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龜茲國故地。正是麥浪萬頃的收穫時節,站在安西都護治所的伊邏盧城上,放眼望去,滿山滿坡都是金黃的顏色,道路上蹣跚滿了踏上回程的商旅和輸送糧草的車隊。
安西都護府最盛時,以龜茲國所在的庫車綠洲為中心,在于闐以西、波斯以東十六國,設置十六都督州府,統轄八十個州,一百一十個縣,一百二十六個軍府,並在吐火羅立碑記述此事。
北庭都護府設立後,管轄原安西大都護府所轄天山北路、熱海以西的西突厥故地,安西大都護府只管轄天山南路、蔥嶺以西的地區,以抵吐蕃對絲綢之路的北侵。期間版圖,幾經演變,在高仙芝遠征恆羅斯前,再次達到一個頂峰。
所謂安西四鎮,就是建立在西域高昌、龜茲、疏勒等被唐人征服四個最大最古老的國家的基礎上,以綠洲展出來的一連串大小城市和人口聚居區。
經營的經年日久,其中唐人的移民和軍人。再加上他們與土著通婚的後裔,也有數十萬之眾,形成一個獨特的文化群落,他們又通過不斷的屯墾、畜牧、通婚輻射出去,成為大唐影響和掌控西域的核心力量。
光是龜茲過的故地,就號稱有大小七百餘個城鎮。作為大唐在西域五個徵稅點之一,龜茲鎮也向往來客商收取鑄幣、生絲或棉花等實物關稅,以供四鎮軍民所需。
建立在漢代龜茲王都延城基礎上的伊邏盧城,也是安西最大的城邑之一,周圍五六里,其城三重,逐級而上,最高處的舊龜茲王宮,也是安西都護的府邸,隱約還有當年《大唐西域記》中,「形容壯麗,煥若神居」的痕跡。
北面極遠處的豆壟和黑麥,已經被收割了大半,至剩下一些淺色的缺口,而在這黃金色大地的東部邊緣,還有一些紫、白相間的顏色,和畜群的身影。
那是大片的苜蓿田,這種作物對土地肥力要求不高,卻比草料的營養價值高得多,牲畜更容易育肥長膘,因此自從西南聯合商社,推行小額拓荒借貸以來。從雲中、河西、到北庭,那些邊軍的堡寨和屯點周圍,種滿了類似的東西,能夠蓄養的畜類數目了翻了翻。
南面的庫車河蜿蜒而過,在那些不夠平整的狹小地塊中,則種滿了葡萄、石榴、胡桃、胡麻,間雜著自西漢西域長史府以來,流傳下來的「漢人渠」和土台烽燧。
西北面群山中,則散佈著西域之地,赫赫有名的冶煉點,徹夜開工的火光,哪怕在在最黑的夜晚,也能夠一目瞭然。
「據說樞密大人經營邊軍很有手段,興修水利河渠,大力拓展商路,以礦產貨殖之利,扶持屯邊,推行新良種和農事,鼓勵蓄養禽畜,至諸軍、城、鎮、戍,逐漸倉稟豐足……所需輸糧日益減少……」
「邊軍日益自足。那些邊境上的外族,日子就不好過了,這代表他們擁有更多的活動範圍和機動時間,吸收和養活更多的人口……來打擊和掃蕩那些潛在的敵對勢力……」
「看到鎮軍和屯戶,兵精糧足,那些部眾和藩國的領們,也自然安分下來……」
帶著大量軍民長途跋涉,穿越熱風沙海,到任的有一段時間的安息都護郭析,這幾天幾乎沒有停歇過,每天呆在都護府裡的時間,包括飲食起居,處理公務,幾乎沒有過兩個時辰。安西四鎮長年缺乏主官,而積累來下的問題和事項,幾乎是千頭萬緒,他連吃飯行路都在聽取公文。
剛剛檢視完新來軍民的安置情形,不顧困頓疲憊,又走上土坯包石的城頭,一邊巡查城防,一邊聽取當地留守官吏的報備……
既然主官不肯停歇,那些前來述命的官員佐吏,也只好奉陪到底,跟著一起到處奔走,好在安西本來就是艱苦之地,倒也沒有中土內地那麼多花巧功夫。自從幾番情勢危急,出了那些有門路調離本地,或是帶著積余的身家出奔,剩下來的都是比較死心眼或是無處可去。而相對踏實之輩。
