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乍寒,二月到來,對於今年的延州來說,才開始是初春。
居然刮起了東南風,然而風聲淒厲,吹在人身上,帶著襲骨的冷氣。
狄青說道:「安撫使,范相公他不會有事吧?」
終於改口,一個鄭知府,一個安撫使,兩個官職有些區別的。
宋朝的官職很讓人無語,如今鄭朗身上結了十三個官職。
鄭朗說道:「我問你,為什麼私鹽一案,我在杭州拚命抓人?」
「不知道。」
「抓的人越多,法不責眾,陛下仁愛,處決就會越輕。所以范相公臨行前,我下了他的朝服,拿下他的官印。一是為了警告其他官員,以後不能瀆職。二也是為了讓朝中大臣悲情范雍。」
前來西北,是為了尋找真相,給一些將士官員清白,順便看看能不能解決一些問題。
非是前來查處官員的。
范雍失職,換其他官員來,沒有三川口之戰的警示,也未必好。
因此,鄭朗只是請求朝廷務必嚴重處理兩個死太監,其他的人沒有牽連。
「原來如此,謝過狀元公。」
「別,什麼公啊,但你這種心態不好,公私要分明。」鄭朗勸道。狄青是好將領,然而氣量狹小,所以與韓琦發生了一系列衝突,後來貶職,與孔道輔一樣,活活氣死。
看看王德用多好啊,貶了職,還感謝孔道輔,在地方上活得要多開心就有多開心。
拍了拍狄青的肩膀說道:「還有重要的事,你要辦好,其他的你不要多想,想也沒有用。」
自己能聽一聽狄青的建議,但除了自己,其他的重要官員,誰能將狄青放在眼中?
「是。」
墓碑樹立起來,上面十幾個大字:保家衛國,三川口陣亡將士英雄永垂不朽。
是鄭朗寫的,刻意在筆意中加重了剛勁之氣。
率領餘下延州官員來到墓碑前,宣讀祭文,然後替天子彎腰敬了三個禮。
不是真正的痛哭著去哭祭,然而看著遠處青山上無數的墳墓,青山無語。又看著眼前的小河,因為數次擊退西夏大軍,人馬嘈雜,有的敵人將冰塊塌碎,僅掉入河中就淹死數百名敵人。
聽著嗚咽的風聲,鄭朗又彷彿聽到亡魂在悲訴,眼睛也漸漸起了濕意。
應當來說,朝廷這次做得很好了,幾乎所有陣亡的將士得到了撫恤,有功的將士與犧牲的大臣,家人得到賞賜,有許多人子女還授予官職。鄭朗這次隆重的樹碑,代天子祭,更是激勵了士氣。
過了半天,鄭朗才返回延州城,但在心中歎息一聲。
不能完全怪范雍與劉平,久未打仗,即便有才華,也缺少戰爭經驗。
也不能完全怪朝廷,比如這次賞賜,朝廷做得比任何朝代都好。
真正怪,是怪宋朝的制度,或者說,怪趙匡義!
誰敢說呢?
樹完墓碑,鄭朗開始做正事了。
打開倉庫,招募鄉兵。但數字僅控制在一萬人以內,不敢多,否則又會讓李元昊利用。
然後擺巴士。
三川口第二戰,有一些收穫,但相比於損失,還是忽略不計。
可是減少了元昊三川口一戰所帶來的民意。
鄭朗害怕元昊前來報復,此時延州兵力太少。早遲會援兵,想一想朝堂那些大佬扯皮的能力,天知道什麼時候援兵才會到來?
