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問呂夷簡現在最後悔的是什麼,郭皇后,不是說不廢郭皇后,必須要廢除,但可以做得更謹慎一點,那麼就不會招來那麼多爭議。甚至可以將他的許多國策逐一落實……
對比范仲淹的十條,再對比呂夷簡的八條,正朝綱、塞邪徑、禁貨賄、辨佞壬、絕女謁,疏近習、罷力役、節冗費。
誰更有針對性,誰更容易落實,誰更分清主次輕重?
但做比不做好,鄭朗對慶歷新政不反感,遠達不到范仲淹想要的目標,但它本身不惡,也改良部分宋朝的弊端,又給後人帶來反思……錯的不是變法本身,而是人!
韓琦的不團結,後來人就看到了,想要實現目標,不能像韓范那樣玩,那麼怎麼辦,嚴密的抱成團,形成真正的黨,不管對方是對是錯,一律打壓,更大的黨爭在後面。歐陽修一篇妙文又給黨正名……
遺害的不是趙禎朝,而是趙頊朝。
對比呂夷簡的做法,再看君子黨是怎麼做的?
歐陽修連上三封書奏,呂夷簡為陛下宰相,使四郊多難,百姓內困,賢愚倒置,紀綱大潰,二十幾年,壞亂天下,獨享人臣大富貴,卻給陛下留下天下大憂患。夷簡罪惡滿盈,事跡彰著,一直不敗亡,是因為在位之日,專奪主權,脅制中外,人人害怕,不敢發難。及其疾病,天下臣庶皆喜奸邪為天而廢。
真敢說,鄭朗彈劾郭勸與楊偕都從來沒有用過這樣激烈的語言,人老了,國事又多,身體不行,又累,於是生病,但歐陽修說是上天使呂夷簡生病的。
又說陛下自呂夷簡去後,進用賢才。憂勤政務,沒有發呂夷簡平生罪惡,是陛下保全,免污朝名。陛下不負夷簡。而夷簡上負朝廷。然臣猶恐夷簡不識廉恥,受國家過份恩澤,其子弟,皆因為父親僥倖,恩典已極。可是邊境多事,外面臣僚辛苦,未曾轉官。豈可使奸邪巨蠹之家,貪贓不法子弟不住加恩。其子弟,請不議恩典!
看到沒有!
所以呂夷簡看到身體支持不下去,一讓再讓,這是何等的嗅覺。若不讓,他的幾個兒子能讓君子們撕吃了。實際說來說去,例如呂公著與歐陽修關係還是不錯的,然而他是呂夷簡的兒子。所以歐陽修絕不放過!這便是呂夷簡忽然蔫了的真正原因。
趙禎不報。
不僅他清楚呂夷簡的為人,鄭朗與趙禎也評述過呂夷簡,很公正。德操是小人,但為臣卻是良臣,這些年做宋朝的管家做得真不錯,趙禎也同意。就是現在有大事決策不下來的時候,趙禎還時常派人問一問呂夷簡,這才心安。
況且呂公著便是鄭朗的學生,因為鄭朗,趙禎將王安石從狀元降至探花,心中一直很愧疚,鄭朗幾個學生當中。趙禎也認為王安石與司馬光有才氣,可德操還是最喜呂公著,一個很溫和的青年,為何要處理?
歐陽修再上書,國家有詔令,官吏不能遵行。原因是朝廷自壞法,朝廷不能自信,則誰肯信而行之?去年十月,曾有臣僚言,今後大臣廝撲(門客)不得奏薦班行,敕旨頒下,才三四月,卻用呂夷簡僕人袁宗二人為奉職……
對門客宋朝人稱呼為謙客,更下等的僕役稱為謙人,但歐陽修說廝撲,說僕人,這是很惡毒的罵人話。趙禎讓歐陽修吵得頭痛,貶袁宗二人官職。
歐陽修又進第三篇奏折,聞近日呂夷簡頻有密奏,自御藥院暗入文字,不知可有此事?是有的,趙禎是為了保護呂夷簡,也是怕言臣鬧,若有什麼疑難的國政,於是打著讓御藥院的御醫去呂家替呂夷簡診斷病情的借口,詢問國政。
怎麼辦呢,讓著一點吧。
臣以為呂夷簡身為大臣,久在相位,不能為陛下外消兵革,內安百姓,致使二敵交結,中國憂危,兵民疲勞,上下困乏,賢愚失序,刑賞不中,朝廷紀綱,幾至大壞。筋力已衰,神識昏耗,豈能更與國家事?他身體好的時候都讓國家敗壞如此,況且在病中?夷簡病廢,應當閉門自守,不交人事,若有報國之意,凡事即合公言,令國政之臣,共同商議,豈可暗入文字,惑亂聖聽?他自動遺忘,本來趙禎是有此意的,雖讓呂夷簡罷相,但著呂夷簡參議軍國大政,可被君子黨們一篇篇奏折,將這個權利也拿下。總之,歐陽修比較笨拙,倒是史上的司馬光言不合行,玩得才叫爐火純青,這都是歐陽修帶來的榜樣力量。況且呂夷簡患癱風,手足不能動,有奏疏必難自己書寫,其子弟輩若有不肖之人,可能作偽,或者漏洩,於體不合。臣聞任賢勿貳,去邪勿疑,讓中外群臣各伺其職,不可令無功已退之臣,轉相眩惑。
呂夷簡聽到三封奏折後,將呂公著喊進臥室,說道:「著兒,你昔日說我打壓異已,做得不對,可看到今天的朝堂?」
呂公著遲疑地說:「對事不對人……」
呂夷簡一笑,說道:「真要對事不對人,老夫倒也罷了。不過你先生倒很是想僅對事,而不對人……所以諸人彈劾老夫,老夫心中多有不平,但唯有鄭朗彈劾老夫,老夫雖困窘,但沒有生氣。可是事是人做的,想對事而不對人,是何其的艱難。他雖撰寫中庸,還沒有真正悟出中庸之學的奧義。你將他這本中庸再看看,多想一想。」
