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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柳絲曳水,來往的舟楫盪開一片片餘波方平又起,琴操於窗前凝眸許久,眼神中帶著一抹看盡千帆皆不是的落寞。
這時另有一個十五六歲的麗人走到琴操身邊,她挽著明媚的墜馬髻,身姿曼妙如陽春的楊柳枝,明眸皓齒,耳墜雙明珠,渾身充滿了水鄉女子那種清麗柔婉之態。
她那淡淡的遠山眉也微微蹙著,繡口輕啟說道:「琴操姊姊,妹妹這可愁死了,眼看這花魁大賽將至,妹妹卻連首新詞也沒找到,唉!那日南陽郡王府的小王爺,答應請小山先生幫我寫詞的,可如今好些天過去了,連人影也沒瞧見,只怕是事有不第了,唉!」
琴操見她愁眉不展,便輕聲安慰道:「鳴佩莫要著急,離花魁大賽尚有一月之久,想來憑那小王爺的家勢,向小山先生討首佳作當是不難的。」
那叫鳴佩的麗人臉上的愁容並不因琴操的安慰而減少,溫潤欲滴的香唇微微一抿說道:「琴操姊姊怕是不知,那小山先生為人頗為孤高傲世,連蘇大學士都不放在眼裡呢;
妹妹聽說有一回蘇大學士求見,小山先生竟謝絕道: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舊客,亦未暇見也。
照此看來,那小王爺雖滿口答應,卻也未見能求得小山先生一詞哩!」
小山先生便是大名鼎鼎的晏幾道,如今在開封府做推官;鳴佩提及蘇東坡時,琴操一雙長睫不覺垂將下來。隨即微微一眨,一切又都消失在那秋水凝煙的眸光裡;
鳴佩未注意到這些,猶自歎道:「說來再沒人比那李湘弦更命好了,楊學士一曲雁丘詞。輕易便將她捧成花魁,咱們與楊學士是同鄉,卻偏偏沒遇著這般好事,畢竟是苦命人。」
鳴佩幽腸百結,琴操芳心為之一軟,她一直不曾提及自己認識楊逸,此翻進京只是難卻鳴佩之情,跟隨左右授她琴技。也沒打算去楊家拜訪,韓碧兒雖然待她甚厚,情之切切,但琴操念及自己的身份。終是覺得有些不適宜。
想起在楊家時,得到楊逸的幾張字帖,那些詩詞無一不是上佳之作,實在不行便拿出一首讓鳴佩來唱吧!
她柔聲安慰鳴佩道:「妹妹但請安心練琴,若是南陽郡王府那位小王爺無法求得小山先生佳作。姊姊到時再盡量幫你想想辦法。」
鳴佩聽罷頓時高興地抱住她,欣然說道:「真的嘛?姊姊可是願去找蘇大學士索詞?」
琴操在她小蠻腰上輕輕一扭,嗔道:「莫胡說,我與蘇學士早已斷絕音信。」
「那姊姊找誰要新詞去?」鳴佩又不禁擔心起來。如花嬌靨像遇上風雨吹打,馬上又黯淡下來。琴操清燈古剎枯守五年了,她在京裡還能認識何人?
琴操未及作答。一個身著青色背子的丫環走了進來,向倆人一福說道:「姑娘,客人來了!」
琴操連忙交代鳴佩道:「妹妹小心些個,如今妹妹在京中未有根基,這些軍伍之人一但耍起橫來,怕是不好應付。」
「姊姊,我不想去啊!這些人粗鄙不文,討厭之極,奈何卻是馬步軍指揮使,妹妹想在東京立足,總個是開罪不起。」
「那妹妹帶著畫眉進去,這些人若是有過分舉動,你趕忙讓畫眉出來叫我。」
「嗯,妹妹曉得了,姊姊先歇著,妹妹去了!」
楊逸內著一襲儒袍,腰束錦革,外罩一件紫色輕裘,樣子飄逸灑脫,就像一個進京趕考的富家公子。
由包毅領路,兩人打馬前往舊曹門街,街上人流如織,熙熙攘攘,路過汴河邊的開封府時,楊逸突然想起個人來,於是笑道:「包毅,你與開封府的包龍圖有何關係?」
包毅撓撓頭,訕訕地答道:「我倒是想有關係,但真的沒關係!」
「你這廝不會也是欽慕包龍圖清名,才改姓包的吧?老實交代,你原來姓什麼?」楊逸義正詞嚴的開審道。
姓包的人本不多,仁宗年間,開封府出了個包青天,美名傳宇內,王韶熙河開邊時,幾個歸降的羌人頭領羨慕包拯清名,爭著搶著讓神宗皇帝賜他們姓包,『包』一時成了個大熱門的姓氏。
見楊逸滿是狐疑地打量著自己,包毅為之氣絕:「大人,我可不是羌人,我家祖宗十八代都姓包,比包龍圖還包!」
「哈哈哈……」
兩人說說笑笑,來到舊曹門街的一棟大宅子前,大門上寫著「宜露坊」三個字,大門掩映在柳蔭翠色裡,一枝梨花從粉牆內探出,片片搖曳如雪;
