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將近。
冬天未過去,杭州灣已經吹來一陣潮濕的氣流,天氣一天天地在回暖。
鄭家上下正在準備收拾行李。
朝廷下了聖旨讓鄭朗赴京敘職。有這個制度,唐朝用得多,宋朝用得少。主要是一來一去官員旅途顛簸,還浪費大量的財力,但有急事時還會使用的。或者不好的事,比如范諷那次,硬是召回京城詢問貪墨原委。
崔嫻興奮地問:「官人,朝廷這一回召你回去有什麼差事?」
「你說呢?」
「陛下一定是親自勸你返回京城任職。」
說到這裡崔嫻一陣小激動,在地方任職是一份旅歷,做得好更是一筆功績與好的履歷,但不能一輩子在地方漂,那就成了她父親。還是在京城供職升得快,例如老實巴交的大宋,冬月裡就擔任了參知政事,成了副相。自己丈夫雖沒有大宋歲數大,可是才華功績,遠遠勝過大宋。
「你啊,」鄭朗無奈的在她白潔的腦門上敲了一下。又說道:「看一看孔道輔的下場,京城那個官不好當的。」
孔道輔回京第一大事,便將懂軍事的王德用弄下台,未必是有心的。從這時起,文臣無法無天的時代開始到來,孔道輔僅是其中一個。最大好處便是朝廷少了一個得力的武將可以隨時咨詢。
鄭朗也從未將所謂君子黨當真,甚至從未看不起所謂的小人。比如夏竦,六月進諫,說太平興國中,竭內帑之財,罄關中之力,不能撲滅。真宗即位,惟戒疆吏謹烽堠,嚴卒乘,此實真宗之遠圖也。然自靈武陷沒,銀、綏割棄以來,假朝廷威靈,聚中原祿賜,略有河外,服屬小蕃。德明、元昊,久相繼襲,拓地千餘里,積貨數十年,較之繼遷,勢已相萬。
宋太宗時黨項人僅擁有南河套巴掌大的地方,都未征服過,況且現在靈武陷沒,銀綏割棄,又有河外嶺外,諸小蕃投降。不好打。
可以說是整個宋朝官員對西夏人最清醒的認識。
自己不算,那是穿越者的舞弊,沒有這個利器,自己也未必有這個清醒的認識。
再看看朝堂上的人,要麼打,要麼撫。全部是屁話連篇。
因此夏竦獻了十策,一,教習強弩以為奇兵;二,羈縻屬羌以為籓籬;三,詔嘉勒斯賚父子併力破賊;四,度地形險易遠近,寨柵多少,軍士勇怯,而增減屯兵;五,詔諸路互相應援;六,募土人為兵,號神虎、保捷,州各一二千人,以代東兵;七,增置弓手、壯丁、獵戶以備城守;八,並邊小寨,毋積芻糧,賊攻急則棄小寨入保大寨,以全兵力;九,關中民坐罪若過誤者,許入粟贖罪,銅一斤為粟五斗,以贍邊計;十,損並邊冗兵、冗官及減騎軍以紓饋運。
第一策使用強駑,宋朝的弩之利,幾乎是舉世無敵。第二是拉攏諸羌,也是一個很好的辦法。第三個是聯吐蕃,現在說遲了,但比不拉攏的好。依鄭朗之意,不但要拉攏,還要使用一些手段。其他幾策,大多數比較好的辦法。
夏竦再次上書,要求增兵,大戰在即,西北兵力缺少,戰必不利。然而河中知府楊偕上書勞民傷財,東兵(河東河北之兵)猶不可代。於是朝廷下詔夏竦議。