所以重新建寨。
金明寨本身就是縣城,本來城牆比延州還要堅固,但李士彬到了黃堆寨,金明知縣陳說不能服眾,雖力戰而死,金明寨也被元昊攻破。元昊撤退後,將城牆全部拆毀,只留下一些斷垣殘壁。
鄭朗打算將金明寨縮小三分之一,就著這些斷垣殘壁,在要衝上重建一座金明寨。
金明寨之外還有三十六個副寨,像衛星一樣拱衛著金明寨,這也是李士彬鐵壁相公外號的另一個由來。
若沒有內奸,就是李元昊率領八萬人馬,也休想攻克金明寨。
鄭朗沒有李士彬那麼多下屬,將三十六寨全部修起來不可能了,能修起來也守不住。於是自永平寨到橋子谷的交通要道上選擇了五寨,又在橋子保修了一座大寨,從橋子谷到保安軍修建三寨。
若是一萬蕃兵招齊,每寨能保持近千兵力,並且每寨相隔不遠,能做到相互側應。
這是一個笨辦法,就像踢足球一樣,俺們不是你的對手,於是將球員一起變成後衛,堆在球門前當作巴士。
不是踢球,而是在延州城與保安軍前面停放一輛超大的巴士。
再將這輛巴士外圍的百姓遷移到巴士與兩城中間,不但能保衛他們的安全,人口壓縮,也能在緊急情況下,徵調一部分百姓協助御防。
那麼外圍將會形成大片的真空地帶。
這會有用的,朝廷早遲要派出許多軍隊前來延州,依著這道巴士繼續向前構建寨砦。但這些寨砦將全是漢人的將士以及家屬,李元昊想策反,也就沒有可能。
或者李元昊派部族過來,那正好,層層逼近,將這些部族吃下去,遷移到後方。
形成真空,還減少了李元昊軍隊的供給。這個國度很窮的,大多數時候半帶半搶,比如此次入侵延州,大半的後勤供給是來自宋朝,或者金明寨內。
想法很好,可在城外築寨,會十分危險,可以參照鄭朗在三川口例。所以鄭朗將王信與狄青、楊文廣三員大將以及一半兵力,包括全部的騎兵一起放出去,以便側應。
但敵人到來,三人之間配合,與指揮能力很關健。
直到九寨築成,延州城與保安軍才能勉強稱為安全。
兵力少啊,否則鄭朗能一下子將寨砦推到蘆關與土門一線。
三員將領帶領著軍隊與大量物資出去,還有一部分糧食布帛銅錢,是發給百姓的,讓百姓參與,否則缺少勞力。當然,寨砦修好後,這些百姓安全也能得到保障。相輔相承。
然後下令,繼續修延州城與鄜州、保安軍的城牆。
開始大修寨砦,但鄭朗在延州城中每天都是度日如年。
兵力太少,騎兵更少,眼下的延州就像一個沒有穿著衣服的黃花閨女,有著無比的誘惑力,可是自己偏又沒有任何力量防禦。
開始穿衣服了,但在衣服穿上之前,才是最危險的。
還有兩處地方讓鄭朗感到頭痛。安遠寨與塞門寨,隨著這輛巴士擺起,這兩寨實際游離開防守圈之外。從地形上來說,它們又處在西北角處,如果李士彬不死,還有那麼多蕃兵存在,那麼與塞門寨聯成一道整體的防線,可是金明寨已破,大量百姓帶走,安遠寨與塞門寨已經起不到作用。
它們又是一個英雄寨,破了那麼多寨砦,這兩寨保留下來,一旦放棄,不知道引起多大的風波。鄭朗想了好幾天,也沒有想明白,正好王信與狄青一道返回延州城。鄭朗將這個疑惑說了出來。
王信與狄青面面相覷。
果然聰明人就喜歡做變態的事。
狄青在三川口領教過一回,那麼短的時間,有進攻,有佈防,甚至想到了用王信與史吉換防。
如今又在延州前停了一個巴士。
他們不知道巴士,是防線。
這個防線看似不變態,但他們是懂行人,知道有多變態,原來延州北邊有數不清的大小堡寨砦哨所,實際是一個花架子。有的小砦柵欄單薄,裡面僅駐紮害幾十人。又沒有多少戰馬,敵人來了,是送給敵人做早點的。還有許多中型寨砦,是給敵人的午餐晚餐。
但是鄭朗將有限的兵力集中在延州前方不遠一條線,再往東北去便是青澗城與綏德州各寨,因為離延州遠,兵力未受損,往上去便是府州境內,有折家軍。然後從保安軍往下去,是慶陽與慶州,兵力又未受折損。
因此在這個有限的扁平空間,集中九寨,使他們想到了一個物事——盾牌。還是那種超級厚實的盾牌。
兩人沉吟許久,王信說道:「安撫使,依末將看,還是不要丟棄,這兩寨是前方將士辛辛苦苦守下來的,丟棄了,會使將士失去士氣。」
「就依你,」鄭朗歎息一聲。
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做錯,但為了預防萬一,又讓塞安寨與安遠寨加強城牆,增加防禦能力。
接著又派出兩百名斥候,在前線巡邏,防止萬一。
比起劉平與范雍的輕敵傲慢,鄭朗做得很小心。然後開始向朝廷要錢,陛下,我將保安軍與延州城的錢帛全部用完了,快支援我吧。
戰爭的消耗是極其可怕的,不來前線,就很難明白趙禎為什麼要與西夏人求和,還是西夏與契丹大戰的時候,簽訂的和約。
然後小心翼翼注視著前方。
這時候,延州城來了一個莫名其妙,讓鄭朗啼笑皆非的客人。
……鄭朗擺巴士擺得度日如年,京城也有人度日如年。
和風吹來,二月深了,天氣終於開始暖和。
崔嫻與環兒也回到嚴記客棧。
但是一愁莫展。
鄭朗隔三岔五的寫信回來,第一封信就是前往三川口時寫的,說一切平安,西夏人退兵了,讓她們不用擔心。
那就不用擔心吧。
結果信剛到手只有兩三天,就傳出五龍川戰事。
幸好這是一場小規模的激戰,一天一夜就結束了,隨後大捷消息傳來。
但讓崔嫻她們嚇了一大跳,對於其他人要功勞,自家丈夫還需要什麼功勞?
