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子若不出問題,確實很方便,現在採礦與冶金技術都十分落後,即便是宋朝在鄭朗推動下,一年所產的銅也不過三四萬噸,所產的鐵也不過十幾萬噸,已經是了不起的進步了,史上宋朝產銅最高峰只有一兩萬噸,鐵也不過五六萬噸。
而金屬還有其他的用途。因此貨幣不足,不僅是宋朝的困惑,更是契丹、高麗、倭國與西夏的困惑。交子出現,就將這個危機化解了。然而若不像宋朝那樣準備相對的金屬儲備,方便的背後就會發生嚴重的災難。史上宋朝貨幣系統的崩潰,民國錢幣的倒塌,都是最好的例子。
所以鄭朗寧肯銀行發展速度緩慢,都沒有放鬆金屬儲備,還有就是股份制。西夏東施效顰,一一採納,也就股份制,但與宋朝全民盈利相比,梁氏的股份制只是為梁家人謀利,就像後來民國的四大家族一樣,所謂的國家銀行,還不如說是宋家銀行。
也不能怪西夏人沒有眼光,到了民國都不懂,況且現在的西夏。
現在普遍對金屬貨幣十分看重,交子有了信譽就是錢,甚至在宋朝因為發行量控制量森嚴,交子的價值還略略在金屬貨幣之上,但沒有了交譽它就是紙,就是一塊小帛,一塊小羊皮。
得到了消息,宋朝在過著快樂的元宵節,西夏各個銀行門口卻在排起長隊。
五千多萬緡,對西夏意味著什麼?
北宋一年國家收入在史上普遍在一億多以上,化成緡錢更少,但它卻佔據世界的六成收入以上。也就是現在整個世界一年國家收入不足兩億緡錢。在鄭朗推動下,現在宋朝最少要佔據世界收入比例的八成。而宋朝僅發行了五億幾千萬緡的交子,並且一部分交子流通到國外。宋朝貨幣仍不足,許多地區繼續因貨幣問題,用物易物。可這是宋朝。而不是西夏。若論經濟規模,此時世界最少有二十個國家經濟規模比西夏龐大,就連河湟吐蕃若統一的話,都勝過了貧困的西夏,甚至高麗與交趾不論軍事,僅論經濟基礎都不比西夏遑讓。
再對比人口,宋朝此時超過了兩千萬戶,西夏僅有七十萬戶,是宋朝的三十分之一。不說宋朝多富裕,就算差不多。兩千多萬戶擁有的交子只有五億多,七十幾萬戶的西夏擁有的交子卻達到五千多萬。
但在數日之間,因為沒有足夠的金屬貨幣,這五千多萬緡交子全部化成了白紙一張。救市還是可以的,若是各個貴族主動將金銀交出來,迅速湊集價值兩千萬緡的金銀,銀行信譽恢復,危機就解決了。但那個貴族眼看著交子價格劇烈下跌,願意拿出金銀替國家渡過這次危機?還有。發作得這麼快,就是西夏各個貴族那麼的齊心愛國,都沒有反應時間。
前面消息傳出,後面銀行所有的銅幣與金銀就換了出去。空蕩蕩一片。其實這條計策太狠了,當然最狠的還不是這條計策,是在東方大海源源不斷的木材上。
宋朝越富裕,用木材越多。倭國山林破壞得就越嚴重,但與官方無關,皆是民間買賣。要麼平安監半官方性質插了一足。
正月還沒有結束,西夏交子與銅錢的比例兌換就達到了一百比一,也就是說以前一緡錢交子,現在僅能換回十文錢。這個比例都不足發行成本的五分之一。但就是這個比例,手中的交子都換不回來銅錢。五千多萬緡,幾乎波及到西夏整個國家各個階層,甚至還有宋朝。這些年兩國關係不是很好,多數時間宋朝斷絕了歲賜,並且關閉了互市,可是民間還有許多商人貪圖盈利,將宋朝的貨物向西夏走私,因此手中也擁有了一些西夏交子。短短半月內,這些交子就化成了一塊小破羊皮。
士大夫們看到的是西夏經濟倒塌,還沒有想到嚴重性。隨著交子失去信譽,物價開始上漲,先是一匹絹從兩千多緡交子變成兩萬緡,接著變成二十萬緡,再連著變成五十萬緡,一百萬緡。最後就是手中有銅錢,也在一萬多文錢才能買回來一匹經絹,整個西夏的商業打回到原始社會。所有作坊與市鋪一一破產,各個部族族首手中的財富全部縮水,甚至變成一無所有。
僥倖的是西夏本來經濟不是很發達,否則就是這一次變故,不用宋朝出兵,西夏就亡國了。
但危機仍超出宋朝許多大臣想像,即便西夏,一旦商業倒塌,影響也十分深遠,最簡單的百姓就算是以物易物,也未必能自我滿足,況且西夏本來物產不豐,許多生活用品要靠外地供應。然而僅一個餘月時間,西夏就開始向原始社會進軍。
西夏也有人才,李清看到眼下這個局面,又想到了宋朝的一些變動,向梁氏與李秉常進諫:「陛下,太后,國家蒙受大難,而宋朝改營為團,改團為軍,又將章楶調到蘭州,臣以為宋朝多半會圖謀不詭。」
此時梁氏焦頭爛額,聽後大為不悅,怒道:「難道哀家連那個章楶也要害怕嗎?」
不是梁氏不精明,相反,這是一個十分精明強幹的女人,但她長在權謀上,而非是軍事。前線又是梁乙埋指揮,為了隱飾其失敗,對真相多有篡改,更影響了她的判斷力。她重視鄭朗,重視王韶,但未必對章楶有多得視。
李清苦笑。
古渭城一戰,他一直是在前線的,那個宋朝宰相又像定川砦一戰一樣,自己將夏國兵力吸力,外圍交給狄青,這次卻交給了章楶,而且放權更大,也就是說那個章楶的軍事能力有可能還在狄青之上,最少與之持平。但誰能相信呢?