夏竦再次上書,陝西防秋之弊,無甚東兵,一則不慣登陟,二則不耐寒暑,三則飲食難充,驕丑相習,四則廩給至厚,倍費錢帛。今募土兵,一則勁悍便習,各護鄉土,人自為戰。二則識山川道路,堪耐饑寒。三則代東兵衛京師。四則歲省芻糧巨萬。五則今歲霜早,收聚小民,免至春饑,起而為盜。六則增數十指揮精兵,襲伏賊氣,乃國家萬世之利。臣當奏雲,慮有不忠小人,以謀非己出,或為人所使,曲要破壞,果有楊偕上書,惑亂聖聽。且偕雲,以寡擊眾,以一當百。以臣所見,此乃虛言,古者名將王剪,南取荊楚,須六十萬人。韓信北舉燕趙,亦請兵三萬。惟光武昆戰之戰,乘累捷之後。
這是很有遠見的一份進諫。
大戰在即,不可能從京城或者河東河北調十萬二十萬軍隊過去,僅供給國家就吃不消。但西北兵力太少了,只能從訓練當地鄉兵著手。事實後來西北正是採取這一政策,延緩了西北危機。
楊偕說勞民傷財,情有可願。說東兵猶不可代,那在瞎說。宋朝最強的兵種不是東兵,而是陝西的西兵!不是東兵猶不可代,而是西兵猶不可代,正好顛倒過來。
最胡說的是以一當百,還要對最頑強的西夏兵以一當百!
試問宋朝有這樣的名將存在麼?曹瑋不行,潘美不行,恐怕能免強做到的只有後來一個人,還是秦檜殺了。
但楊偕就這麼說了,俺不是小人,夏辣憑什麼說俺是小人,竦引王剪事,今元昊一小賊爾,豈與本朝為敵國哉?自古名將深入虜廷,未有用六十萬者。霍去病勇騎八百,斬捕首虜過萬。後又將萬騎殺折蘭王,廬候王,執昆邪王子,收休屠金人。趙允國亦以萬騎破先零,李靖以三千破突闕。
鄭朗看到邸報後,差一點就像被他氣倒的諸多大和尚一樣,氣得要噴血。
楊君子,試問朝廷有那一個將領能達到李靖霍去病的高度,又有那一支軍隊能達到霍去病與李靖手中的悍卒能力?
你睜著眼睛,不能說瞎話!
但人家是君子,所以夏竦再辨也不起作用。於是悲劇發生。最可悲的是史書居然一再謳歌楊偕的為人(不相信搜一下百度百科,不知道是那個王XX編寫的)這是自郭勸後第二個君子醜陋的嘴臉,讓夏竦在西北很悲催。但記好了,夏竦同樣是不好惑的。
然而君子黨的另一個大哥大被一個「老好人」坑了。
張士遜看上去是朝堂中最人畜無害的,不然也不會得到和鼓的名號。但別當真。因為孔道輔不附己,張士遜痛恨之。正好開封府小吏馮士元貪污受賄,知開封府鄭戩,也就是范仲淹的聯親窮治之。
一根蘿蔔撥出來,一連就像鄭朗在杭州查私鹽一案一樣,不能深查,一深查問題終歸很大。查啊查的,查到了盛度、程琳以及龐籍身上。張士遜有意對孔道輔說:「皇上對程公甚厚,今天為小人所誣,應當面見皇上為之辨個清白。」
孔道輔也就相信。
張士遜做得很醜,可是孔道輔用心也不純。
人老了,銳氣消失,也就變得貪心了。所以鄭朗一直說范仲淹是宋朝唯一的士大夫,不是鄭朗自己,也不是富弼包拯,更不是韓琦孔道輔。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政見對錯那是個人能力問題,可人家的德操從始至終,都乾淨得像白雪一樣,有幾個人能做到。這才是真正的君子,要麼再往下排去,也不是富弼包拯,而是一個最讓人想不到的人,趙禎!
范仲淹勝在乾淨凜冽,趙禎勝在溫和仁厚。其他的,都是操蛋的,或者扯蛋的。
當然,老孔也不是一個壞人。但老先生,你都想一想,人家也是君子,你們一夥的,還是范仲淹的聯親。查的是貪污犯,難道做錯了嗎?
