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停了下來,不能立即上岸,要等三使司的官員過來清點金銀入庫。
但岸上圍來許多百姓。
去年一年最紅的人不是范仲淹,在江東做得不錯,可以說除范仲淹外,沒有第二個人做得更好,有這個勇氣公平之心,沒有這個吏治之能,有這個吏治之能沒有這個資歷,有這個資歷沒有范仲淹對水利精通。
三者皆備,張夏不行,鄭朗也不行。
然而畢竟不是范仲淹開的頭壺,當然范仲淹心胸寬廣,也不會計較。
也不是韓琦,去年一年韓琦進了十幾道關健的奏折,先後被趙禎採納詔書天下,又處理了杭州大案,到利州後更是贏得四川災民交口稱讚。
但還是不及鄭朗。
與功績無關,鄭朗在杭州所作所為太神奇了,中庸替他打了一個好底子,這才是真正的儒學大家。僅是中庸不夠的,宋朝還有一些有學問的儒者。海外的礦藏證明了鄭朗的格物學,還不夠神奇。
最神奇的是重陽辨佛大會,有好事者做了統計,三天內鄭朗與八十七名和尚做了辨論,全部辨贏,還用佛經辨的。其實真正參加的除了杭州外,沒有多少高僧與會。不然鄭朗不會那麼輕鬆。這也是不易了。
但沒有一荷渡湖與重陽頭一天晚上種種事跡來得神奇。
有人也知道是格物學,可人怎麼能站在荷葉上不沉到水中的?四個金剛是那怕是木頭做的,又怎麼升到天空,拽著一塊巨幔,向地面撒下鍍銅的鐵皮子與花瓣,似乎空中還有人說話。
怎麼辦到的?想不懂,只有說人家學問好,史上最小的大三元果然不是凡人。
聞聽鄭朗赴京,一起趕來看熱鬧。
一會兒晏殊一路小跑的過來。
缺錢啊。
於是他從去年擔任三司使後,請罷內臣監兵,不以陣圖授諸將,及募弓箭手教之,以備戰鬥。不以陣圖授諸將,是懲澶淵之過。不要擺陣了,等陣擺好,穆桂英早繞過天門陣,攻破幽州。那是演義,契丹人不可能那麼笨的。宋真宗那個陣擺得確實很**。這是軍事方面的。又請出宮中長物助邊費,凡它司之領財利者,殊奏悉罷還度支,這就是為了斂財。
大戰來臨,晏殊接手三使司,苦逼得不能再苦逼。
聽到鄭朗押著金子銀子到了,立即小跑過來親自迎接。
「見過晏相公,」鄭朗施了一禮。
「不用客氣,開始吧。」
「好。」
官吏在士兵看護下,打開一箱箱金銀,晏殊臉上樂開了花。不是少錢,一百多萬緡金銀,能解燃眉之急了。然後低聲問:「今年秋後那幾個銅礦如何?」
「這次我赴京除了敘職外,還有幾件事,要請示陛下批准,一是放一放蔗糖作坊。」
「好啊,該放該放。」晏殊不顧他的風儀,朗聲笑道。
一放好賣契股,一賣契股朝廷又能斂得一批錢帛。
鄭朗繼續說道:「二者我聽說有人請示平安監契股再放,這個暫時不能放,最好等銅運回來,那時候放一放最好……」
朝廷想錢想瘋了,打主意打到那個三十六成平安監契股上。但這時候賣,賣的價格不高,杭州那部分契股賣得低,至今讓鄭朗感到有些心痛。不如將它留下來。朝廷控的契股多,每一年也能多得一些收益。總之,平安監的契股放開之時,必須等到秋後。
提前對晏殊知會一聲。
晏殊如今不是宰相,但他的人脈關係還在,在朝堂上說話比較算話,而且國家的財庫就歸三使司管。因此需要晏殊支持。晏殊沉默不語,鄭朗又說道:「晏相公,與西夏人的戰爭,不是一年兩年能夠結束。」
眼光還要長遠啊。
「好,我回去後與諸位相公再商議一下,給你一個答覆。」
「還有一件事,是茶葉。」
「茶葉?」
「杭州海貿增加,本地產的茶葉大多調到海外,按照正常程序必須運到海州後再返回市舶司。雖然我在杭州做了一些變通,將這道程序節省下來,但那是變通之法。我遲早要離開杭州,一旦新任知府不知變通,或者不持公平之心斂財,就會成為弊政。我這次借來京敘職之機,想請三司使允許在杭州破例進行通商法。」
這個要求不難。
宋朝之所以富,是斂財之功。有的官員十分精明,也知道變通,例如鹽,各地的鹽法不同,河北有契丹鹽,所以實施通商法,控制契丹鹽對河北鹽產生衝擊。難的是利益分配。