他還是進諫了一句:「太后,臣以為還是要小心為妙,加強涼州的警戒。同時派使去宋朝,將綏蘭二州劃給宋人。」
在外交路線上,李清與嵬名浪遇是一致的,以西夏國力肯定吃不下宋朝,不如交好。兩國就會平安無事,也能造福百姓,不然這個戰爭會沒完沒了。在史上看似他們這種想法不大正確,但若沒有保守派上台,隨後童貫貪圖那個郡王調轉槍頭攻打幽雲十六州呢。現在李清還是這種外交理念,反正蘭州與綏州也收不回來了,不如將它們名正言順的交給宋朝。
宋朝有好戰派,也有苟和派,若正式表態不要綏蘭二州,苟和派佔據上風。宋朝就不能上下一致對西夏用兵。那麼苦上兩年,這次危機也就化解。
可是梁氏更加暴怒,用兵宋朝,是梁氏的本意,現在苟和,保皇派必然佔據上風,自己與梁家地位也就危險了,因此大聲喝道:「李清,你本是秦人。難道以國土獻媚於宋人!」
李清不敢作聲了。在梁氏的怒火中,他馬上就想到一個字,死。
西夏動亂不休,相信激怒了梁氏。她絕對不介意殺死自己立威。
然後他又想到了梁乙埋的無能與專權,若不是梁乙埋專權,讓李開泰替代梁永能,西夏的右路會不會全軍覆沒?那麼宋朝能不能成功地形成合圍?然而恰恰相反。因為葫蘆川戰役梁乙埋大敗,李開泰卻成功地將部下全軍保住,梁家對李開泰更加雪藏。
想到這裡。他低下了腦袋。
梁氏眼中殺氣一顯,看到他認輸,眼中的殺氣這才消除下去。
過了兩天,李清找到另一個人,馮高,但此時的名字叫李巖。當時宋朝六大叛將,沒藏青都不思反悔,隨沒藏訛龐一路走到黑,被宋人「擊斃」,其餘五人以李巖為首,效忠先帝,多立戰功。李諒祚死後,五大將忠於皇室,被梁氏雪藏,過了很多年了,五將年高已老,李黃主去世,可其餘四將在西夏仍然有威信。
四將遭到排擠,同病相憐,繼續以李巖為首,但四將每天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看到他們十分老實,梁家也未下毒手。李清找到李巖,說了一句:「李將軍,大夏國危。」
馮高一揮手道:「李清將軍,我乃三姓家奴,不想做四姓家奴,況且我年近七十,大夏國勢,與微臣無關。」
三姓指原化名一姓,第二姓是沒藏,第三姓是李。
大家沒有明說,但馮高等於是直接拒絕了李清的邀請。
李清害怕馮高告密,不敢再勸說。
但真相是……
隨後馮高將消息傳到朝廷。
西府的事與鄭朗無關,但防止消息走露,特務營直接由趙頊接手。
趙頊得到情報,將鄭朗喊來,衛陽去世,損失慘重,未來不可估量,李清在西夏影響力不及四名斥候,可名不及實權卻超過了四名斥候,手中掌有許多軍隊,李清對梁氏不滿,似乎是一個機會。
鄭朗將情報看了一遍,搖了搖頭,道:「陛下,李清反感的是梁氏,非是西夏,招撫不起來。」
「此人是一員虎將啊。」
「是啊,他以一名普通的關中人氏去了西夏,以軍功得以上位,怎能不是虎將。但這員虎將終難能為我朝所用,不過這倒是一個機會,」鄭朗低頭想了一會,請趙頊親自寫了兩份簡短的書信。
第一封是寫給李清的:李清將軍,聞君有雅意,與我大宋友好,然夏國奸邪當道,終是不能也。夏主若掌國權,重忠於中國,朕當恢復歲賜,重開互市,救夏國百姓於水火。
你們若有本事,將權利從梁氏手中奪回來,我們宋朝會幫助你們西夏渡過難關。似乎……是,西夏與契丹交戰時,宋朝曾鼎力相助,沒藏叛亂時,狄青救助,隨後將六州之地無償交給李諒祚。
這封信讓周淵派斥候送給李清,李清怎樣想,鄭朗不管了。
還有一道命令,是寫給馮高的,能換兵權,當賣李清!