自從安西軍內戍,四鎮空虛,時間一長,那些胡眾也變得蠢蠢欲動起來,雖然無法打出公然對抗的旗號,但是襲掠商旅,搶奪牛羊的事端和動作,卻是愈演愈烈,全靠留守的帶著僅有的一點人馬四出掃蕩,以鐵腕撲滅那些試探,勉勵維持著明面上的強勢。
但是隨著大唐在西域最親善的藩屬,拔那汗國內亂,安西都護府,甚至無力干涉,也讓人瞧出了安西四鎮的虛弱,幾乎釀成大禍,直到一隻強援橫空出世,這只由眾多商隊護衛臨時組成的人馬,協助寧遠王子,鐵腕鎮壓了國內的教門之亂,累如危卵的局勢,才算稍稍鬆了一口氣。
安西的軍民們,也知道了自顧不暇的大唐朝廷中。居然還有強力的權勢人物,在關注著他們這些數千里之遙的域外軍民,鼓舞振奮。然後是絡繹不絕的商隊,以及商隊帶來的種子,技師、匠人,從附近部落中購置的牛羊和認可,還有一些數量稀少,卻威力巨大的軍械,靠著這些數量不多,卻相當持久的補充下來,安西軍民總算熬過了那個最艱難年代。
突然郭析的臉色。微微一變,遠處的土台烽燧被點起,然後青黑的狼煙,逐漸連綿成一片,隨後一小撮擎著火紅大旗的騎士,像火苗一樣出現在金黃色的地平線上。
「是胡兒血……」
扈從中有人喊了出來,卻是一些稚氣未脫的少年人,眼中閃爍著憧憬與神往。
血紅的戰旗,天下之大,卻只有安西軍這獨此一家專利,乃是天子特授安西曆代軍將殺伐開拓武勳和榮耀的象徵,由於安西軍手上沾染了太多外族的血,因此他們的戰旗,也被稱為胡兒血。血紅戰旗飄搖的地方,就是給那些那些外族死亡和噩夢的所在。
然而紅旗出現的本身,這也是一種戰爭的訊號,郭析歎了一口氣,難道安西好不容易情勢有所好轉,卻又要開戰了……
我一行沒走出多遠,就現前方被眾多回紇人堵住,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盯著我們。
左賢王白兀羅怒容滿面的上前交涉,怒吼了幾聲,那些看起來有些群情激憤的回紇部眾,頓時退後了幾步,聲音也小了許多,看起來他在回紇人種還是頗有影響和威望的。
白兀羅轉身向我們招手,卻被一隻後方飛出的流箭射倒,然後那些回紇人大叫起來,紛紛拉弓操刀衝上前來。為的一名蘇尼(將領),高舉起從左賢王白兀羅身上拔出的箭只,嚎啕大叫起來。
「大人快走……」
「他們在喊什麼,……」
「他們說是我們的箭,殺死了左賢王……「……
「出什麼事了……」
正在和莫賀達乾等人議事的牟羽可汗,突然聽見帳外的喧鬧聲。隨後帳子被推開,壓著一干灰頭土臉的回紇貴人,
「這些人陰謀反叛大汗,已經被我拿下了……」
「莫賀。難道這就是你的對策麼……」
牟羽可汗臉色一動,
「達夷裡,這是怎麼回事……」
莫賀達干臉色變了變,怒喝道
「難道這不是尊上你的命令麼……」
那名將領,臉色也楞了下。
「是您派人送來可汗的金批啊……」
「什麼……」
突然外圍一陣慘叫聲,那名將領轉身衝出帳外,卻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拋回來,砸到一大片陳設,卻是泊泊流出血來,再沒有生息。
席大都督合胡祿,帶著眾多回紇貴姓,從破口走進帳來,其中赫然有幾位內相和外相。隨後是湧進來佔滿左右的士兵,人人都裘袍下穿著鐵製鎧甲,赫然是新成立的中護軍。
「謀逆的人……」
莫賀達干拔刀踏前,擋在可汗身前高聲道
「鶻衛呢……」
「鶻衛大都已經奉可汗之命,去攔阻彈壓那些衝擊唐人使團駐地的部眾了……」
合胡祿身邊一個護軍千戶,突然開口道。
「合胡祿,這是打算廢立你們剛宣誓過的汗麼……」