「先生沒有寫……」
「他沒有想出來,怎麼能書寫,不過老夫聽他的仁義,說了仁與義,利己與利他,人性善惡,頗為欣賞。正是因為這種中庸,老夫才再三在陛下面前推薦舉此子。若論才華,范仲淹與韓琦那一人沒有才華,然缺少這種中庸之道,所以不能擔當國家大任。可惜老夫看到此書,悟通此書,也為時頗晚,否則能做得更好。」
孔夫子沒有多寫中庸方面的東西,那個中庸是夫子後人所撰。但中庸之道貫徹著夫子精神。這個中庸不是難得糊塗,而是一種調節,從易經到論語,再到禮記。多處能看到這種調節的存在,有人將它列為三分,但三分僅是中庸的一部分,其實分析起來,真的很浩大。宋朝文人隱隱察覺出來,朱熹曾仔細論述,可沒有將它的真實面貌寫出來。過了宋朝,儒學淪為教條的八股文章,就很少有人認真反思了。直到後世,一些人將中庸翻出來,可寫得也不大正確。
真正詳細而合理論述中庸,鄭朗乃是前後世第一人。
年少,還是沒有寫好它,比如就事論事。這是好的,利於公正的評價一件事正確與否,這隱然有上古士大夫的精神。但是人,總有自己的眼光,例如李世民,用人之道有幾人及李世民,魏征在世時,將魏征當作鏡子,及候君集謀反,要挖魏征的墳墓,及高麗讓國家元氣大傷,又後悔自己不聽魏征的話。這便是以人論事。
以人論事。會帶著偏面觀,歐陽修他們更是以人論事,這是倒退。可又有誰能做到真正的以事論事?
就像利他主義者,極端的利他主義者與以事論事,皆會帶來不好的負作用,不過人的內心自私一面始終佔據主流。所以社會需要雷鋒,需要利他主義者,需要以事論事,這是一種調節之道。
再延而伸之,集權主義國家容易產生**,那麼想辦法使政權透明化,讓社會與百姓監督,減輕專權所帶來的**,那麼集權國家的好處便能發揮出來,若有什麼國策,因為少了爭議,更利於執行。
若是所謂的民主國家,兩黨爭執,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情況會少一點,可因為爭執,不利於執行國策,那麼想辦法使爭執減輕,轉向互相監督作為,但在議論國事上不能攻擊對手,團結一致,那麼民主制所帶來的相應清廉便能發揮出更大的優勢。
再比如宋朝的冗官與臃腫,雖然預防權臣產生,官場風氣比其他朝代略好一點,但政令不暢,那麼盡量的精兵簡政,使政令暢通無阻。宋朝龐大的監督系統更能發揮良性作用。
這就是中庸之道。
有的鄭朗察覺出來,但還沒有系統的想,有的還沒有想到。
呂夷簡便想到這個以事論事。
「父親大人,你是說雖以人論事,但最好偏向於以事論事?」
「著兒,你終於想明白哪,老父便是這個意思。世上沒有絕對的事物,老夫忽然想到鄭朗所說的法度,法便是框架,是面,度是在面裡的調節,是點,但這個點不是絕對不動的。」
呂公著聽了有些頭暈,呂夷簡又說道:「以事論事與以人論事比法度更複雜,以事論事是好的,可事情是人做出來的,因此以人論事是法,以論事論是度。但歐陽修這些人將它顛倒過來,你說陰陽顛倒是好事還是壞事?就是老夫以前也沒有這麼暴戾啊。著兒,雖中庸你也參與撰寫,可延伸出來的東西,你先生沒有寫出來,你們當時年幼更不會想到。好好想一想,一旦將它真正悟通,那麼就可以做大半個賢相了。」
「是。」
「替我寫一份辭呈吧,說我病老,請陛下放過我,讓我真正致仕,閉門不問政事。寫得委婉一點,要讓陛下知道允我真正致仕,是對我的保護。」
「喏,」呂公著開始書寫辭呈。
呂夷簡無所謂,關健是為了他幾個兒子著想,若不退讓,馬上這些君子們就要狠狠踩自己的四個兒子。四個兒子未成長起來,一旦讓歐陽修等人弄得身敗名裂,以後仕途會徹底結束。
趙禎看到呂夷簡的辭呈,心中五味雜陳,授呂夷簡太尉致仕,朝朔望及大朝會,並綴中書門下班。後面的是肯定,實際呂夷簡最後一點權利全部收了回去。
歐陽修大喜過望,但沒有完,於朝會上又盯著一人,樞密副使任中師。呂夷簡倒任布,於是薦任中師才不在任布下,這才召為樞密副使。歐陽修會不會放過此人。
老任乃是一個老好人,看到歐陽修眼光不善,於是上書道:「臣老矣,家本是曹州人,請求陛下讓臣知曹州,得養晚年。」
歐陽修,你別看我,俺自己退,省得你將我潑了一身髒水後下台。
歐陽修開心了,但他正一步步將新政推向無底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