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算結束了,隨著長安城中最後一點抵抗的覆沒,將這些紛擾的事情暫告上一個段落,雖然最後的結尾,還有一點不夠完美的音符——,伴隨著上萬最精銳的扈從、附離和御帳軍覆滅,負責領軍的僅次於阿大酋的二號人物穆廓海,卻只抓到了一個替身,在同羅人全軍上下拚死穿城突圍,所製造出來的混亂和間隙中,正主兒利用龍武軍不熟悉地理的時間差,已經走脫不知所蹤。
不過只要還在這城中,他們的結局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當代表部族中最尊貴血統和象徵權威的戰鼓角號旗幟大,被高懸城頭上,守軍把斬獲的大量頭顱當成彈藥,用石炮砸進城外那些群龍無,卻尤自狂熱的搶攻不已的胡人大部中,那些同羅軍,頓時士氣跌到谷地,居然轉頭就上演了一幕大轉進,星做鳥獸散,頃刻間逃的一個不剩了。
掃除了最後一點障礙,那些降官降將什麼的,也有了一點底氣,坐下來配合勝利者下來慶祝一二。
所謂長安夜迷離,就在前太平公主邸舊址上,五王宅之一宋王第靠近定昆池的楓苑,接水而建的百柱堂裡,此刻正是一副「風吐流蘇帶晚霞,碧樹銀台萬種色」的光景。
雖然苦熬了一個冬天,搜刮若大的長安,窮盡所有,還是能拼湊出一局像樣的酒宴排場來。來自東、西大市最好的胡、漢廚子,平康裡最出名的伎隊、樂班,出自大內的食譜菜單,來自公卿之家的用具器物。
盛放滿各色奇味走鱗.水陸珍饈,配以濃重異域胡風的灸牛塊、烤全羊、燒孔雀、穿鹿燒,甚至還有一大盤也不知道那裡找出來,用香料熏制大段的象鼻切片,顯然是歷經劫難之後,城外獵苑裡殘存的動物們,再次遭到了滅頂之災。
所謂瑪瑙杯水晶盞,金蔓紋的大銀盤中,盛滿了用來卷肉,烤得雪白泛金黃的小胡餅。各色瓶裝堆陳的酒類中,我甚至看到御字號的瓊林宴專用瓊花釀,像地攤上的貨物一樣,滿地亂堆。
堂下,正是春意濃融,裙帶薄巧,容姿婀娜,妖嬈做舞。
那些垂幃薄紗的背後,暗香浮影,輕吟淺唱的,是絲絲如泣訴,撩人心弦柔腸百轉的《清平調》,道是「變調如聞《楊柳歌一口氛氳」,「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的畫中景境。
那些降官降將中,多身著烏紗軟璞,各色錦袍寬袖的便裝常衣,能有些份量和資格的來捧場的,無論是強顏歡笑,愁腸滿懷的,還是一心逢迎,刻意討好的,或是心思重重,食不甘味的,到這時也要做出一副,熱切無比,歡融恰恰的情態來。待到龍武軍帶來的燒酒陳釀,也流水一般的供應上來,更多的人初嘗不止,喝的是滿面通紅,醉意熏然。
相比之下,作為勝利者一方的就更隨意更豐富多彩的多了,在席上的表現和素養,也迥然各異。
開懷大嚼,縱情飲笑,高聲推杯引盞,形骸放蕩,表現最得受用的,那些是呂希用,劉昌周少名這些出自兩府本部,參與西幸赴難的資深將屬。
不勝酒力,卻被相互灌的滿臉通紅,豪不掩飾歡躍激動,醉意失態的在席手舞足蹈,乃至語無倫次,不時一頭栽倒在酒水菜餚裡的,被拖起來又跌跌撞撞到處拼杯的,則是李萼、全承泰、向允等所代表的那些初陣學兵、年輕士官、少壯參軍們。整個歡宴中,就他們最誇躁,出的聲音最大。
低斟淺飲、清言淺笑,從容自得,不時頷,舉杯四顧,表現的更沉穩一些,多是高達夫為的一眾外派駐軍一流。作為曾經資深老將部屬,對於這種場合,他們多半有過響應的資歷和經驗,倒最是從容不迫。
