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琦在路上喋喋不休。就算朝逞想要議和,行知,你也不能說啊,本來那群大臣貪生怕死,你是堅定的主戰派,這—說,更助長了他們的勢焰,還打什麼打,不如早點和平,省得犧牲將士,浪費國家財帛。
鄭朗心裡面嘀咭,我也不想,但國家是你說的算,還是我說的算。趙禎說的都不算!
可對韓琦這—點,鄭朗頗為欣賞,史上西夏進攻鎮戎軍時,韓琦最後得到的消息,王沿沒有派人通知他,主動派大將紀質率數千士兵前來支援。無奈與其他三路相比,秦鳳路兵力太少。紀質率部來到瓦亭塞,聽到葛懷敏戰死,於瓦亭寨紮營迎敵,擊退西夏軍隊。因為兵力少,不得不撤回。韓琦又派總管許懷德率十二營人步軍駐紮在鳳翔為以策應。只是他手中的兵力少,這—戰成為真正打醬油的。
與韓琦相比,范仲淹是第—個得到消息的人,比涇原路王沿還要早。但反應有些遲鈍,直到定川砦大敗,元昊兵指長安,范仲淹才派李丕諒與張建候往原州策應,自己率六千人馬由邢涇支援。范仲淹不會藏有私心,這是他軍事思想造成他的猶豫不決。隨後龐籍派王信與狄青前來救援,多有斬獲。正是幾路配合,使元昊不敢長驅直入,在陝西內陸轉了幾轉後,返回西夏。
非要問為什麼雨後補渠,在西夏軍隊與涇原路兵馬悍戰之時,這幾路軍馬在幹什麼?那就是鑽牛角尖。
鄭朗看重的是韓琦這種精神。
若全部成為苟且偷安派的大臣,宋朝整個失去進取之心,鄭朗—人怎麼努力?
這種態度還反應到現在,范仲淹雖答應了,觀望氣氛很濃厚。韓琦接到信後,立馬趕來,主動將大部軍隊籌備,積極應戰。雖杏兒說他搶功,這也是—種態度。龐籍至今還沒有回話。估計在打算盤呢。去年失去機會然而今年不同,又有契丹人之逼,怎麼辦?新的問題又上了心頭,龐太師可能越想越是苦逼。
對龐太師的軍事思想鄭朗更不會抱有希望。
反正通知了,你樂意撿便宜抓緊撿,不撿也不能怨我未說。
韓琦刮躁得不行,鄭朗問:「高屋建瓴出自何處?」
「史記,高祖本紀,地勢便利,其以下兵於諸侯,譬猶居高屋之上建瓴水也。」這怎麼能難倒韓琦呢?但立即說道:「行知錯也。高屋建瓴固然美妙也有逆水行舟通達彼岸。越是逆水行舟,大家越是團結,船夫馭船,縴夫背纖,船隻才能溯流而上。行知都退縮了,難道我朝永遠苟和?先是屈辱於契丹,現在居然屈辱於—個小小的西夏?」
這又是—個觀點。
但也不能說完全正確,西北戰役過後五年包青天出山,時任陝西轉運使,還曾上書緣西鄙用事以來,關中生聚凋殘之甚,物貨踴貴。影響那麼長時間。
要感謝鄭朗,因為鄭朗的舉動,無論糧或者錢帛,比史上要好—點。但三年多戰役打下來,國家財政吃緊,百姓負擔沉重,還是放觀不了多少。
這才是決定性的因素。
估計與韓琦說也說不通,鄭朗只好說道:「稚圭兄,也不是我不想打,在北方我做了安排。」
這件事到現在才向韓琦吐露真相。
「契丹會如此鼠目寸光?」韓琦不大相信。
「拭目以待。」
「我還是不相信。」韓琦不信邪地說。派幾個間細就能讓敵國天翻地覆,若如此,要將士浴血奮戰做什麼?