為什麼要這樣做,是向趙禎示好,向程琳示好,於是準備將鄭戩出賣。老孔入宮面聖,言琳罪薄,不足深治。趙禎大怒,以道輔朋附大臣,故特貶罷。又下詔將盛度程琳龐籍等人一起罷免。
這次張士遜拿涅得很巧妙,一是趙禎對朋黨一直很忌憚。事實他這個遠見勝過了宋神宗,若宋神宗有趙禎這種智慧,宋朝就不會有黨爭出現了。二是大戰在即,財政困難,沾到錢,趙禎眼睛都綠了。
他自己也在做榜樣,不說以前,今年冬月,又出內庫珍珠三十萬賜三司,謂輔臣曰,此無用之物,既不欲捐育,不若散之民間,收其直,助糴邊儲,也能減少對百姓的一點稅斂。
可你們這些人自稱為君子,又是朝廷最頂級的大佬,一年拿著無數年薪,居然還要貪污,怎麼可能忍受!
其實這些君子黨真不是君子,若朝堂中有三兩人能達到房杜的高度,有這樣的皇帝在世,宋朝雖然困難重重,同樣盛世也會到來。
但一下子處理了這麼多大佬,趙禎心中有些擔心,問輔臣:「所決馮士元獄,外面有何議論?」
張士遜說道:「台獄斷阿徇案,不徹底清查不能肅清朋邪。」
皇上,你不能反悔,將孔道輔召回。
張士遜一推,趙禎於是沒有再吭聲了。
老孔剛到鄆州,得知此事,始知為張士遜所賣,一氣之下,生病死了。不過天下的嘴舌掌握在君子手中,於是以其直憾之。
鄭朗所說的就是這件事。一個「老好人」都有這樣的權謀之術,況且他人。到了京城,不要說做事,僅是陰謀陽謀,就有的受!
「孔道輔死得是有些冤枉。」
「冤枉什麼?自找的,但進京未必是美差,一旦進京,附小人,天下嘴舌皆在君子掌控之中,我也會被他們罵,附君子,朝堂政權卻在小人之手。若讓我選擇,一輩子在地方謀官,最是舒心不過。」
「一輩子在地方謀職?」
「在地方上謀職,不礙君子與小人的眼,頂多做一些讓他們不快的事,但我手中有了政績,難道無大過將我流放到嶺南?」
「嶺南好啊,還有一個吳小俏娘子等著你。」崔嫻又在飛白眼。
「又來了,你別開玩笑哦,吳小娘子不會,但杭州有一些漂亮的俏妓,我養三兩個不算過份。」鄭朗笑嘻嘻地說。
「你心裡就想。」但崔嫻不敢再開玩笑,有些怕。
然而崔嫻對吳小娘有些念念不忘。雖然杏兒懷了孕,可不知道生下的是男孩還是女孩子,家中一直人丁不旺。吳家小娘子也是良家子,上次主動前來要求留下,崔嫻沒有答應,可心中有些小小意動。
當然,如果此時鄭家有三兩個男孩子,崔嫻不會產生這想法的。
鄭朗不以為然,在自家這個小姑娘要上吊,臨離開時又要求留下侍候,大約與遵守承諾無關,只想借助自己這層關係不想讓她一家人流貶到嶺南。也許自己猜錯了,雖在地方上,涉及到許多黑暗面,自己同司馬光一樣,變得越來越腹黑。
「為什麼皇帝召你回京敘職?」崔嫻問。
鄭朗沒有立即回答,眼睛卻看向西方。
西北戰事已經在打響。
冬月元昊入侵保安軍,保安軍在延州境內。
當地地形有兩大南北走向水系,西方的洛水,東方的延水,種師衡以敏稅的戰略眼光,在延水的東側修了一個青澗城,這個城修建很有戰略意義的,幾乎杜絕了李元昊從延水東側向延州發起進攻。
