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士大夫的非人生活 正文 四百四十八章 老人
    眾人在狠踩夏竦,鄭朗卻在觀注著一件事。

    王堯臣遷為戶部郎中權三司使事,對趙禎說了一句話:「今國與民皆弊矣,請陛下任臣自擇僚屬。」

    趙禎准之,王堯臣親自挑選一些可靠的幕僚,開始查賬,查國家財政收入與支出,整個宋朝的賬目收入支出十分龐大,一時半會查不出來,王堯臣僅查了陝西河北河東三路未用兵前與用兵後的出入財用之數。寶元元年,也就是五年前,宋朝未用兵時,陝西出入錢帛糧草一千九百多萬,出一千五百多萬,河北入二千一百多萬,出一千八百多萬,河東入一千三百多萬,出一千三百多萬。河東持平,河北稍有積余,畢竟要外防契丹,是國家重兵把守的地方。陝西則有很大的積余。

    這不代表著全國會產生大量的積余,京城用度才是大頭,京官的俸祿,駐紮幾十萬禁兵的薪餉,即便地方有充足積余,整個國家也未必會有盈餘。

    但自用兵後,陝西入三千六百多萬,出四千七百多萬,河北入二千七百餘萬,出二千五百多萬,河東入一千一百多萬,出一千三百多萬。不是代表著陝西收入增加,大量駐軍,物資運送產生的虛高,士兵的飲酒與日用品的稅務,還有一點,斂財!除了河東一路外,其他兩路都進行了大幅度的重苛虎斂。

    王堯臣又對京畿出入金帛做了粗粗的統計,五年前入一千九百五十萬,出二千一百八十五萬,因為這一年趙禎弄了一個大郊祀,所以出納比往年多。但在慶歷二年,入二千九百多萬,出二千六百多萬。僅京畿就增加稅務三百多萬!一處京畿三百多萬,全國增加了多少稅務?

    再從財政支出與收入分析,僅是三路減少了一千多萬。更不用說朝廷整體的支出,將士的撫恤。那麼這一數字會放大三到四倍!

    鄭朗看著這份報表,有些發呆。陝西的數字比史上要大,之所以如此,恐怕與自己發動了兩次大規模戰役有關。

    不看真實的數據,就不知道戰爭的危害。

    實際上說來說去,還是朝廷的制度,以及前幾年的大災大害,不然朝廷有大量積余,那怕就是將自己發起的平安監,與江南開圩帶來的積余全部留下來,也不至於使國家走到今天困窘的地步。

    不能提賺錢,賺得越多,花得越多!

    鄭朗不由又想到三冗,不解決三冗,無論發起怎麼樣的開源,國庫裡還是休想有多少積余。

    可隱隱的知道,沒有他想的那麼簡單。

    馬上他就醒悟過來,是從呂夷簡身上得到的啟發。

    大家以為將夏竦拍死了,於是將眼睛再次盯向呂夷簡。呂夷簡罷相,但是趙禎還給了他一個權利,守司徒,軍國大事與中書、樞密院同議。呂夷簡也沒有議什麼軍國大事,身體都垮掉了,三頭兩頭倒在病床上,議什麼國政?

    可是君子黨們不大放心,害怕呂夷簡身體康復,死灰復燃,於是再諫。

    彈劾夏竦時歐陽修余靖等人出過大力,於是這次輪到蔡襄。蔡襄上了一奏說,夷簡被病以來,兩府大臣,累至夷簡家咨事,又聞夷簡病時,陛下於禁中為之祈禱,錫與致多,眷注無比。臣窮謂兩府大臣,輔陛下以治天下者,今並笏受事於夷簡之門,里巷之人,指點窮笑。

    陛下,這個兩府大臣是輔助你哪,還是輔助呂夷簡哪?

    夷簡謀身忘公,養成天下今日之患,陛下即位之初,夷簡即為參知政事,遂至宰相,首尾二十餘年,所言之事,陛下一皆聽信而施行之,固當敦風教、正庶官、鎮敵國、安百姓,而乃功當無聞,但為私計,成奔兌之風,一恩之施,皆須出我門……務施小惠,多與收錄,貪廉混淆,善惡無別。

    國家如此,正是呂夷簡弄出來的結果。

    事實是若沒有呂夷簡,特別是西北用兵後若沒有呂夷簡,宋朝必然會出大亂子!

    自關陝兵興以來,修完城壘,饋運芻粟,科配百端……但務收取人情,用為資歷……國家都這個樣子,還在賣人情,使吏治變得更加惡劣。但事實反過來是呂夷簡也不想加重科配,可不加重科配,財政從哪裡來,要麼直接重斂於百姓,貧困百姓因為戰爭,已經帶來沉重的負擔,再直接加稅,老百姓還有日子過嗎?加科配影響百姓起居生活,可大頭還是從有錢商人那邊出的,等於變相減輕一部分貧困百姓負擔。這也是不得己辦法的辦法。

    怎麼做錯啦?難道西北將士打仗不要錢帛嗎,不要糧食嗎,不要武器嗎,不要撫恤嗎?

    夷夷當國之後,山外之敗,任福以下……輒違先帝之盟,妄請關南之地,歲增金帛竟二十萬,而猶勒兵壓境,堅求納字,凌侮中國……夷簡出入中書,且二十年,不為陛下興利除害,苟且姑息,萬事墮壞如此,今以疾歸,尚貪要勢,不能力辭,或聞乞只令政府一兩人致家商議大事,足驗夷簡退而不止之心也。

    納字呂夷簡有失誤,表現是軟了,可不用金帛打動契丹,契丹與西夏聯手起來的後果,蔡襄,你可想到了嗎?

