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個問題,鄭朗本來不想說的。
趙禎現在肯定不清楚,就是說出來,趙禎未必採納,即便採納,大臣未必同意。縱然是皇帝也不行,趙禎仁厚,可與宋神宗相比,缺少了勇氣。自己與後來的熙寧變法相比,也沒有王安石那種地位。
然而趙禎掏了心窩,鄭朗終於忍不住說了。
然後道:「李內侍,這樣吧,我寫一份奏折,將我的看法稟報給陛下。」
首先便是三條。
第一條是將從中御,不是趙匡胤的本義,但與趙匡胤有關。趙匡胤是天才指揮家,命將出師,會在大將出發前,做一些簡要的指示與告誡。
趙匡義自幼學引馬,與趙匡胤無關,趙家原來就是小武將世家,包括趙匡胤的兒子也上過戰場,屢與賊交鋒,賊應弦而倒者眾。是一名勇士,但為了替自己正名,刻意處處要顯得比哥哥高明,包括科舉、祭祀、制度與軍事,甚至琴也要改成九絃琴。
於是將哥哥的這一行為發揚光大,不但每次大將出征時,作指示與告誡,而且很繁密,甚至授陣圖,讓將士在前方佈陣圖。宋真宗也是如此。
孫子兵法要求為將之道,智信仁勇嚴,宋真宗也親自製度七條,修養自身,有所法則;不得越職,侵擾民政;均撫士卒,無所私黨;訓教士兵,勤習武藝;安撫士卒,甘苦同當;制馭士卒,無使犯禁。
最重要的謀略與勇敢不見了。
將從中御的祖宗法制完全成形!
田錫、王禹偁等重臣,包括後來的岳飛皆表示反對,不得功。
趙禎朝,也有一些大臣,包括鄭朗在內先後提出進諫,特別是鄭朗少年在宮中與趙禎一番談話,說澶州之盟的弊端,給趙禎留下深刻的印象。故趙禎並沒有過多干涉前方將領的指揮,更沒有臨行授什麼錦囊與陣圖。
但將從中御政策依然存在。
這個中不是皇上,而是前線大本營裡指揮的文臣,比如范雍。
坐在安全的州城裡,對將領說你們怎麼怎麼做,韓琦也做過類似的事,導致任福大敗。
然而戰場上變化萬千,往往一陣突然到來的狂風,一場暴雪,一場大雪,戰鬥形勢立即改變。故孫子多將說兵無常形,甚至有的名將根本不去看兵法。因為即便看了,不可能照搬全抄。
本來文臣對軍事就不善長,再用了將從中御的政策,故宋軍將士雖勇敢,很難獲得大勝。有,但這幾場大捷,全是前線指揮獨專大權,包括童貫,連宋徽宗的聖旨也不聽,這才取得的。
為什麼有了這個古怪的國策?
原因很簡單,控制將士有種種奇怪的想法,否則想來想去,會對朝廷不利。
打仗的武將領本來權利很小,再缺少想像力,指揮權上完全是一個傀儡,這個仗還怎麼打?比如狄青崑崙關大捷,若不斬殺楊畋,聽從余靖的安排,還能不能取得崑崙關大捷?
將從中御政策,使武將危害性無窮的減弱,但別指望打勝仗。
消極防禦政策完全是趙匡義造成的,高梁河戰役失敗,也不是大不了的事,勝敗軍事常事,但趙匡義害怕了,開挖塘泊,種植莊稼樹城,包括楊延朗三關也是這一政策的產物,只是御防,而不是進攻。
這一政策後患無窮,像鄭朗在延州城北擺了一個巴士,城裡城外的兵力最少需要兩萬多人,這僅是一處,從河北到秦鳳路,宋朝邊疆有多長,僅是一道巴士,最少得要兩百萬軍隊!