看到他們,牟羽可汗突然冷靜下來……
「當然不敢……」
合胡祿微微一笑道
「大汗當然還是我們的大汗,只是臣下有些不情之請,還請要請大汗恩准……」
「現在左、右殺的大人,都不能理事了,拔攬將軍正在處理那些外姓部眾的騷亂……左右廂的十箭部落,暫時由右賢王車泥失大人安撫,已經退出二十里之外警戒……」
「你這算是威脅我麼……」
「不敢……我們所在一切,都是為了大汗和回紇……」
他揮了揮手,一群哭哭啼啼的女人和孩子被押出帳去,只有僕固可敦,稍稍平靜一些,只是看了丈夫一眼,就被推了出去。
「請大汗安心和他們在一起……等待事情結束就好……」
他走出來,一名回紇貴姓
「白登已經在唐人的營地裡,怕是個麻煩……」
「沒關係,有人告訴我,他們已經得手了……」
王帳之外,一些信奉摩尼教的人,被拉到王庭邊上,成排的砍倒,堆在一起……
「這些回紇人,都是死心眼麼……」
我看著營地外,黑壓壓的人頭,狠狠呸了一聲,
「這事明擺是有人朝我們栽贓……」
一路衝回營地,並沒有受到太多的攔阻,輕鬆的讓我有些錯愕,然後是就現並沒有這麼好的事情。回紇人包圍了我們駐地的三面。我不由叫聲晦氣,老子真是被圍攻的命麼,怎麼走到哪裡,都被人圍攻。
正在腹誹中,
突然那些攔阻的回紇騎士,似乎聽到什麼命令,有些不知所措,但最後還是讓開,放下武器走到一邊。顯然回紇內部出什麼問題,然後那些回紇人鼓噪起來。
「怎麼會這樣……」
留在營地裡的僕固達干,突然臉色大變,負責翻譯的司員,也臉如土色,結結巴巴的說。
「國師以邪術害死大亦斤卓羅底裡,回紇可汗已經宣佈摩尼眾為妖邪禁法,全國搜捕……」
見鬼,我更加肯定,我們是被捲入政治陰謀了,真是流年不利,跑來會個盟,也會遇上政變,我很想對那些回紇人喊,我是來打醬油的,無視路過就好,何苦如臨大敵的堵在那裡。
「這是不可能的大人……」
杜佑似乎看出我的想法,開口道。
「回紇人不可能無視我們這數千兵甲的……最穩妥的辦法,就是圍著我們,讓我們什麼事也做不了」
這是,那些回紇又出現新的變化,他們在幾個衣冠華麗的回紇貴族的帶領下,向什麼大喊大叫起來起來。
「他們叫什麼哪……」
「他們在喊,交出回紇的叛臣,說我們包庇了拭殺老王的葉護同黨,還誘拐囚禁了可汗最心愛的白登王子,作為人質……」
「否則,將用血來清洗我們的營地……」
「該死……趕緊把人給我帶過來」
「大人,不好了,侍御史王翊大人死在帳中,看押的那個人,也不見蹤影……」
「什麼……」
我頓時明白了許多東西,什麼肅宗皇帝的佈局,這卻是個陷阱,經手這件事的人,真是身份已經難以考證了,但是作為登裡可汗通緝的罪魁禍之一,他卻出入在唐朝使團的營帳中,在多種因素的作用下,酵出難以想像的東西。
再加上回紇國中,某些勢力的煽風點火,不管如何,這個黑鍋就已經先背上了……
王帳,合胡祿為的一群回紇人也在煩惱。
「一群蠢貨,怎麼會把唐人牽扯進來……」
「我們只要把那位樞密大人請來做客,讓他們投鼠忌器,不敢妄動,拖上一段時間,待到塵埃落定,再做處置……」
「究竟是誰煽動那些部眾去攔阻唐人的使團……」
「現在我們不得不分出足夠的人手,看著這些唐人……」
「蠢貨,蠢貨,我們不是應該等他們上路了再下手麼……怠敵鬆懈半道而擊才是我們擅長的,你現在叫我們的健兒去攻打唐人最擅長的營壘,……我們連像樣的器具都沒有……」
「來不及了,拓揭軍各部,已經開始攻打唐人的營地了……」……
壕溝和柵刺前,短短時間,就堆滿了那些自衝擊回紇人的屍體。雖然都是一些烏合之眾,但絲毫不能讓我安心,總覺的有什麼危險的東西,在覬覦著我們。