「我一人作不了主,回去後要與諸位相公商議。」富弼話音一轉,問:「那幾個銅礦會有多少產量?」
「我不能回答,但不會低吧,」鄭朗道。前面三個銅礦找出來,到冬月又傳回喜訊,另外兩個銅礦也找了出來。不好的消息不是來自海上,而是與當地的原居民發生多次戰鬥,犧牲了兩百多名士兵。甚至發現了食人族。
陸續將士兵礦工派了過去。
這些銅礦都是巨型銅礦,但都是含銅量很低的斑岩銅礦,想要開採,必須大量人手。這些人手主要來源只有從當地獲得了,鄭朗囑咐過相關的官員,以及朝廷新任命的南海鈐轄祖仲孺,不必拘於沉泥。話外之音懂的。
但第一年恐怕產量也未必理想,於是又說:「晏相公,想要好,有可能要到後年,大後年。不過今年秋後,我會再派一些人,尋找另外一些礦藏,這些礦藏儲礦量不亞於前面幾礦。但想緩解金銀銅鐵的缺口,最少得十年時間。這個急不得。」
鄭朗不急,晏殊急啊。十年後他早不在三使司任上了,眼下他在任上,卻是嚴重的缺錢。但也是無奈,只能歎息道:「為什麼不早說?」
早說有用麼?難不成讓我十二歲就做杭州知府?有人能信服麼?不能說出,道:「那時候我歲數小,沒有這個學問。」
「這門學問好,你要將它寫出來。」
「一定,只要有空,我會抽時間將它寫出。」鄭朗毫不猶豫答應,能準確找到並計算出礦藏的學問他真不會,可能借此機會將一些基礎的理科知識傳授下去,因為礦的事,會有人重視,會有人學習,這個推動不亞於西北戰役大捷,又道:「晏相公,財富是指國家創造的財產,不是指金銀銅鐵,金屬產量超過財富,市值也會下跌。夠了就好。」
這玩意兒鄭朗也很難說清楚,畢竟他前世不是經濟學家,只能說對資本的認識超過宋代人罷了。
官吏已經清點好數量,富弼說道:「抽空到我府上一敘。」
這時的鄭朗某種意義上,也能與富弼這些大佬平起平座,功績不差,學問不差,差的僅是資歷。鄭朗道:「一定。」
富弼不邀請,也要去,誰叫人家現在是三司使。
看著他們離開,鄭朗一家再次來到嚴記客棧,這次敘職,有可能要呆上好長時間,但來得及時,正巧趕上元宵節。到了嚴記客棧,包了兩個跨院,崔嫻四個妻妾要回一趟娘家,鄭朗卻不能回鄭州的,得將幾個母親接過來敘一敘親情。
嚴掌櫃千恩萬謝的跟在後面,親自替鄭朗打點。
然後又看著孫子,說道:「榮兒,你要拜訪陳相公。」
是人之常情。
但嚴掌櫃忽然歎了一口氣。
「嚴掌櫃,為什麼歎氣?」江杏兒好奇地問道。
嚴掌櫃家雖有錢,不是運氣好,讓孫子跟著丈夫後面學習,再也不可能攀到陳執中這一親家。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榮兒長得太胖了。」嚴掌櫃擔心地說。兩家訂了親,孫子沒有科舉,未高中榜上,陳家不會讓女兒過嚴家的門。這門親事還有些不大好說。今天是孫子第一次到嚴府拜訪,如果陳執中的女兒看不上自己的孫子,親事同樣有變。
崔嫻在邊上笑了:「嚴掌櫃,放心吧,嚴榮這麼乖,他家的女兒長得不好,品德不好,嚴榮還未必能看中他家的女兒。相公又如何,還不是人做的官!」
嚴掌櫃沒有作聲,心裡想到,對你家官人來說,做宰相是遲早的事,可對別人來說,有幾個人敢說自己一定做宰相。
但鄭朗也說道:「放心吧。」
嚴榮長得是有些胖,可跟在自己身後,這幾年不但學問長進,也見過許多大風大浪,氣度不是別的兒郎能趕上的。以陳執中的眼光,保準一眼就會看中。
鄭朗唯獨不放心的是資質相比於司馬光與王安石,嚴榮差了不少。明年就是秋闈,秋闈鄭朗不會擔心,擔心的是後年春闈省試。本來不急,因為訂了這門親,拖不得,不得不讓嚴榮提前數年參加。以嚴榮的學問,能不能順利考中省試與殿試,鄭朗心中也沒有多少把握。
這種想法只能留在心中,不能說出來。
收拾停當,準備到中書省交接。剛準備出發,小黃門找上了門,說趙禎請他去皇宮。
客棧裡的客人全部會意一笑。