而且兵力分散,失去速度的優勢,往往讓敵人以多打少,張洎說兵聚則功成,兵分則禍集,勝敗之道,其理昭然。只要實施這一政策,。已注定了勝敗。
鄭朗還不算過份的,擺了一個巴士,是無奈之舉,但知道將兵力集中到有限的寨砦裡,保持每一寨砦兵力皆達到一千人以上,有一定的防禦能力,又因為後方不遠處便是延州城與保安軍,又有青澗城、金明寨、橋子谷寨三大據點,能做到相互接應,但再看看原來宋朝的寨砦分佈,已經分兵,再無窮分,有的寨砦裡僅有一兩百駐軍,守是不能守,攻是不能攻,又不能及時調動軍隊,不戰則矣,一戰必敗。
可以布寨砦,佈置也要巧妙,是布一張看似洞眼很大,但絲麻厚實的天網,而不是布一些看似嚴密,連小魚兒也網不住的弱密之網。
另外就是勇氣,前線指揮沒有開疆拓土的動力。不能開,一開意味著馬上被其他人替換,以防功高震主。
當然,比只會搞抗議,哄騙百姓的政府要強,但這種政策,又掣肘著前線勝利的可能性。
議和苟安與趙匡胤依然無關,雖然往大渡河上揮了金斧子,其實有許多原因,往西往南去,多是少數民族,得到好處不大,甚至還需要朝廷不斷的支援,又分去了兵力。
南方有南唐,後方有後漢與契丹,主要敵人是強大的契丹,不能將精力放在偏遠的南方,故揮了這一斧子。
趙匡義高梁河大敗後,倦於兵事,於是說,清靜致治之道,修德以懷遠,四夷當置之度外,外憂不過邊事,皆可預測,惟奸邪無狀,若為內患,深可懼也。
無論契丹與吐蕃或者黨項,禍害不過是邊境的百姓,不會滅國。從國內產生動盪,禍害無窮。宋朝重文黜武,偏於內治的政策成形。以致於澶淵城下,楊延郎獻策說借勢取易幽等諸州,不但乘契丹兵力空虛時奪下幽雲十六州,還可以逼迫契丹撤兵,中途伏擊,此乃圍魏救趙之策。宋真宗不聽,一心想要議和,盟約後又裝神弄鬼自解,一國君臣如病狂然。
想打勝仗,趙禎得做好思想準備工作,先打敗他的父親與爺爺。
鄭朗將大部分弊端,與成形的原因,所帶來的消極影響一一寫了出來。最後說了一件事,可以御防安史之亂與藩鎮割據,但不得矯枉過正。
這三條制度鄭朗一時半會,沒有指望趙禎會改革。
又寫了下面的東西。
宋朝對軍法十分看重,無主將命先離隊者斬,賊軍離陣遠引力不及亂射斬,發箭不盡斬,發箭回顧斬(不讓士兵看後,產生逃意),失旗鼓旌節全隊斬,奸犯婦女女子入營斬,賊軍來降輒殺者斬,憂民者斬,等等。若全部執行,縱然岳家軍的軍紀也不及之。
但說一套做一套,王全斌破蜀後所做所為,也沒有斬,黃德和之死與甘泉大掠無關,至於女子不得入營,早丟到歐洲去了,幾乎宋軍所有的軍隊裡都有軍妓存在。
因此重新制訂軍法,寧簡勿繁,寧易勿難。不能要求太高,軍法太多了,太難了,不能執行。重新修改軍法,但修改後,全軍必須執行這些軍法。
當然,宋軍比西夏軍隊軍紀要好,這也是之所以數次雖敗,不是那種恥辱性大敗的原因,也幾乎是宋軍唯一能抵抗西夏軍隊的地方。但可以做得更好一點。
對貪夫庸將的寬縱,漢時李文誤期處死,宋朝無論怎麼敗,也不見處罰,所以將領不懼失敗,而是想方設法保住自己性命,往往象黃德和那樣未敗之時,率先逃命,造成大敗產生。
私役軍士,將手下當成自己的傭人,修造宅第,伐薪燒炭,種植蔬菜莊稼,織造段子坐褥,做木偶戲人,刺繡奏樂,造成嚴重的財政浪費,損傷了戰鬥力,軍隊更是烏煙瘴氣,軍紀鬆弛。
刻剝軍士錢糧衣服,私放軍債,買工。張宗誨說的武器不良多是這一原因造成的。不但軍中,京城各製作武器作坊,也因為貪墨等現象,或者因為剝削作坊工人,搶工,所制武器不精,甚至延州城中有的箭矢因為用鐵粗濫,大引不能勁穿一層甲冑。
前三條針對國策,這三條針對軍中時弊。
想打仗,沒有一個主題明確的國策方針,沒有一支強大的軍隊,獻再好的方略也不會產生作用。