還有一些,冷眼旁看,少言不語或不勾言笑的,雖微熏醉然,眼中卻保持一些拒人千里的警醒和惕然的,或者乾脆埋頭喝悶酒的,則主要還是段秀實,張思這些新加入的原西北軍、山南軍舊屬,他們多數帶傷,不便飲酒,或多少有些心事,憋悶鬱然,或拘禮自束,在這場合放不開手腳。
環繞在一角的,岑參一干文職佐僚,則更要低調的多,只有邀約到面前時,才稍稍舉杯致意,卻淺嘗即止,多半笑而宛拒,他們的任務繁多,多不願多酒誤事。
至於不斷嘖嘖稱奇,四下觀望,手口不停,眼神卻粘在那些豐饒跌蕩的身段上,忙的幾乎轉不過眼珠子來的,乃至就差沒有口水滴了一攤的,卻是附從龍武軍的那些地方上的民軍義勇的頭領們。他們有幸得賞邀,可還是次見識這種場合,表現更不堪一些。
崔光遠一干反正官員,不但為官做事的手段很有一套,這不動聲色逢上迎好的工夫也做的十足,顯然是歷史和立場問題已經咄定,心中大定,談笑風聲,妙語連珠,不停四下的勸飲,活絡起一種熱切的氣氛。
而薛嵩為的,作為舉義有功的一干降將,也稍事放開了一些心懷,在他以身作則下帶領下,刻意放低了身段,到處邀杯,做出一副四處結好的姿態來。雖然有不大瞧的上他們這些降將身份的,但其中人家擺出一副真誠懇切的態度,倒讓大多數人
起臉來,幾杯下肚也是面紅耳熱,被套出些話頭來了
至於其他列席大多數曾經的偽官,分佈在四處角落裡,很自覺的扮演起一些配合的角色,在需要的時候點頭稱是,人云亦云的出聲附和讚歎,高起低落的捧場一番。這裡都是武人,自然不用詩問唱和,正是「歲夜高堂列明燭,美酒一杯聲一曲」形態。
透過明堂柱列,可以看到外頭的巡影梭梭,燈華交錯,在平鏡少波的水面上,輕輕漾出無數的星光綽約。
據說昨天,也是同樣的場合,一眾被邀宴叛軍的將領,在醇酒美人中醉昏了頭,四壁伏兵當場射成一堆刺蝟,如果有什麼圖謀,眼下龍武軍的核心骨幹齊至,顯然也是個一網打盡的好時機。
我瞇著眼睛,蒙然望著這一切,心中不失惡意的做如是想。耳中蕩漾著層重抑揚,曼妙宛然歌喉吟唱的李白《長相思》
「長相思,在長安。
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淒淒篳色寒。
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歎。
美人如花隔雲端。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水之波瀾。
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長相思,摧心肝……
歌舞正酣,酒意濃融,當是「翠娥嬋娟初月輝,美人更唱舞羅衣,新歌一曲令人艷,醉舞雙眸斂鬢斜」。我卻被這靡靡撩撩的聲景,捲起幾分對阿蠻她們的思念惆悵來,多喝了幾杯果酒,暖融融的從腹間灼燒升騰起來,一種叫做飽暖思淫慾的東西。
不過對我來說,這些堂上歌舞的身段相貌,雖然都是上上之姿,但比隨上皇出走的梨園、宜春坊那些女弟子的水準,還是有段距離。常常利用職權的便利,耳磨嘶鬢,佔盡便宜,也讓我胃口和品位變的挑剔起來。
見我稍露不已為然的表情。在旁察言觀色的崔光遠,暗暗點點頭,列席門邊的長安令蘇文見狀,站起身來拍拍手,只聽環珮丁冬,有一個相貌平平的錦衣優人引著,風姿款款的走進來一列的女子,卻都罩著寬大的披袍,粉繡的朦朧垂巾,將頭臉都遮的嚴實,頓時引起一陣的紛紛嗡嗡。