鄭朗剛回京,就被請到皇宮,與以前一樣,聖寵還在啊。鄭朗本人也沒有其他想法,到皇宮就到皇宮,輕車熟路了。
在小黃門的帶領下,鄭朗進了皇宮。
正好看到趙禎陪伴著一位麗人,還有宮女抱著兩個小嬰兒。
有可能是苗貴妃,有可能不是,趙禎正坐在正中間,但鄭朗已長大成人,需要迴避,立即退到殿門口,大聲說道:「臣參見陛下。」
趙禎笑了起來,說道:「你都進來了,又何必退出去。」
「喏。」鄭朗心想,你不要我避嫌,我還怕個球。於是大踏步走進去。
趙禎站在鄭朗面前,仔細的打量。
不是象鄭朗所想的那樣,趙禎是一個很念舊的人。而且鄭朗到了地方上做得也很好,怕吵怕鬧不想到京城,卻被趙禎視為淡泊。算沾一點邊吧。怕別人眼紅,屢次授官不答應,讓趙禎視為高潔。也能沾一點邊吧,對富貴鄭朗真的很滿足。這是前世留下的典型宅男心理,小富即安。
所以在趙祉心中,鄭朗地位很高。
看了看,說道:「鄭卿,你又長高了,與朕的個頭相彷彿。」
「陛下,人不能以身高定高矮,陛下的寬厚仁愛,在臣心中的形象永遠高大無比,臣願意做陛下的晏子之御夫。」
「做御夫太委屈你了,朕想你做朕的晏子。」
「晏子最好不做,臣智慧不足,否則願意做陛下的諸葛武候。」
「齊莊公遇害是他的德操不好,不當與棠姜……」苗貴妃坐在這裡,私通二字趙禎沒有說出來,繼續說道:「他遇害與齊景公無關,晏子事齊景公是為國為民,沒有過錯。」
這就是寬厚人的想法。
鄭朗不知如何說好,用眼睛瞟著邊上美麗的少婦,趙禎主動做了介紹,道:「她是朕的苗貴妃。」
鄭朗再次參見。
然後趙禎又說道:「這是朕的長女福康公主,他是朕的皇子鄂王。」
「見過皇太子殿下,見過公主殿下,」鄭朗也無奈啊,兩個小蛋孩子,自己說什麼他們根本不懂,但必須要參見的。
不過鄭朗在這個鄂王身上掃過後,眼中出現一絲憐惜。
趙禎不是不能生育,他的後宮為他生下三個兒子,十三個女兒。可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大多數很小的時候便夭折了。與陰謀詭計無關,不僅三個兒子沒有長大成人,他的女兒也是如此,成活率只達到兩三成。
為了求子,趙禎曾在宮供奉赤帝像,日夜祈禱,以求皇嗣,直到景佑四年,後宮俞美人才生了一個兒子,卻沒活下來。去年秋後,苗貴妃又替他生下一個孩子,趙禎樂不可支,親自替這個寶貝兒子取了一個名字叫昕,意思是「太陽將要升起的時候」,又派參知政事王鬷以太牢報祠高禖(郊祀,祭管理婚姻生育之神)。
但鄭朗看了一眼,這個孩子瘦得像一個小竹竿。還沒有死呢,就有了夭折之相。
知道他不久就會離開人世,鄭朗卻無可奈何,肯定與後宮陰謀無關,曹皇后不是那樣的人,也不是營養不良,大約原因是遺傳基因造成的。想要這個孩子活,以現在的醫學手段很困難,除非是後世那種發達的醫療條件。
想到這裡,對趙禎心中更是充滿了同情。
然後眼睛又盯著那位小公主,這是一位小魔女,因為趙禎選婿不當,胡鬧了好長時間,鬧來鬧去,將自己鬧成真正的瘋魔女。
小魔女才一歲半,什麼也不懂,用大眼睛盯著鄭朗,大約以為他是自己的父親,從宮女懷中伸出小手,奶聲奶氣地喊道:「抱。」
鄭朗自己也有一個女兒,而且小魔女受遺傳基因影響,十分美麗可愛,可能抱麼?鄭朗尷尬地站在哪裡。小魔女不服氣,又喊了幾聲:「抱,抱。」
鄭朗只好扭頭看趙禎,趙禎笑容滿面地看著這場景,道:「鄭卿,你不怕麻煩,就替朕抱一抱。」
只好將她抱過來,然而在鄭朗懷中很不安份,不停地瞅鄭朗下巴的鬍子。
青年麗人也不由捂嘴偷樂。
趙祉這才將兒子抱在懷中,一人抱一個,但趙禎抱兒子,典型的重男輕女!說道:「坐吧。」
兩人抱著孩子坐下來,苗貴妃坐在側面。
趙禎說道:「朕很後悔當初不聽你的進諫。」
「當時臣歲數小,也是胡亂猜測,休說陛下,就是呂相公官場多年,也不能相信。」