這中間內幕僅是鄭朗與趙頊知道,但西夏的情況,宋朝廟堂上的士大夫多聽說了,一個個心中慼慼。宋朝與西夏經濟不可相比,想借外部力量撬動宋朝經濟,那是不可能的。不過宋朝商業發達,城鎮百姓比例快接近百分之二十,商業支撐著宋朝一半以上的經濟收入,一旦發展類似的經濟危機。後果更嚴重。
西夏經濟的崩潰,更映得宋朝的經濟繁榮。
二月末,三司報表呈上,這一年宋朝經濟收入達到一億九千四百餘萬,其中聯營與國家的諸監收入就達到近八千兩百餘萬,坊場河渡錢近八百萬,各種商稅兩千兩百多萬,不包括其他工商業收入與鹽酒專營,直接的工商業收入就佔據了宋朝收入近七成,兩稅數量仍然很大。近四千萬,不過許多是糧是草,化成緡錢僅相當於三千萬緡,實際不足宋朝收入的六分之一。
若不是為了備戰,理論上現在宋朝完全可以將兩稅免去。當然,這僅是一種理論,實際還是不可能的,農民除了交納兩稅,還有各州府的各種附加稅與雜稅。若想免去所有稅務,朝廷除了減少兩稅收入外,最少還要多支出六千萬緡錢。
不過宋朝的稅務已經越來越輕,雖商稅增加。但就是聯營的諸監,一年最少為各大豪強契股帶來六千餘萬緡錢的收益,而直接的商稅不足兩千萬。僅憑這一點,就堵住了許多人的嘴巴。
同時東府的另一份數據。也證明了宋朝的發展。
宋朝戶口去年年底達到兩千一百六十萬戶,而在史上北宋大觀年間,戶數只有兩千零九十萬戶。雖中間包括河湟的戶數。河湟路一百二十萬戶,歸降的蕃羌戶就有八十多萬戶,但在史上河湟戶數也統計在冊。雖大觀年間隱戶比現在更多,但最少此時與大觀年間的戶口不遑讓多少了。而且這兩千多萬戶所佔的面積,不足三百五十萬平方公里,若不屈辱於契丹,逼於西夏,可以說元豐年間,幾乎達到中國封建統治史上的巔峰。
這兩份數據是如此的耀眼,連高滔滔看後也歎息一聲:「皇祐之治也不如今。」
可就在這時,發生了一件讓鄭朗頗為擔心的事,三月吳充病重,辭去首相之職,隨後不久吳充去世。
還有首相,韓絳,並且韓絳與鄭朗關係不錯,但若是鄭朗離開中書,韓絳能力有限,還不能挑起大梁。就是包括呂公著與范純仁,亦是如此。
朝中還有一個人,有資歷挑起這份重擔,王珪。
王安石也行,但王安石若是再為首相,必然激起許多矛盾,相反的,讓王安石於三司理財,倒是最合適的人選。
因此王珪回歸中書,是謂必然。
以王珪的性格,看似影響也不大。
然而鄭朗忽然想到一件事,史上宋朝伐夏大敗,原因有三,低估了西夏人的反抗,統帥不力,後勤沒有準備好。那時的宋朝不像現在仁政,國庫很充足,甚至五路伐夏失敗後,第二年還有財力發起永樂城之戰。但為什麼後勤不足?
史書沒有分析,有了分析鄭朗也不大相信,宋史自趙頊登基後,已經篡改得一塌糊塗。
但有一件事是無法篡改的,那時候朝堂只有唯一一個首相,王珪。與吳充不同,吳充雖略有些保守,卻是一個正人君子,而且曾做過鄭朗屬下,鄭朗與其兄吳育又是好友,因此鄭朗去了西北後,朝堂上沒有人在背後捅刀子。
可是王珪呢?
西夏經濟的崩潰,準備更充分,使得未來伐夏比史上勝機更大。但若是背後有人捅刀子,勝負就不好說了。這不是一場戰役,而是滅國之戰!
非是鄭朗疑心,這個後背在未來十分重要,關健到幾十萬將士的生死,四十多年磨劍能不能成功。將它交給王珪,鄭朗多少有些不大放心。正在他擔心的時候,趙頊已經問到這個問題:「鄭公,何人接替吳卿?」
隨著西夏經濟崩潰,伐夏已箭在弦上,不可能是鄭朗,得準備鄭朗離開朝堂後接班人事宜了。何人接替,在趙頊心中最佳人選確實也是王珪,但因為在劉摯一事上的表現,趙頊心中同樣不大放心,所以才有此一問。
其實問了,也證明了他在考慮王珪。
鄭朗不好說不行,沉思了一會兒,說道:「陛下,可以下詔於端午在御道舉行閱兵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