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朗笑了一笑,龐籍未必有那麼好心。問道:「彥國兄,他倒底要說什麼?」
「龐醇之想擴大交子的數量。」
「你意思呢?」
「我認為也可以,」富弼說道。
大約這兩人在富弼臨來之前,做過詳細的商議,龐籍說動了富弼。
表面上是可以的,因為交子做工精美,成本高昂,不易仿冒,印刷後迅速流通全國各地。有的人還將交子珍藏起來。開始交子與銅錢兌現嚴格的是一比一。
可交子遠比銅錢便於攜帶,而且面額不大,不僅能做為數量大的商業交易,平常百姓也可以適用。數量發行得少,又進一步決定它的緊張。在同等數量下,百姓是願意帶著交子,還是願意帶著沉重的銅錢?
因此交子價格略略上漲,有人甚至出一點零五的價格用銅錢換交子。
宋朝的政策是為了保持有足夠的錢幣流通,採納的是與唐朝一樣的制度,讓貨幣中央集中化,集中到京師地區。現在鄭朗卻將這些錢幣一起調到嶺南。
宋朝貨幣依然不足,導致京師貨幣繼續不足。僅靠一年開採的金屬是遠遠滿足不了宋朝的貨幣需求量,故龐籍想再發行一批交子。
鄭朗喃喃道:「空手套白狼?」
「不是,行知,想一想巴蜀原來那種落後的交子,貨幣不足,確實是一個弊病……」
鄭朗低下頭不說話。
他在想,想史上的宋朝交子。
宋朝商業發展是一件好事。可錢幣卻是一場嚴重的苦難史,災難史。
以現在的技術,開採金屬礦藏十分困難,要命的是這些金屬不僅是做貨幣,用途良多,還有向外國流通。要命的是百姓飽受苦難,消費觀念保守。喜歡儲錢。存在錢櫃裡要收利息,又要防止錢櫃倒垮扯皮,於是藏在家中。如楊六秀才妻氏家中藏錢十萬緡,錢屋十間,青州麻員外其家富三代。其祖以十萬緡錢鎮家庫,三代益富,而十萬緡錢始終一子未動。不僅是青州麻,還有壽春王、大賈焦、龍門李,等等無數赫赫有名的大戶,藏錢皆以十萬緡為基數。不藏錢十萬緡,不稱豪戶。實際財產更不止十萬緡錢,流動的資金、屋宅、田地、作坊、商舖等等,往往超過百萬緡以上。銀行開設後,這些人依然將這些藏錢當成自家的鎮宅之寶。不拿出來。於是北宋一百多年,發行了三億多緡銅錢,錢荒卻一直困惑著宋朝。
後來蔡京想出一個辦法。
他的鹽法洗掠一些大戶與商人,錢法也是如此,明知道趙禎大錢鐵錢之害。還鑄就許多大錢與夾錫錢,執行掠奪性的貨幣政策。結果使宋朝貨幣混亂,錢荒仍沒有解決。
加上朝廷將錢往北方回收,才使得四川出現交子。交底為普通的紙,圖案有屋木人物鋪戶押字,各交子發行戶又印有各自的暗記。不過因為製作便宜容易。偽冒者多,導致許多訴曱訟與官司。劉娥是四川人,不想家鄉如此,讓轉運使薛田實行官辦。印刷更精美,印模保密,不易偽冒,但實行時交子數額巨大,一貫與十貫兩種面額。還是有人偽造,不過損失由朝廷承擔了。在這個流通過程裡,朝廷吃了許多悶心虧的,又不能說,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誰讓國家錢幣不足呢?然後朝廷又想了一個辦法,交子兩年一換,前面研究出來印刷模肯,後面朝廷已經舊交子換成新交子了。又為交子準備三十萬貫保證金,這才使四川交子流通起來。但鄭朗心中估計一下,這個過程裡,朝廷最少損失五十萬貫以上。
但要看,交子成本遠比銅錢更便宜,便宜一千倍甚至一萬倍,一張紙成本可能不及一個銅子,便是十貫。於是到了宋神宗時看到錢荒嚴重,大規模發行交子,導致交子崩潰,宋徽宗時交子生生貶值了二十倍。