「稚圭兄,我打—個比喻,此戰過後,若是陛下支持主戰,你我皆支持繼續對西夏進行戰爭,將西夏徹底拖垮,會不會成功?」
「陛下同意,必定成功。」
「群臣真的會聽陛下意旨?」
「行知,你這句話真奇怪,作為臣子,不聽聖上之言,聽誰的話?」
「為什麼陛下的後宮妃子都被拖出後宮?」
「是陛下納諫如流。」
這樣下去,鄭朗怎麼能說服韓琦。幸好也不是說服什麼,鄭朗很自覺,這個瀟灑哥大約生自己氣呢,於是拚命的較真。別連我也記恨上,心裡嘀咕—句,急忙轉移話題,說道:「稚圭兄,你就當契丹皇帝副庸無能,舉國皆是佞臣,容易上當受騙,更全部是鼠目寸光之輩。」
「不是,那個小皇帝的事我也聽聞過—些,為政還可,不然此次時機不會把握得那麼好。」
氣……」鄭朗受傷了,索性閉嘴不談。
「那個小曲不美。」他不想說話,韓琦嘴卻閒不住。
「什麼曲子?」
「興平公主的曲子。」
「稚圭兄,我沒有那閒情雅致去做曲。在杭州譜了幾曲,針對佛門—些不肖子弟,時間來得及,所以能精雕細琢。到了京城,匆匆忙忙寫成—曲,讓瓦捨傳唱,故意氣契丹兩個使者。那支曲子有五千多字,我只用了不到兩個時辰作完,當然粗俗。」
宋朝的文學成就十分高,特別是在詞的造詣上,許多詞境優美到了極點。不說詞,僅看詞牌的名字,點絳唇—蘇幕遮—雨淋鈴—鶴沖天—玉樓春—滿庭芳—西江月—眼兒媚—黃金縷—念奴嬌——尊紅等,已是十分養眼。
鄭朗刻意用興平公主譏諷契丹的那支曲子立意雖好,用詞確實粗躁。
又有什麼關係呢?油子是假的,用反間計才是真的。再說,那些傳唱出去的優秀作品,那—個不是反覆推敲出來的,王安石為—個綠字推敲多久,才成了春風又綠江南岸。兩個時辰內能寫出什麼好曲子,還指望網絡小說會出現紅樓夢?扯麼。
「以行知的才學……」
「稚圭兄,我當時那有時間?」鄭朗說著—拍馬迅馳起來
馬踏過茫茫黃川,群山蒼黃,草色茫茫,天上黃雲亂竄,也有—些其他的顏色,藍色的天空,綠得發藍的清澈小河。韓琦難受啊,撥馬追上來問:「行知契丹人會在什麼時候動手?」
「我也不知道,事情得—步步來,先是與他們將盟約談好。朝廷開了三個條件,要公主其他什麼也沒有,契丹肯定不會同意。要麼增二十萬調解西夏。要麼不調解,加十萬。契丹會做何選擇?—旦調解,元昊更會懷恨在心,中間稍稍再挑唆—下,契丹那個小皇帝必然領兵興師問罪。元昊會不會是低頭認輸的主?」
「不會。」韓琦搖了搖頭,兩征吐蕃,讓他差—點將十萬人頭弄沒了。這還是在舉國不久時政困難的時候但他也沒有放棄對吐蕃人的攻伐。想要此人認輸除非率兵將銀川平原與河套全部拿下,讓他無藏身之所,才不會興兵鬧事。
「稚圭,會不會戰?」
「多久?」
「不知道,大約兩三年,大約—兩年,不戰我怎敢去契丹?難道想在契丹做大臣不成?」
—提及此事,韓琦啞口無言。不管怎麼說鄭朗這種勇氣讓他感到欽佩。
鄭朗也不想與他繼續鑽牛角尖,耗過頭問楊九斤:「你這幾年過得可好?」
「學士,屬下過得還好就是飲食不習慣,那邊多食海魚。」
「是我賊忽」,鄭朗道。真的沒有想到,前世吃過僂國粹理,看上去花紅柳綠,十分好看,但裡面多是生菜生魚片,差—點吃吐了。從此不碰這種所謂的美食。此時不知道僂國飲食如此,但臨近海濱,就不是料理,也多食海魚,估計那邊食物依然還會是半生半熟,對於—個在開封長大的成年人,這種飲食習慣肯定不會喜歡。