這才獻方略。
前段時間包括陳執中等人也上書言奏,內容空泛,不切實際。只有吳育獻了一策,稍稍有用一些,朕吐蕃回鶻,對西夏實施伐交之戰,可是回鶻與吐蕃都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可以聯繫,但不能指望他們會產生多大的作用。此時無昊立國已穩,非是前幾年相比,連吐蕃人因為唃廝囉父子的內亂,想打通南絲綢之路不可能了。
增加鄉兵,比韓琦更進了一步。
但又不是夏竦所進方略,夏竦已將鄉兵當成正規軍隊,會產生許多顧忌。
這些鄉兵常設,閒時務農,農閒訓練,戰時出征,免其賦役,給予稍許補貼。
那麼不會讓邊臣專權,敵人不入侵,不能有徵集權利,就不會產生安史之亂,如今鄭朗一提這四個字,都想吐了。安祿山與史思明果然很強大,不分析宋朝,就不知道這兩人對中國產生了什麼影響。
鄉兵久在陝西,熟悉當地環境氣候地形。
當地徵調,士兵不是離鄉背土,故兵卒不會怨。
雖罷其稅賦,稍許補貼,一個鄉兵一年十幾緡錢足矣,養十幾萬鄉兵,也不過一百來萬貫。如果全部用禁兵代替,陝西最少要佈置三十萬軍隊,這個軍隊數量只能應付防守,而不能發動進攻。一個禁兵一年花費五十貫,僅駐守一項,就達到了一千多萬貫開支。
但鄭朗也說了,不能全部用鄉兵,必須鄉兵與禁兵半陳,這才有常駐的軍隊,與機靈的軍隊,也會節約大量支出,減少百姓稅役與力役。
久戰!
此時西夏是丁皆兵,兵力最少在五十萬以上,想立即殲滅,是不可能的。也不要做這種打算。
做好久戰準備,於前線修寨砦,一步步逼近西夏,西夏軍出,守住寨砦,守城也是宋軍的強項,西夏軍隊撤離,可以對西夏人進行反騷擾,就像高繼隆那樣,讓西夏諸族在邊境無法存身。然後再將寨砦往前逼近,一步步蠶食到橫山與六盤山前。
這個辦法很噁心人的。
也就是范仲淹的方策,不過范仲淹也沒有做好。
但不能密佈寨砦,只於交通要塞之處設寨砦,每隔不遠,便有一處大寨做側應。
再於前線堅壁清野。
無昊大軍若攻,讓他攻,只要有諸多大寨守護,給他膽子,也不敢孤軍深入,否則弄不好,後路都給他切斷。
范雍與李士彬之敗,是消息不靈通,要廣佈斥候。選精悍士卒當作游騎,遍佈於前線日夜查看,使敵寇不能奇兵來襲。
長久的中止榷務。
西夏與宋朝真正貿易,西夏很吃虧的,但西夏人沒有錢,宋朝於是成了輸入國。
戰馬無所謂,主要是私鹽。
西夏青鹽在宋朝很有名氣,以前一斤可售六十多文錢,相當於最好的大米一斗,購買力三十多人齤民幣。交戰以來,漲到一百多文。
這些錢沒有全部進入無昊的口袋,西夏也有私鹽,甚至一些婦人為了財富,披馬上陣,謀取私鹽之利。還有運輸的損耗,宋朝官吏將士的貪苛。但也是西夏重要的財政收入。
不但無昊指望青鹽,西夏各部也指望青鹽向宋朝換來各種物資。
只要連禁二十年,西夏將會不戰自潰。
但如何禁,僅在前線不能杜絕的,必須下詔,任何百姓食西夏青鹽者斬,走私青鹽者法斬,全家充入嶺南。
法雖苛,關係到國家,也必須苛。況且宋朝不是沒有鹽,收入也不需要西夏人來支撐,打貿易戰,對宋朝有百利而無一害。
一年無功,只要堅持十年,會見著效。
戰馬,趙祉前些時間下詔,征各種馬匹。
騎兵少是宋朝的弊端,可是趙禎與諸多大臣忽視一個問題,想馬匹不難的,可以從吐蕃與邊境諸族購買,甚至從女真人手中購買。但有戰馬不行的,於何處飼養?宋朝缺少牧場,即便有,也無法放養大批戰馬。若放在劍南與河南等地,天氣氣候等原因,馬匹久會變異,奔跑力下降。
騎兵數量夠了就行,還得從步兵入手,休想指望立即建立一支強大的騎兵。
頭腦一定要冷靜。
契丹。