可還不是嚴重的。
嚴重是的在南宋時,北宋滅亡,對銅產量影響不大,宋朝多數銅礦在南方,可錢多向金朝流通,南宋經濟總量雖縮小,還是十分可觀,錢荒更加嚴重。宋孝宗北伐,加劇了錢幣的緊張。
然後大規模交子發行。
紹興末到乾道初八年發行一千萬緡交子,這是正常的發行,兌換比是一貫比七百七十文(宋朝實錢一貫也僅是七百幾十文,一緡才是一千文)。乾道初到淳熙初二曱十曱年間發行了兩千萬交子,舊交子依然在流通,貶值到一貫比七百五十文。後來規模越來越大,僅是淳熙末三年間發行了兩千四百萬交子,這時在市面上流通的交子最少達到五億緡錢以上。南宋的經濟流通貨幣需求肯定不止五億緡,可沒有足夠的金屬貨幣兌現,交子信譽嚴重下跌。兌比下跌到一貫比七百文。
作為南宋最好的明君,孝宗做得還是很有節制的,一千比七百,比北宋末年的情況要好。
寧宗開始胡來了,開禧到嘉定二曱十曱年間,發行交子達到三億七千貫,使交子下降到一貫兌五百文。但還沒有理宗來得厲害,僅是紹定五年、紹定六年、嘉熙四年、淳佑六年,四年時間發行交子十七億九千萬貫,其他年份沒有記錄可尋,或者腦海裡硬盤沒有拷貝下來,不得而知。但估計此時宋朝的交子總數額已經達到五十億貫以上,甚至可能達到一百億貫。
那時金朝銅錢開始向宋朝回流,兩相夾攻,交子跌到七十文舊會僅能換四文足錢,相當於一千比六十都不足。但能保持這一數據,已經算是奇跡,估計宋朝百姓也弄麻木了。於是交子整個崩潰。
想到這裡,鄭朗說道:「萬萬不可。銀行運轉良好,僅有二字,信譽。今天發行一批交子,明天會發行更多的交子,交子一旦氾濫成災,銀行全部面性的崩潰。這可不是小損失。如果銀行全國性拉開,收入會提高四到五倍。」
「四到五倍?」
「是啊。」
「不僅是十成契股嗎?」
「越往後收益會越低。但往後參加的皆是猶豫不決者,可能再投資者,這是對先行者的獎勵。為朝廷謀財也。此事不可外洩。至於貨幣不足,即便發行幾千萬交子,貨幣仍然不足。有金銀銅做保。它就是貨幣,沒有充足的金銀銅擔保,它就是一張布帛。我於廣南路也在鼓勵百姓養蠶植麻,雖不及北方絲帛質量好,也可以當成准貨幣。不過需要兩三年時間,熬過去,南方便可以向朝廷進行反哺。至於醇之說的遮掩,無妨,也不用遮掩,我待會兒寫一道奏折上曱書朝廷。將此事言明。無論如何,交子都不能讓它有任何氾濫成災的趨向。」
富弼對此也不是很懂,又說了另一件事:「這是你學生時恆帶來的物事,還有一封信。」
乃是小蘇打。
工作化生產不可能,鄭朗還是從試驗室著手。
先是製作鹽酸。這個放在試驗室裡,可以用硫曱酸與鹽起反應,產生鹽酸。然而硫曱酸製作昂貴了,再進行複雜的第二步,鹽酸將會成為天價。於是改成第二種方法,鹽與礬產生反應。
但這時候鹽也不是純鹽。甚至裡面有許多有害的物質,只是百姓吃慣了的,胃腸適應,不被它毒死。礬更是如此。
只有一個辦法,找合適的鹽,合適的礬,找到後想方設法提純,再經過一次次試驗,僅此就用了數年時間,花費巨大。
再用稀鹽酸與石灰石產生反應,制做氯化鈣與二氣化碳,用二氧化碳吹進水稀釋的鹼面裡進行碳化,放在後世有可能一堂試驗課就解決的問題,但放在宋代,集中了許多人力物力,前後幾乎砸下去十幾萬緡錢,試驗了近十幾萬次,導致兩名工匠因失誤死亡,數人受傷,花費數年時間,才將這個小蘇打從試驗室弄出來。