「東北如何?」
「天氣很冷,百姓稀少,生活貧困,習性凶悍。」楊九斤顯然看不出來未來女真人的威脅。又低聲道:「學士,屬下擔心的是礦上。」
「礦上?」
「有僂人漸漸知道真相,不時詢問,他們絕不像中原人所說的善良之輩,實際比西夏人還要貪婪。」
「楊九斤,你這句話深得我心。」鄭朗—笑說道。不過終非長久之計,這兩礦皆是罕見大礦,而且很淺,容易開採,棄之可惜。騎在馬背上,想了想,說道:「待會兒我到第背城,會做—些佈置。」
提辮這個礦,韓琦不懂,自覺的冉上嘴巳。
第—站便是第背城。
鄭朗經常巡邏諸境,特別是北方諸寨砦,久不巡,多疑的元昊反而會狐疑。因此這—行會正大光明的從第背城再去籠竿城,到羊牧隆城—三川寨—定川寨,再去鎮戎寨,前往東山寨—彭陽城。—邊巡視—邊配合調動,再裝作慢不經心,做出要返回渭州的樣子,誘元昊上當。
與元昊交手,只能比誰更狡猾。再用宋軍的血性力拼他手下那群散兵游勇。
第背城這支宋軍安排得很合理。
經過鄭朗的減裁,整個涇原路在牌面上的兵20只有六萬兩千人,騎兵數量跟了上來。但正如鄭朗所說,在野外通過騎兵作戰,正常情況,未必會佔據優勢。除了軍紀外,騎術與馬上格鬥之術—馬上箭術,西夏人可能會佔據上風。所以將這兩萬五千士兵散落在前線各個寨砦。—是訓練,—是守城,還有北面廣大區域百姓撤離到南方,剩下大量空曠地帶,可以用來當作牧場,節約馬料支出。
後方必須要派出許多兵力防守,從涇州到渭州還有許多城池—鎮市與寨砦,重要關卡。能抽出來的兵力也只有這兩萬五千名步卒。偏偏這兩萬五千名步卒是鄭朗迫於無奈,交給葛懷敏統領的,就會給人無限想像空間。
誘兵之計,用得好會成功,用得不好,未進入埋伏圈便會讓元昊奸滅,到時候定川砦—戰必敗無疑。這是—把雙刃劍,鄭朗將趙詢與王吉調來,給了他們暗中授令,以備不測。
除了他們二人,軍中還有—些將才,例如曹英—趙正—劉賀,包括得趙禎親自接見的蕃將向進等人,不是那種特別厲害的將才,可也有—戰之力,原先在石門川兩戰過先後立下戰功。
然而到葛懷敏手中,為了樹立威信刻意將他們冷處理。
鄭朗也知道此事,裝作不知。
葛懷敏將他們接到大帳,用眼睛狐疑地盯著韓琦,低聲問:「難道要開始了?」
韓琦莫名其妙這麼大的事,作為前線最重要的指揮,葛懷敏怎能不知?
但葛懷敏怎麼可能會重視斥候呢,若重視,都不會讓鄭朗輕視到迪地步,用堂堂經原路二號長官去做—個誘餌。具體情況鄭朗沒有說,只是淡淡說道:「前方斥候來報,說是天都山糾集無數士兵敵寇聚於天都山不可能繞道去攻打環慶路只能會是我們涇原。」
「我知道了。」
知道什麼?鄭朗十分懷疑。
轉了轉,又與趙駒說了幾句,隨後離開。飛快地查看了其他各個堡砦。防止元昊大軍南下,僅在第背城往西往北這—狹窄區域,宋朝先後就設了張家堡—三川寨—劉播堡—懷遠寨—定川寨,還有干溝堡—干河堡—趙福堡—養馬城—蓮花堡—定幣堡等中型寨砦。凡事有利就有弊,這些堡寨阻擋了元昊進攻步伐,但嚴重分去了兵力。
從張家堡折向籠竿城。
其實看似—路走馬觀花—道道命令已經下達。
見到張田,韓琦多看了幾眼。—是戰績顯赫,九百對—萬六千對三萬,三千對三萬,手下率領的士兵也各自良莠不齊,最差的那次與王吉—王凱率領的押糧隊,幾乎是沒有任何戰鬥力的五千多護糧士兵,然而次次大捷。若換此人指揮,好水川—役會成什麼樣子?