「這又是哪出」
我掃了一眼他身後的女子們,在寬大的彩織披風與蒙巾之下,看不到她們的臉,淡淡的蘭息吐陳,在蒙紗下蕩漾起絲絲微瀾,讓人憑生的揣度猜想,撩得心癢如貓抓,卻積而不能,我心道這是故弄什麼玄虛,現場當場勞軍麼。
據我所知,日落之前,已經有一群長安的父老士紳,到各大營的軍中去慰勞將士,當然根據回報,這些「父老」當中,可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嬌滴滴的年輕女子,只是她們談笑有聲的,也沒有什麼淒苦為難的顏色,似乎做這種事情已經是輕車熟路了。
顯然是這些所謂勞軍的內容,也包括了用一些比較直接和親密的方式,緩解一些士兵長期征戰在外,造成的下半身某些部位過於僵化的問題。作為勞軍行為的組織和起者,就是長安令蘇文。
所謂當兵三年,老母豬也變貂禪了,這是自古以來的通病。龍武軍對**之事查禁極嚴,但只要是您情我願的性質,也不過多究限制這種,有利於促進地方經濟展,拉進軍民魚水情的聯誼方式。
蘇文對我稍事頷,卻笑而不語。
只聞樂聲漸漸淡去,餘音渺渺的沉靜下來。
那優者輕輕舉起掌來,他擊掌的聲音甚是奇特,有如更鼓催曉,又如晚鐘低鳴,節奏起先是很慢,但漸漸快了起來,最後擊掌之聲竟連成一片,有如夏日夜間田野裡的蛙聲,但這蛙聲又是連綿不絕的齊聲應和,而非各自恬噪。在他掌聲之中,那群女子中一人站了出來,慢慢脫下自己罩在身外的披風與蒙在臉上的頭巾,一張亦喜亦嗔明媚動人的臉兒便露了出來,所謂詩句中的「春光拂柳色,明秀滌心痕」便是形容如此。
堂中儘是男子,頓時呼吸一窒而粗喘,目光也本能地停在這女子身上。那優者又擊掌聲一變,第二個女子又站了出來,露出真實面目。此次呈現於眾人眼前的,卻是一張秀眉微顰容貌清秀的臉兒,再加纖弱只堪盈盈一握的柳腰,讓人不由自主生出憐惜之心,卻是那種「幽獨空林色,嫋嫋搖華生」容資。
使者微微一笑,擊掌聲再是一變,如果說二變之時他的擊掌聲有如清風明月一般空曠,此次則有如琴瑟相和漁樵相唱般悠遠,第三個女子站了出來,解開外衣之後,露出一張儒雅恬淡的臉與一雙深幽誘人的眸來,滿是書卷氣息的面容中略帶著驕傲,又略帶著羞澀,似乎不是凡世的女子,而是天界的女史一般。
我這兩年來讀了不少詩書,身邊無論是薛景仙還是溫哲、鄭元和等,皆是飽學多才的高級文化人,耳濡目染的受他們熏陶,但見了這等女子,也禁不住眼前一亮,仿若一件先天靈氣孕育與後天精工雕琢混然合一的完美藝術品,世上多少少年男兒完美的夢中人兒,這麼就這麼活生生的出現在面前,滿堂盡起牙牙聲一片。
到了第四人,早被吊足了胃口,大家不由自主的用更加期待的目光,屏息凝神望
那女子卻沒有反應,待得優者催第二遍時,才淡淡聲,只這一聲,大堂之中的人便覺有如天籟傳來,又似自己最心愛之人在自己心頭軟語哀求一般,都不由心中一蕩。
才見那女子自披風中伸出纖巧如蔥的玉指,行雲流水般輕輕撩開了披在身上的披風,披風如片雲彩般飄落,露出她那束得緊緊的身軀,雖然在一套淡紫色的紋裳繡裙裡,但眾人都覺這女子身軀玲瓏剔透凹凸極致,每一分每一寸都生得再微妙合意不過,古人所言增一分則肥,減一寸則瘦,正是形容這種風姿!讓人目光緊緊粘住,竟不捨得偏離半分,李太白的「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這句極贊,也彷彿就是為她量身定制的。