想打島國,要考慮另一個國家。這一世想打西夏,要考慮契丹。
歷史驚人的相似。
軟弱的外交政策,內鬥,貧富分化,自欺欺人,甚至富裕度、道德、勇氣與貪污的輕微不及宋朝。
契丹與老美也十分相似,是一個龐然大物,老美怕犧牲,契丹漸漸失去勇氣。但不得不注意的,可以從海上繼續支持女真人一批武器,如果沒有記錯,今年**真將會有一次反叛。一旦女真人屢次反叛,會對契丹進行牽制。
但不可讓女真人真正強大,那麼會是猛虎代替一隻飽狼,危害很嚴重。
派斥候潛入契丹揚言契丹新皇帝軟弱,前幾年無昊將契丹皇帝的姐姐興平公主囚禁虐待而死,契丹皇帝屁都不敢吭一聲,用此嘲諷契丹皇帝,激起契丹民憤,減少契丹人與西夏朕手的緊密度。
只要做好這些,西夏不滅,也會衰落。
而且長時間的戰爭,會替國家磨練一批人才,若有可能,幽雲十六州……
沒有說。
但說了,關係到宋朝的千秋萬代,趙禎不能心軟,一旦復和,大勢必去。
後來趙禎的求和,也不能說不對,主要方針政策不對頭,和比戰有利。
但求和,西夏人不是契丹,不講信義,也不能指望真正會和平,本來河北已經駐紮大量士兵,西北再駐紮軍隊,與之側應的是邊軍越強,京城軍隊也越多,宋朝會進入慢性自殺時代,頂多一兩百年,一旦出現一個稍稍不做為的人君,國家必將滅亡。
最後說了火器,為什麼新火藥與相關的武器,沒有出現在西北戰場上?
用來野戰不利,但這些武器利於守城。
想一想,即便是火藥製成火藥包,裡面再放上鐵釘,當作石頭往下扔,威力也十分驚人的。
這個火藥不是唐朝的火藥,不是宋朝的火藥,不是明朝的火藥,威力已經相當於清朝初年了。提前將它釋放出來,會起到什麼樣的效果?
吹乾墨跡,打好火漆,交到李滋手中。
李滋又說道:「陛下讓我問你,你是在延州好,還是在杭州好。」
一個是前方的用人,一個是後方的財政。
鄭朗說道:「陛下看到這份奏折便知。」
奏折上說了很多,但主要的方略便是利用宋朝的強大綜合國力,慢慢將西夏人磨死。不是一朝一夕之功,鄭朗在西北力不大,相反,這需要龐大的財政支持這個方略。
李滋又說道:「鄭學士,我臨來前,聽到一則消息,說是樊樓要支持延州二十萬錢帛,正在往西北押運。」
「咦,」鄭朗驚詫一聲。
樊家有這個實力,但不是小數字,為什麼要這樣做?
難道是想買一個官職?或者讓自己以後支持樊家?
胡思亂想一會,沒有想出來。但是好事,自己在延州擺了一個巴士,花了不少錢,二十萬貫錢帛到來,能部分的充實延剛剛庫。
……
走過渾州川,便是數座山峰相連,前面便是橋子谷。
終於在鄭朗臨離開時,將此處關卡搶修出來。
站在寨牆上,滿川煙綠,即便是延州,春天也到來了。
鄭朗看了一下狄青、王信與楊文廣三人,說道:「自此以後,西北不能再平靜。朝廷缺少武將,五龍川一戰,你們表現突出,我回京後會在皇上面前替你們美言。」
「謝過鄭學士。」三人大喜。
雖然武將地位很可憐,但身為武將三人還是想建功立業的。
有鄭朗的美言,等於憑空增加兩三次奇功,飛黃騰達不敢說,會很快加官進爵。
「但是你們要切記住我下面的幾句話。臨敵之時,要學會臨機應變,交戰之時,要拋棄私心,互相配合。一絲麻一扯便斷,幾百股麻絞在一起,刀斧不能傷。」
「但是……王信欲言欲止。
「只要能勝利,我會替你們說話。」
「是。」
鄭朗說完再次看著滿川煙綠,久久不言。
自己漸漸發揮了作用,不僅是五龍川勝利,還有此關,這是一處重要的隘道,然而李士彬疏忽不視。
西北戰事開始了,加重宋朝的沒落。但同樣是一次良機,若做得好,不但對宋朝不產生危機,反而是一次興盛的大好時機。
自己能不能開創一個新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