倆人剛在門前下馬,便有門子上來施禮,把馬牽去,包毅介紹道:「大人,這家宜露坊的主人叫蘇鳴佩,年方十六,長得嬌滴滴水靈靈的,正月時才從錢塘進京開坊,我們得知後,便特意選了這家請大人吃酒。」
「不錯,風宜清夜露宜秋,走!」
楊逸說著帶頭往裡走,院內花木掩映,青欄翠帷,亭台樓閣雕樑畫棟,處處散發著清雅宜人的韻味,恍若那些高人雅士的居所。
東京城裡像這種妓館有多家,這算是最高級的妓館了,若大的院落通常只有一到兩個名妓,其他便是丫環、雜役、廚子、門房、護院之類的,專為坊主服務,最多還有幾個姿色不錯的丫環承擔演樂、伴舞;
坊主一個人,要養活一大幫子人,而且通常是賣藝不賣身,這就需要她們有極佳的才藝,和傾城的美貌才行。
楊逸進到院內,李一忠、謝東昇,還有餘興、陸振兩人都一同迎出來,這些人都是出身班直侍衛,個個是一米八以上的昂然漢子,歷經血火洗禮之後,身上都有一股鷹顧狼視的殺伐之氣。
一見楊逸,李一忠幾人齊齊行了個嚴整的軍禮;
楊逸瞧著樂了:「我說哥幾個!用得著這般模樣嗎?咱們這是來吃酒呢?還是準備去搶錢搶娘們吶?哈哈哈……」
幾人轟然大笑,李一忠典著臉道:「大人不是說過,身為軍人,無論何時何地,都要有軍人的樣子嘛?呵呵,話說回來,只要大人一聲令下,咱們這就殺到遼國去,把越國公主給大人搶回來……」
「找死!」楊逸大腳踢出,李一忠早有防備,溜得比兔子還快。
和這些熱血漢子在一起,楊逸心情大暢,行為也變得曠放不羈起來,殊不知,卻被一雙盈盈的眸子狠狠地鄙視了一翻。
鳴佩和丫環畫眉在廳內,看到李一忠等人迎進來的,是個俊逸儒雅的年輕書生,芳心暗喜,主客如此風流清雅,幾個粗壯的武夫怕也得有所收斂,自己倒不用擔心這些人用強了。
可聽這俊雅的書生開口就是搶錢搶女人,鳴佩姑娘實在無法接受這種轉變,唉!真個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鳴佩狠狠鄙視楊逸的同時,對自身的處境也暗暗擔心起來。
她才進京不久,這宜露坊開張才一個月,在京裡還沒有什麼有權有勢的恩客青睞,身如浮萍一般,若是這些粗鄙軍漢真個用強,自己可怎生是好?
大宋以文御武,武人的地位很低,二品的武將在四品文官面還得低一頭,甚至連七、八品的文官也敢傲然鄙視;
整個社會風氣也如此,百姓私下裡將軍人稱作賊配軍,以至有好鐵不打丁,好男不當兵之說;
那些女兒家,寧願嫁個破落書生,也不原嫁個將軍;鳴佩這種才色傾城的名妓,看不起李一忠這些武人,再正常不過。
楊逸幾人朗笑著進入廳內,廳中掛著一些名家字畫,臨窗的小几上有蒼松盤栽,小巧的屏風上畫著湖景秋山圖,把室內裝點得很典雅別緻。
廳內共罷了六張小几,楊逸六人各據一幾,盤坐於後;
李一忠對廳中侍候的丫環喊道:「我們大人到了,趕緊上酒上菜,讓鳴佩姑娘快些前來侍候我們大人。」
「婢子這就去。」一個丫環蹲身一福,快步出廳而去。
很快酒菜便端上來,銀盤玉盞,勝似王侯之家,菜色精緻,山稀海珍色香俱全;
李一忠隨即舉杯道:「大人,您大戰環州,突襲錫斡井,把西夏打得落花流水,可惜啊!我等未能追隨大人身邊,實乃平生之大憾,今日沒什麼可說的,我等先敬大人三杯,大人請!」
楊逸舉杯一飲而盡,哈哈笑道:「咱們今日不談這個,你們如今軍職也都不低了,安心守好京畿,想上戰場,將來有機會我自會替你們周旋,來,今日咱們兄弟喝個痛快。」
眾人暢飲了三杯,門外傳來一串細碎的鳴佩之聲,廳中琴樂隨即響起,縹縹緲緲,如洛神涉水的清響。
小門處步入一個清麗出塵的女子,穿著大袖對襟羅衣,小蠻腰上束著曳地長裙,頭上梳著墜馬髻,一支碧玉步搖橫插髻間,粉頸細長如玉;
湖綠色的胸圍子彷彿裹不住那賁起的雙峰,露出一抹白嫩如雪的酥乳,中間一道誘人的溝壑;
她踏著樂曲的節拍步入廳來,便如弱柳扶風,水綠天青的大袖隨著玉臂舒展開來,便如湖面上水霧蔥籠的輕雲。
一對眸子含煙帶露,顧盼生姿,只見她跳著輕柔的舞步,引頸而清歌:
吳山青,
越山青,
兩岸青山相送迎,
誰知離別情?
君淚盈,
妾淚盈,
羅帶同心結未成,
江邊潮已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