功勞足夠了,只要人平安,延州北方金明寨全毀,今天是三千幾百名敵人,明天會不會三四萬敵人?
然後接到鄭朗的第二封信,說事情差不多結束,要回來了。
是指三川口戰役的經過,這個鄭朗從頭到尾全部查清楚,也是鄭朗去延州的主要原因。
然後等,一等又有許多天過去,但朝廷呢,還沒有決定好替換丈夫的人選。
四兒噘著小嘴,氣呼呼地問:「大娘子,杏兒姐姐,官人什麼時候回來啊?」
江杏兒與崔嫻怎麼回答?
鄭朗兩個聰明的學生在此,恐怕也做不出答覆。
四兒說道:「大娘子,你寫信給官人,說官人在騙人。」
崔嫻只好說:「朝廷讓韓琦擔任陝西安撫使,大約官人很快會回來。」
「韓琦有什麼資格擔任陝西安撫使?」四兒不服氣地問。
「如果官人留在西北,很有可能會比這個職位更高,你想不想?」
「還是不要了。」
崔嫻一時沒有作聲,她心裡也知道,丈夫遲早要去西北,可是崔嫻並不想。
說了一會兒話,崔嫻也急切,韓琦擔任安撫使,是在後方,丈夫卻頂在最前線,兩者性質不同。於是將嚴榮喊來,她是一個婦道人家,不大好出面,施從光在京城人際不熟,只好讓嚴榮出面,向他未來的丈人詢問。
嚴榮又來到陳府。
陳執中一聽默然,說道:「你不要問我,你的先生恐怕連皇上都不能作主。」
「為什麼?」
「你跟你先生後面有了好幾年吧?」
「快六年了。」
「那你自己想一想。」
「陳相公,我這段時間閉門讀書,對外界不瞭解。」
「好,我說給你聽。」陳執中很看好這個女婿,資質不及那兩個三郎,但人忠厚老實,不像那兩個三郎,為人刁滑,若那樣的話,陳執中反而不喜。耐心地將時局講了一遍。
朝廷自三川口戰役後,下了許多詔書,先以陝西轉運使明鎬前往鄜州,又於河中府點摹壯士以備邊,出內藏庫錢八十萬緡付陝西糴軍儲,鎧甲弓弩一萬九給陝西諸軍。又下詔陝西州軍,有識西賊情偽與山川要害攻取方略者,悉詣所在自陳,派人送到京城。又選京東西、淮南、兩浙諸州本城兵士分隸禁軍。不是裁軍,而是擴軍,冗兵又冗兵!如不改變,在趙禎朝會使士兵數量達到近一百三十萬,僅是禁軍就接近九十萬。養一個禁軍,一年花費五十貫,還不包括兵器與戰爭的損耗,想一想,單軍費一年會達到多少支出。又下詔京城內外捕元昊刺事人,也就是奸細,獲一名者賞錢三百緡錢。知而不告者,法外重誅,其妻子兒女配廣南編管。
韓琦返回京城,與趙禎語良久,多談西北軍務,趙禎喜,於是讓韓琦為陝西安撫使,明鎬為陝西隨軍轉運使,與夏守贇、王守忠同議邊事,又讓符惟忠為陝西安撫副使,實際上這些安排是準備接替鄭朗與范雍職責的。
但鄭朗讓孫全彬與文彥博將人犯押回京城,又起了新的變化。
黃德和罪孽深重,無可非議,立判腰斬。
但趙禎對盧守勤的判決引起爭議。
接到鄭朗奏報後,趙禎流盧守勤於嶺南。
不但盧守勤,連郭勸也貶到嶺南。三川口失利,有的人再次將郭勸與李渭失職之事翻出來,於是將郭勸貶為惠州刺史,李渭貶為三門白都監。
直到三川口大敗後,滿朝文武群臣才意識到鄭朗去年不是無理取鬧。
但是對盧守勤的判決,讓許多大臣不滿意。
這就是朝堂的格局。