    朝廷是有時派人前往呂夷簡家詢問國政。

    呂夷簡雖有權利過問軍國大事,可他堅決不上朝,有的大政趙禎拿不定主意,要麼就是晏殊與章得像。章得像還可,但做一太平宰相足矣,此時諸事紛呈,已經超出章得像的能力,至於晏殊,還是寫詞去吧!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寫得多好啊。至於國政,老人家,你最好別插手!

    就是此時鄭朗對於一些事情,處理起來同樣覺得很吃力。經驗不足也。

    因此趙禎還要借助呂夷簡的經驗。

    正是這一點,讓君子黨們不能容忍。

    呂夷簡聽聞後,主動寫出辭呈,陛下,還是讓我休息,這個什麼守司徒,軍國大事與中書、樞密院同議俺不想擁之,請罷臣預議軍國大事的權利。

    趙禎不捨。

    這不是為了留戀呂夷簡,是國家的需要。

    於是群臣再次進諫,請求趙禎准許呂夷簡的自罷奏。

    直到此時,鄭朗才全部明悟,為什麼孫沔一奏出後,呂夷簡立即請求罷相,接著又主動交還各種權利。不交不行,他若不是抱病,還有精力繼續鬥下去。生了病,沒有精力,繼續鬥下去,最後能讓這群即將得勢的君子們啃得連骨頭渣子都沒有了。至少幾個兒子會從此徹底完蛋!於是一步步地退讓,才造成前後巨大的反差。

    他不是自己,有著外掛,只是憑借一份直覺得出如此驚人的結論,是何等的智慧。

    忽然又想到呂夷簡的一生,與王曾合力埋葬天書,藉著埋葬天書,打壓五鬼,使少年時的趙禎朝不再折騰。大內失火,偏要趙禎舉簾才拜,唯恐拜錯了人,城頭變幻大王旗,小心翼翼如此。讓劉娥厚葬李宸妃,鄭朗一直以為呂夷簡在賣弄人情,直到今天他才想起一個可怕的真象。若是那次劉娥不厚葬李宸妃,趙禎得知真像後會怎麼樣的怒火三丈,又進行怎樣的大清洗,國家又會動盪成什麼樣子?

    淺薄啊淺薄,自己是如此的淺薄!

    其實呂夷簡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替宋朝將一次次巨大的風險暗中化險為夷。也有大膽的時候,茶政敗壞,從一年能給國家帶來七百多萬貫的收入減低到了幾十萬貫。又以為得罪的不是主流,於是用貼射法取代榷茶法。

    僅有的一次大膽行動,最後落得灰頭灰臉,正是如此,趙禎親政,呂夷簡手陳八事,正朝綱,塞邪徑,禁貨賂,辨佞壬(奸邪),絕女謁(杜絕宮中嬖寵干政),疏近習(遠離小人),罷力役,節冗費。將最重要的節冗費放在最後一位。

    不是不改,而是茶政風波將他嚇著了,僅是茶法,若是冗兵冗官冗政的改革,又會產生什麼樣的風波?所以改革,但更是那種見於無形的碎步式改革。

    可是後來,與君子黨交戰,他更沒有精力,也更沒膽量進大刀闊斧的改革。

    不能說呂夷簡小心過了頭,就是自己推出那種改良式的免役法,已經出現一些不好的兆頭,自己正在苦思良策解決。但是朝堂上權利更替之時,還沒有人注意。

    這已經是很溫和,考慮很全面的一次小幅度的改革,自己還站在歷史的高度著想的,居然都出現了問題,況且身在局中……想到這裡,又看著龍椅上的趙禎。

    應當來說,能清楚地看透呂夷簡,恐怕趙禎才是第一人。而自己呢,想到這裡,他覺得很羞愧。也是鄭朗第一次對趙禎智慧做了評價。為什麼史書說他什麼都不會做,只會做皇帝。僅是眼界,范仲淹就差了好遠好遠……幾個言臣在絮叨,鄭朗忍不住站出來說道:「陛下,呂夷簡已經老了,又抱病在身,讓他休息吧。」

    富弼與蔡襄等人莫名其妙,似乎鄭朗在替自己說話,可聽起來總那麼不對。

    這句話恐怕只有趙禎才能明白含義。

    不是替蔡襄幫腔,而是說呂夷簡又老又病,為什麼還不能放過他呢!

    就算呂夷簡千般的不對,可沒功勞,也有苦勞吧。一個快進棺材的人,也要如此打壓,君子的雍容大度到什麼地方去了。若是君子都是這個德性,能讓孔夫子活活氣死!

    趙禎面無表情地說:「就依諸卿之意,朕准呂卿奏。」

    再次大獲全勝,大家散朝,走出來蔡襄說道:「還要謝過行知。」

    鄭朗同樣面無表情,冰冷地說道:「所謂的諸君子當中,我敬重三人,范仲淹,原因不用多說,德操天下無雙,彥國兄,私心很少。還有你,因為你性格最為平和雅淡,不像其他的君子戾氣濃厚,並且你的書法也很好。但如果以後你還繼續呈這些完全顛倒黑白,胡說八道的奏折,君謨,不要怪我以後與你絕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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