非僅僅是為了名次,更多的是想藉此得到貴人的賞識。
這才是根本。
現在倒好,葉君生沒來參加詩會,卻得到了九公主的力薦,說起來還真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覺,這讓三大書院的生員們如何接受如此無稽的事情?只怕會有人接受不了,當場就跳下孤雲峰去了。
然而這個結果必須要公佈,莫說一個地方詩會的頭魁,就算九公主欽點葉君生進入國子監當監生,那也是毋庸置疑的事。公主開了金口,這事就已脫離正常的軌道,不再受評委們控制。
更何況,程序上!切符合,那首《臨江仙》亦為難得一見的傳世佳作。
果不其然,當李逸風代表眾評委宣佈這個結果之後,偌大的【廣】場死一般靜寂,然後就是洶湧的質疑聲:「葉君生不是說不參加的嗎?」
「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的詞是誰帶來的?」
「不知道呀,誰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這詞雖然好,但只是帶個『月,字,這樣也行?」
「不對,詩會可沒規定非要怎麼怎麼寫,扣合題眼即可……」
帳篷之中坐著一位公主,除了評委們以及少數官員外,普通生員們根本都不知道,自然無從明白。
疑惑、憤然、質問等等非議將孤雲峰變成了噪音的海洋,同樣傳到了公主的耳朵中。
她忽而嫣然一笑:「趙峨眉,你任性了……,只是,任性一下也很好玩的呢。」
依稀間,彷彿卸掉了戴在臉上很久的一副面具,而找回了那一份童真年代的快樂。
無論多少錢,無論多重的權勢都找不回的那種快樂。
手裡拿著《臨江仙》的抄錄本,郭南明好想哭,卻又想笑,哭笑不得的表情擁擠在臉上,煞是精彩。
而另一邊的柳臨淵最是憋悶,一口氣憋著,像個蛤蟆,臉色幾度變幻,幸好他身子骨過硬,沒有吐出一口老血來,最後衝出喉嚨的是一聲咆哮:「我不服!」
狠多人都不服。
事情曲折離奇,峰迴路轉,好像變戲法般,實在令人接受不能。
「走,我們回冀州,揪葉君生出來,討個說法。」
天谷書院和白水書院的生員們不能找評委撒氣,他們也不敢,孤雲峰之上可有上百精兵維護秩序呢,於是念頭一轉,乾脆去找葉君生。
一呼百應,群情洶湧,就開始下山。
李逸風見著這般情景,暗暗為葉君生捏了把汗。不過他知道就算那些生員們再憤怒,也不會動手的。正所謂「君子動口不動手。」大不了找葉君生討個說法罷了。
只希望葉君生能頂得住這一番口誅筆伐。
夜已經深了,熱鬧了大半宿的冀州城開始變得安靜。只有街道兩邊的飲食攤檔還沒有收拾,繼續做著營生。
因為他們還想等待孤雲峰詩會結束,到時參加詩會的人便會趕回城來,會掀起新一輪的消費熱chao。
一一中秋佳節,普天同慶,今天城門都沒有關閉,可【自】由出入。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一輛輛馬車奔馳進城,馬車上的標誌標明他們屬於天谷書院和白水書院。
孤雲峰詩會結束了。
但當攤主們滿懷期待之時,就見到一輛輛馬車不作停留,直直地使過去,最後來到南渡巷那邊,停在獨酌齋面前,圍攏起來,個個大喊,叫葉君生出來。
其時葉君生正睡得迷迷糊糊的,聽到吵鬧聲,不禁眉頭一皺,披衣出來,讓同樣受驚醒的葉君眉待在屋裡,自己開門出去看怎麼回事?
當見到黑壓壓上百人時,不由一怔:這些人吃飽了撐著嗎?三更半夜鬧上門來,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幸而這時黃超之也趕了回來,口齒伶俐地陳述了事件過程。
葉君生一聽,啞口無言,這情節怎麼像存在主義的荒誕小說呢?
就聽得以柳臨淵和趙慶寶為首的兩家書院生員,振臂高呼「不服。」說葉君生一定買通了評委,佝私舞弊云云。
葉君生聽得不耐,冷笑道:「你們要怎地?」
柳臨淵憤然道:「反正我們對你那首《臨江仙》奪魁不服。」
「呃,那麼我換寫一首呢?」事到臨頭,根本解釋不通,只能換個方法解決。
柳臨淵一聽,聲音徒然提高:「如果你重新寫一首能讓我們服氣的詩詞來,我們馬上就走。」
葉君生不再廢話,返回屋中,不過片刻就寫就一首,拿出來給柳臨淵:「你們看這首如何?」
目光在筆畫森然的字句上滑過,先是一陣沉默,然後還是默然,再然後,一架架馬車灰溜溜走得無影無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