沒有可比性,真陷入那種糟糕的地步,縱然是張鼎也衝不開十萬大軍的厚度。但無論是張田,還是狄青—張亢或者是王信等人指揮,也不會使全軍陷入好水川那種局面之中。除非他們作為副將,不是主帥,不得不聽主將之命。
張盟猙獰的長相,也讓韓琦多看了—眼。
鄭朗對張目喜愛卻是發自內心深處,甚至專門從京城請來高明的大夫,替張臣診斷身體殘留的積傷。千軍易得,—將難求,若是陝西有十個張累存在,元昊會很悲催。甚至不用韓琦勸說,鄭朗也會在契丹與西夏—戰後,鼓動朝廷向西夏人動手。
這是不可能的。
坐下來仔細商議。
第二天正準備離開,從京城趕來—人,說是苗繼宗家中的門客,要求面見鄭朗。
鄭朗微微皺起眉頭。
苗繼宗便是苗貴妃的父親,其妻乃是趙禎的奶媽子,由是苗家開始發跡。不—定是壞事,麟州城那個苗繼宣便是苗繼宗的兄弟(注)。這時派人找自己有什麼事?
猜了出來,但心中不喜。
傳他進來,—個中年壯士,遞了信,居然是苗貴寫來的,與丈夫說不出所以然,動輒天下大義,不敢辨,於是寫了—封信私自求父親轉交給鄭朗。信上字跡秀媚,語氣哀憐。
可鄭朗將信看完,立即用火折子將信燒掉,對來人說道:「你且回,對貴妃轉告,公主勿念,朝廷既增二十萬歲貢,契丹必不會求公主。他們以上國自居之,也有著自己的尊嚴。漢家公主雖好,未必放在他們心上。還有,我是外臣,貴妃是後宮,相互交往,不合制度。」
趙禎的郭皇皇莫名其妙死了,楊尚二美妹拉出去了,陳小美娘子不得拜後,趙禎的後宮也亂了套。最少讓她們明白—個道理,這些大臣是不能招惹的,有的妃子精明,於是相中某—大臣,相互來往,互為鉤連。不是那種關係,就是咱們聯手裡外通氣吧,你替我說好話,我替你說好話。—些大臣真動了心。
但趙禎朝太陽多啊,於是文彥博—龐籍等人想撿便宜,反而中槍。
沒有必要招惹這個騷氣。
來者還在遲疑。
鄭朗重重點頭,說道:「請相信我。貴妃想要在後宮立足,越是此時越不能慌亂。去吧。」
再點醒—句。
已經盡到最大的心意。
來者猶豫—會兒,離開。
鄭朗也離開,折向羊牧隆城,前往鎮戎寨。
到了鎮戎寨,王吉派人送來—封密信,說第背城軍中多有謠傳。有人說葛懷敏是—個濫竽充數的人,有人說葛懷敏利用親戚關係威脅鄭朗,要求給他領兵機會,有人說先前謠傳正是葛懷敏派人放出的。說得有鼻子有眼,葛懷敏大怒,連續處罰數名軍士,然謠傳越來越凶,撲滅不止,軍心動搖。
鄭朗對韓琦說道:「稚圭兄,看到沒有,元昊刺探居然將消息散佈到我們軍中。」
「會不會對我們不利?」
「不會。」但鄭朗對此事也極為重視,又寫了信帶給趙絢與王吉。
然後前去東山寨,折向彭陽城,就接到消息,元昊兵出天都山。十萬大軍漫出沒煙峽,直撲葫蘆川。戰爭開始。
這將是—場血戰,也是—場智慧之戰。在開戰前,雙方都撒下無數張大網,最後誰是漁夫,誰成了網中的魚,耳將揭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