還不能代表勝利,以後還要使它能大規模生產,成本進一步壓縮,那時才能說是勉強性的成功。但想黃火曱藥正式能量產,還有一樣東西,雷曱管。眼下依沒有任何眉目。
不過走出關健的一步,並且相關的附帶產物,如鹽酸、氯化鈣等等,有工業化作用,也能當成藥品。最終這些物質一個個研究成功,不但使軍事產生脫變,也會使工業生產、醫學與其他種種方面產生一個脫變,意義不可想像。
「好啊,」鄭朗說道,眼中曱出現一絲遐思,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到那一天。
好在什麼地方,富弼並不知道,只知道那個黃火曱藥普及的意義。
富弼與高智升順利搭好盟議,兩人前去特磨道與最寧府交界的地方豎立石碑。後面還有事務,盟約生效,要修道路,修好了路,雖對大理會產生危脅,不過對大理,兩廣、川南以及藏南各地區經濟會產生良好的效應。
路的事鄭朗交給余靖主持,盟議鄭朗也未參加,全部由富弼在主持。
有一種愛,叫放手。
有一種安靜,叫學會放權。
鄭朗丟下一大堆事務,全部交給了余靖、孫抗與宋鹹、朱壽隆,自己帶著周沆準備再次巡視廣南西路各州各縣。不過此時廣南西路同樣人才濟濟,拋去余靖的軍事不足,外交不足外,作為一個地方大吏,還是可以的。朝廷又聽從鄭朗的意見,讓趙珣為容州知州,郭逵為宜州知州,張玉調回陝西,楊文廣與種諤卻留了下來,先後擔任廣南西路鈐轄。
這些大將留下來,不僅是以後謀劃梅山蠻,還防止交趾,並且主持廣南土兵的冬訓事務。
說什麼鄭迭趙,雖可惡,實際是一個笑話,此時兩廣正規的禁軍,包括鄭朗與趙珣帶來的一萬兩千兵外,只有八營禁軍,再加上西南戰役的犧牲,此時剩下不足九千人。不要謀反應付宋朝六十萬禁軍,就是應付交趾入侵,都沒有把握取得勝利。必須將土兵戰鬥力提高上去。
又調派一百名官吏前去廣南東路。協助廣南東路工作,但主要目的是觀摩學習。開發廣南西路基礎條件,比廣南東路要差得多。其中官吏的能力是最主要的。許多官員衙吏對水利根本就不懂,孔宗旦弄了一個小型的水利灌溉工程,便讓邕州百姓感恩戴德了。一個冬天的觀摩學習,會給這一百名官吏打下一些底子。
正準備離開,沒移氏又來到家中做客。
很機伶的一個女子。鄭朗不在的時候,時常來鄭家走一走,鄭朗回來的時候。卻很少來。因此,至今未引起其他人懷疑注意。
看到沒移氏,鄭朗表情略有些訕訕。
一個鄭迭趙。差一點惹出大風曱波,僥倖在各方自覺的壓制下,事態沒有擴大。即便如此,自己也不得不讓狄青回朝堂受苦受難去了。偏偏狄青似乎不相信,這才是苦悶的地方。
若再來一個沒移氏,自己趕快收拾行李,滾回鄭州吧。
雖然沒移氏越來越風姿綽約,美麗動人,可鄭朗心中慼慼,幸好上次在堯山沒有發生什麼故事。
沒移氏很平靜地施了一禮。
月兒看著丈夫。又看著沒移氏,兩人皆沒有什麼異常的表情,心中狐疑壓了下去,說道:「官人,明月妹妹來。是想與官人說一件事。」
「沒移娘子,有何事?」
「我家想與樊家合作,多開發一些荒山,種植茶葉,不知道可否?」
「你家怎麼與樊家聯繫在一起?」鄭朗問過了,很快想到答案。怎麼著沒移皆山還頂著一個國公稱號。就看脫變了,若能在宋朝站著腳,以後對付西夏時又立下功勞,他是一個家族,便能化身為宋朝真正的權曱貴家族行列。樊家財多權卻很弱小,故讓月兒做自己小妾,也想與沒移家聯手,是一次互利互惠之舉。
不能說不對,史上樊家就因為力量單薄了些,所獲財富又大,讓別的權曱貴吞去樊樓所有產業。