鄭朗並沒有耿耿於懷,就像一個蛋大的少年人將小布什攔住,對他說布什同志,馬上美國要有次級房貸危機了,小布什能不能相信。道理一樣的,當年自己才十幾歲,在朝堂這些大佬面前,是一個乳臭未乾的小毛孩子,又是未來的事,又不想打仗,所以自己一再提醒,也沒有人聽進去。但鄭朗時常想來,心中還是有些惋惜。
「鄭卿,西北的事你怎麼看?」
不出鄭朗所料,召回京敘職,正是為了西北的軍務。當年他做出的種種預料,如今一一得到靈驗,因此趙禎對他的意見十分重視,甚至朝中一些大佬也想徵求他的意見。
鄭朗答道:「元昊狼子野心,他說的話千萬不能相信。這件事在貓牛城他已經做過一回,李元昊久攻貓牛城不下,於是詐和,拿下貓牛城。不但李元昊,李繼遷也是如此,雍熙二年在我朝大軍圍剿下,差一點覆滅。於是與自己弟弟向曹光實投降,利用詐降攻佔銀州。接著又向我朝詐降,奪下定州、懷遠、保靜、永州、清遠軍與靈州。不僅使我朝失去西北,還失去了一個最重的牧馬場所。因此,只有一條途徑……」
那一條途徑,鄭朗未說,也不用說,僅一個字,戰!
「怎麼戰?」
「一個字,耗!別聽劉平之言,西夏百姓閒時為民,戰時為士,雖然百姓少,可以從容組織幾十萬軍隊。可他們終是面積狹小,物產貧瘠,只要久戰無功,國內必然會有很多反對聲音,甚至能讓他們從內部瓦解。但不能小視,這是一場久戰,更不能貪功。步步為營,用我朝國力耗死他們。」
「還有契丹。」
「契丹不用怕,他們不是幾十年前契丹。況且當年澶淵之盟時,契丹侵犯我朝,也沒有討得了好。如果不是先帝布下那個大陣,有可能契丹蕭太后與遼聖宗有來無回。給他們一點甜頭就不想打了。」
「聯手唃廝囉如何?」
「已經遲了,他兩個兒子的背叛,唃廝囉失去雄心壯志,如今他當求自保。可惜,背叛的是他兒子,不然……」鄭朗搖了搖頭。雖然瞎氈與磨氈角在高原上擁兵自重,主要還是唃廝囉下不了狠心,否則以唃廝囉在吐蕃的號召力,想要平定這次叛亂,還是比較容易的。現在唃廝囉的心理也是小富即安,將都城後移到歷精城,借助高原的優勢,自保耳!
「沒有他途?」
「沒有,現在戰,只要戰得聰明,還來得及,否則西夏立國越久,越難征服。」鄭朗忽然重重地說了一句:「不能求和,縱然是和,在邊境處也必須派駐無數軍隊。僅這些軍隊的損耗,也足以將我朝拖垮。」
說著喟然長歎:「可惜我朝缺少精兵勇將,否則借這次機會將西夏平滅,沒有了西北之侵犯,又得到大量牧場與戰馬,休生養息一段辰光,收復幽雲十六州也不是一個夢想。」
刻意將精兵勇將咬得極重。
靠一群文臣擔任主帥,那怕就是讓范仲淹與韓琦、龐籍三人擔任主帥,這個夢想也不會實現。
「劉平如何?」
「劉平貌似不錯,」鄭朗說這話有原因的,劉平是文官,得寇准推薦為瀘州刺史,多次剿滅當地的叛亂,因功調回京城任命為監察御史,然因為彈劾丁謂又被調到西北擔任了武將,從此將他從一個文官的身份定性為武將。久在西北,熟悉當地情況,能文能武有膽識,看似是西北領軍的不二人選。但鄭朗話音一轉,說道:「劉平勇敢勿用置疑,但眼光短淺,奏折上居然說元昊不過眼竄為窮寇爾,何所為哉!言雖壯,臣心中卻很擔心。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都不能對元昊做一個清醒的認識,不戰則己,一戰必輸無疑!劉平還好些,臣最擔心的是另外一個人,范相公,他對軍事根本不懂。初至西北,膽戰心驚,說明他很害怕,很怕死,去年冬天才獲得小小的勝利,又開始變得盲目自大。不要說兩個嚴重的缺點,有一個以元昊之能抓住了,也足以讓西北鄜延路的將士致命!」
忽然腿上一熱,低頭看去,看到小魔女兩個小腳蹬在他兩條大腿上,正在撒尿,撒得無比歡快,一邊撒一邊用小手揪他的鬍子,還啞啞的說著他聽不懂的嬰兒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