不知不覺中,營地周圍的回紇人,已經換了一批,看著綿延在新立營帳中的羽旌,和奇特的鼓點。
「居然是拓揭軍……」
僕固達干驚呼出聲。
「他們不應該留守在富貴城麼……」
回紇的武裝力量,基本上由三個體系組成。即侍衛之士、控弦之士和拓揭。出自《周書.突厥傳》云:『侍衛之士謂之附離,夏言亦狼也;蓋本狼生,志不忘舊。『。
侍衛之士,就是可汗的扈從隊伍,它原為王姓氏族的親軍和部落質子,故取名『附離『。這批人祖上在創業時代有過汗馬功勞。立國後其地位必高於一般軍士,他們的後代以小姓部落領的身份,繼續世代向可汗服役。
但是這些『侍衛之士『人數畢竟不多,回紇可汗單靠少數親兵是不足東征西討的。那麼軍隊的主體大部
分是由眾多附庸部落提供兵員構成,這種軍隊稱為控弦之士,意為能夠拉弓放箭的男人,也是士兵的基本要求。比如左右廂五咄陸、弩失畢管轄十箭部落一個梯次,回紇內九族一個梯次,外九姓的部落又是一個梯次,服兵役的義務是遊牧人的經常職業。
而拓揭就相當外族的僱傭軍,中原人也叫做義從。如果說突厥時代的拓羯來自哈密(伊吾)和羅布泊(蒲昌海)的粟特聚落,那麼參與安史之亂的拓揭,則出於鄂爾多斯南部的『六胡州『(魯、麗、含、塞、依和契州),而回紇所屬的拓揭軍,則來自靠近西域的一代堅昆、莫啜等地。
「是黃姓突騎施部……」
自後突厥突騎施最後一任白眉可汗身死後,就宣告滅亡群龍無,陷入黃姓和黑姓的紛爭內亂中,出了享有宗主名分的大唐外,回紇也乘機收伏了不少地近的部落,甚至還有一些部落,則投奔吐蕃、大食,……
數千里之外
弄吉蓬頭垢面的站在同樣骯髒的人群中,麻木而呆滯望著高聳的城樓,煙熏火燎的殘破城牆上依舊頑強飄舞著守軍的旗幟,只有手中緊握的陳舊武器,稍稍能帶給他一些安全感。
就如吐蕃流傳下來的歌頌先王的六字揭句讚歌一樣,(松贊干布)大王有六柄寶槍,他們又是大王的眼睛和盾牌,伴隨著大王衝鋒陷陣,追逐著死亡和武功,每個人身上的每道傷痕,都代表著一個出生入死的故事,直到征服象雄王的戰爭,像雄人的兇猛,讓鋒銳的寶槍折斷了四柄。
弄吉的家族,正好就是這四柄寶槍之一,作為忠勇的報酬,被分封在雅礱的土地上,世代守衛先王的陵寢。少王的到來,讓這些不甘寂寞的守靈家族子弟,看到了重新回到紅山宮的希望,在當地貴人多哦幫助下,少年贊普輕易的清洗了身邊馬向派來的人,將部眾和強壯的娃子變成一隻軍隊。
但是很快他們就用血證明了一個殘酷的事實,
在馬向經營數十年的權勢面前,少年贊普的反撲,就像向狼群咆哮的幼獒一樣無力,匆匆召集起來的數千名忠於王姓的義兵,護送著少王有驚無險的殺出雅礱,卻現沿途的士兵和糧草,早被馬向徵調一空,缺少補充的王軍,只能靠不斷裹挾那些卑賤百姓,來保持前進的步伐,他還記得,在掌握舉國大部分軍隊的馬向面前,紛紛逃亡和四散的那種絕望和無力。
當著臉色蒼白的少年贊普的面,上千人的人頭落地,羅些川的河水,被拋棄的屍體染成紅色,個別通風報信的叛徒,得到榮耀和身份。而他這些貴姓的子弟,作為蠱惑少王作出不當舉動的代價,雖然被免去死亡,卻被剝奪一切領地和身份,以戰鬥奴隸的身份,站在大軍前驅的序列中。
隨著馬向宣佈了少年贊普,御駕親征的消息,馬向預先集結的大軍象開閘的洪流一樣,裹挾著眾多的人口和輜重,勢如破竹一般滾滾越過了青海,直到這座城下,才遇到真正意義上的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