「兩廣開發,有桑麻、商業、蔗糖,為何僅看中茶山?」
「妾聽聞朝廷與大理盟約,又大修茶馬古道,茶葉需求量必須很大。而且兩廣若開發成功,來廣州的蕃船必然增加,蕃船也會多攜帶茶葉銷往大食。」
「不是大食,銷去的地方更遠,乃是極西之地。」
「極西之地?」
「拜占庭、英格蘭、法蘭西、神聖羅馬帝國與意大利等國。」
「他們大不大?」
「不大好說,諸國並立,有幾個國家強大如西夏,小的如交趾,如我朝與契丹者幾乎沒有。文明與經濟更不及我朝,先進者與契丹相彷彿,落後者與吐蕃差不多。」鄭朗淡淡說了一句。不過他沒有小視這個西方國家,馬上就開始產生劇烈的脫變。若歷史不改變,到了明朝時就迎頭趕上來,清朝已經將中原文明遠遠甩在後面。
不過想到那包小蘇打,以及太學兩百多名學格物學的學生,鄭朗並沒有產生緊迫感。
笑了笑說:「沒移娘子,你倒是很聰明。」
確實,茶馬古道擴修成功,南方茶葉種植有很遠大的前景,儘管想要收效,必須等很長時間,從開耕山陵,到載植,到正式取茶葉,最少得五年以上的時間,想要盛產,更需要十年以上的時間。
兩人淡淡地說了一些話,沒有談其他,沒移氏趁月兒未注意,用幽怨的眼神看著鄭朗。鄭朗只顧低頭喝茶,就當沒有看到。
第二天鄭朗離開桂州,儘管南方還是熱,不過比在廣南東路的巡視情況要好得多,那時才真正叫炎熱。進入秋後,不但炎熱減少,濕悶的空氣也變得清爽起來。
使得這一行不那麼辛苦。
但這一行時間會十分漫長,除了瓊州之外,鄭朗將巡視廣南西路各州各縣,甚至包括一些羈縻州。
十月中旬,鄭朗來到欽州。
欽州同樣可以做為一個良港的,也有部分海船來商貿。不過有很多不足之處,以廣州為分界線,自登州到廣州沿途多有良港,與市場舶司無關,許多地方不設市舶司,但有港口存在。若遇到大風,可以迅速進入港口避難。這也是船隻技術落後的制約,海客雖航行甚遠,甚至宋人的腳印到達東非,但船隻僅能順海岸線航行,害怕遇到颱風。這也是平安監開發後,多設供給點的原因,正是這一個個供給點,使宋朝海船腳步成功邁到大洋洲。若沒有這些供給點,船主根本不敢向大洋洲那麼遙遠的地方航行。
然而自廣州往西開始,能避風的港灣少,這是其一。相比於遠海航行,避風港灣距離還是比遠海航行要好。不僅是避風港灣少,廣南西路北海灣地區海岸砂土多,往往導致擱淺。北部灣地區不僅有砂土,海下還有許多尖聳的暗礁,所以海船來得比較少。
實際還是一個經濟問題,欽州比較落後,人口少,獲利不大,再往北去,又有郁水代替,所以海上貿易發展不起來。但事實是欽州有良好的三角洲,發展前景是很美好的。
然而有一個最大的弊端,就是離交趾近,容易遭到交趾入侵。
正在想交趾時,特務營的斥候悄悄送來一個消息,說交趾正在備兵,將一些軍隊向北方移動。
自交趾使者離開後,鄭朗就調動特務營四十多名斥候,潛入交趾刺探情報。
看到這個消息,周沆擔心地問:「鄭相公,不妙啊。」
向北方移動,要麼對付大理,要麼對兩廣不詭。大理剛剛與宋朝打了幾場小規模的戰爭,被迫簽訂了三曱條不平等的條約。交趾沒有必須與大理交惡,那麼只剩下兩廣,恰恰狄青又調回京城,時機良好。
鄭朗忽然想到狄青的話,鄭相公,你想想唐朝如何戰勝高麗的。想到這裡,信心滿滿,說道:「夜郎自大,自取滅亡。若他們敢不詭,我不介意給他們一個狠狠的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