直到一個聲音把大家神飛天外的給驚回來。蘇文稍事鬆了口氣,目色與崔光遠隱隱一對,似乎有些滿意得色,還有些不足道亦的東西在裡面。
我深吸了幾口氣,才平穩了心氣,媽的,崔光遠那裡找出來,這幾個妖精一樣的妙人兒,一次都亮出來,惹得軍中一眾大老粗失魂落魄的,還有滿面潮紅的,戀戀不捨的,顯然是人事初哥,初識風情的那些學兵、參軍。
「總府大人出征在外,久離家中,為國操勞而形神竭慮,如今身邊也沒個照應的,委實不便,這幾個都是清白人家的好女子,自請願為侍兒,那些鋪床疊帳的瑣事,也可以代事辛勞一二。」長安令蘇文懇言開口道,餘眾再次喧聲嘩然。
居然都是送我的,真是好大的手筆,這種水準的貨色,就是老皇帝身邊也不多見,尋常時節想見著一個都難,而且一送就是四個。
這話說的真是冠冕堂皇,什麼為國操勞,應該為國添丁為多創造子孫後代操勞才是把,把行色賄上,說成是自願勞軍的行為,顯然這位前京兆尹和他的舊屬,為爭取了一個比較好的將來,可謂是煞費苦心了。
不過色賄這種東西,不是應該在暗夜無人私語處,偷偷的送,悄悄的收,張揚的不要,這位是怎麼想的。
頓時滿堂的目光再次用那些女子,轉而集中在我身上,飄忽躍動著種種的驚艷、羨慕、驚訝、歎然,悵然、失意、若有所思,也有幸災樂禍,看好戲的,眼巴巴的望著我,期待著什麼。
我掃了眼幕後主使京兆尹崔光遠,卻是咄然行色不動,目澄清明,只有一對沉眉不時輕顫一下,稍稍出賣了他的心思,而作為降將之的薛嵩,則是微微嘿然,只在嘴角掛上一絲淺笑,有一種說不盡的意味。而那長安令蘇文見我沉聲不言,卻是已經是汗結背,幾乎滾落下來,
我也不是當初初解風情,只敢偷偷遠窺以自樂,被阿蠻淚一滾就慌了手腳,口拙言不擇言的菜鳥,糖衣要吃的,炮彈的風險也要避免的。
「這樣啊,我家正缺幾個用來灑水掃地粗使喚丫頭,也就這般湊合湊合把」
頭」長安令蘇文方堆起的滿臉笑意,頓時變成苦瓜一樣的,口吃起來,「大人說的是,貴府上張女史,謝供奉,都是當世無雙的人物……
轉身揮手就要讓她們重新下去,輕起唉然歎聲一片。
「不過,醒掌天下權.把杯高舉而郎聲道「望諸君共效勉力,戳付國難,功名權位美人嬌兒,自不當遠亦」
「至於我嘛,就卻之不恭,先給大伙做個表率了」
轟的一聲滿堂大笑起來,許多人不管真情假意的,頓時都如釋重負的鬆了口氣,還有沉不住氣的,已然開始,眉飛色舞的描繪期許起自己可能得到的待遇來。那些堂下列班的舞伎,也乘勢蝶舞穿花一般散入席間,香袖雲裳近身親膩的服侍起來。
我甚至看見,號稱心性堅定第一的李萼,被鬧的手足無措,差點把酒~.玉倒在半身上,本已漲紅的面盤雖然看不更多的東西,握緊了手杯已經漾出許多酒來,卻暴露了他的心情,讓人懷疑會不會把身上倚懷偎面的嬌人兒,忍不住給丟出去,讓人不禁宛爾。
要說美人當前,沒人不動心是假的,不過上行下效,多少要考慮這麼做的後果和影響。龍武軍待遇優厚而綱紀嚴緊,說不上能夠人人都能潔身自好,但軍中令行禁止做的還不錯,我若表態,他們絕沒人敢帶這個頭的。
眾人,紛紛起身高聲道。
「滿飲」
「舉杯」
「祝萬勝」
「願長無敵」
「祝胡無人,漢道昌」
「願長生太平」
「願黎民昌久安樂」
「祈聖壽安康」
「同願」
「共祝」
「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