若是將狄青與盧守勤放在一起,大臣們會幫助盧守勤說話。文臣最忌憚的就是武將,宋朝太監也有些權利,比如監管諸監,或者作為監軍,可是數量少,這些年多時只有一百來名太監,少時只有幾十名太監,即便在軍中也多有節制,所以群臣對太監忌憚不大。
但將計用章與盧守勤放在一起,又會替計用章說話,無他,計用章是正牌進士出身,典型的文臣,況且范雍與計用章不能怪罪盧守勤想要開城獻降,盧守勤倒打一耙,也讓大臣們很不滿意。
葉清臣與富弼等人紛紛開火。
不但攻擊趙禎處執不當,還彈劾盧守勤之子盧昭序鼓內侍為盧守勤遊說,動搖後宮與聖心。
葉清臣說擁兵自固,觀望不出,恣縱羌賊,破一縣擒二將,大罪未戳,又自蔽其過,矯誣上奏,此而不按,何罪不容!
富弼說,盧黃皆中官,怙勢誣人……附下罔上,獄不可不竟。
接著多名大臣彈劾趙禎處置不公,最後上升到國家安危的高度。
趙禎只好將盧守勤腰斬。
鄭朗只是查,說必須從重處執,但沒有說怎麼處執,但必須要斬的。都要獻城投降,不殺何人殺?
可是鄭朗不需要說,料到有人會說。
文臣們並沒有甘休,繼續彈劾盧守勤的兒子盧昭序,趙禎被群臣吵得頭痛了,只好將盧昭序貶放江南。
然後就是范雍。
總的來說,此次鄭朗一行,讓一干文臣很喜歡,除了彈劾楊偕讓一些人不喜,其他方面,都讓朝中大臣歡喜。死了那麼多將士,沒有彈劾多少人,包括范雍,壞的說了,也說了功勞。
但是他們不知道鄭朗有一句話沒有說,不論換那一個大臣去,未必會比范雍做得好。
於是降范雍知安州,以象州防禦使環慶副都部署知環州趙振為鄜延副部署知延州,以秦鳳路副部署劉興為洋州觀察使環慶副部署知環州。
趙振是一員武將,平定過南方蠻部叛亂,金湯李欽等三部難制,趙振與三族酋長約見,酒後於百步外植射,欽等百發不中,趙振十箭皆貫,欽等驚,誓不復敢犯。又於涇原平定於羌胡薩逋歌等叛亂,多有功。元昊將反時,以金銀冠佩遺諸羌,趙振潛以金帛誘取,以破其勢,得冠佩銀鞍三千,甲騎數百,告鄰近諸州,也通告了李士彬與范雍,讓他們小心李元昊在延州故伎重演。范雍與李士彬不聽,於是有禍。
按照這份履歷,能勝任的。
但這份詔書一出,立即有人反對,韓琦說道,雍二府舊臣,盡瘁邊事,邊人德之,且降職留雍以安眾心。昔唐玄宗不以薛訥北敗,而以白衣揮青海,知恥而後勇,舉不世之功。趙振粗勇,為部署可矣。如果范雍節制無狀,不能勝任,則召范仲淹委任之。方陛下焦勞之際,臣豈敢避跡不言,若涉及朋比,誤國家事,當族。
范雍還是有好處的,邊人懷念,雖有錯,比薛訥征契丹時犯的錯誤要小,後來薛訥以白衣征吐蕃大捷。所謂知恥而後勇。陛下,降他的實職處罰,繼續讓他知延州吧。
若真認為范老夫子不行,那麼就小范小夫子來。我是為了國家講這個話的,與朋黨沒有關係,如果存了朋黨的念頭,許陛下誅我全族。
聽到這裡,嚴榮說道:「我知道了,韓琦是打壓武將。」
陳執中說到現在,正在呷茶潤嗓子,聽嚴榮這一句,一口茶水噴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