在延水與洛水中間的大片區域,有金明寨與保安軍,在它們下方,是延川、宜川與經川三條河流的交會處,又叫三川口。保安軍與金明寨上方便是白於山與土門,以及一邊串的羌寨。再上方便是長達兩千多里的橫山山脈,本來是屬於宋朝的,可因為這裡多是羌人,宋朝原先沒有重視,西夏崛起後迅速將這一要地佔領,修建三百多個砦堡。於是導致西夏人進可攻,退可守。
宋朝也不是一無是處,想要攻打延州,只有三條路線,東側進攻青澗城,這顯然不是英明之舉,不但有青澗城,還有側面的折家軍。要麼拿下土門、金明寨。要麼從側面進攻保安軍。
西夏人的軍隊數量因為事發突然,不能知道,但知道先頭部隊是五頭頂四十溜人馬,五頭項也就是被元昊招降的五個大部族,每隊有八溜人馬,等於是變形的撞令郎,先鋒炮灰。等他們與宋軍消耗完了,西夏主力軍隊才發起突然襲擊。
但當天的戰鬥是西夏人的惡夢。
都以為宋朝軍隊是一群怕死的懦夫,可是這支部隊來到保安軍城下,忽然城門大開,領頭的人解開了自己的長髮,在寒凜北風的吹拂下,露出一張青銅鬼臉。
他如同天神一般,帶著這群宋軍猛然殺入西夏軍隊中,沒有任何一慣的宋軍作戰方式,只知道不停的沖,兇猛的殺,五頭項四十溜人馬很快被殺得丟盔卸甲。這支敗軍迅速捲回西夏中軍,帶著大軍一路狂奔,好不容易逃出保安軍的防區,然後望著保安軍的方向,一個個不停的發抖,相互詢問,剛才那個人還是人麼?
一代名將狄青第一次綻放出奪目的光彩。
不過又托君子黨之福,居然將此次戰功記載在一個懦夫,鄜州鈐轄盧守勤身上。
這很打擊士氣的,怎麼著,這次李元昊也帶出幾萬人馬,居然讓幾千懦弱的宋兵殺成這種德性。於是又率領三萬餘騎,進攻承平砦。
承平寨也不小,但它終是寨,不是城,防衛的工事僅是柵欄,以三萬多騎兵攻打這樣的一個小寨,按照常理,幾乎是手到擒來。但再次出現意外。本來是好攻打,但巧與不巧,儀州刺史、鄜延路兵馬鈐轄許懷德巡邏到了這裡。看到西夏軍隊衝過來,宋軍再次衝了出去,又是一頓砍殺,再次將西夏人殺得落荒而逃。
這是冬月,正是一年中西北最冷的時候,到處是白茫茫的積雪,李元昊站在雪地裡很是茫然。
怎麼一轉眼間,宋軍從一隻小丑鴨變成了一隻天鵝?不對,是一隻隻凶狠的老鷹。
然後再派人查看,結果發現寨內只有一千幾百宋軍。
李元昊也氣瘋了,將軍隊調過頭再次攻向承平寨。然而宋軍又迎了出來,李元昊有些傻眼,站在中軍慢慢數,不錯,只有一千幾百人,可更暈,奶奶的,你只有一千幾百步軍,有什麼勇氣與底氣與我們廝殺的。
就是一千幾百人,將李元昊震住,於是派人謾罵,罵是假的,這是進一步的試探。宋軍也不作聲,一片沉默,但正是這種沉默,更讓人覺得可怕。不過許懷德也讓這個人罵得有些惱火,張弓搭箭,一箭將罵者射落馬下。
李元昊一琢磨,得,咱還是讓你吧。
於是撤兵,不得不撤,他攻打宋朝,宋軍也沒有放過他,環慶路鈐轄高繼隆、知慶州張崇俊、柔遠寨主候武英聯合出軍攻入西夏境內,撥下後橋寨,從守軍到物資被宋軍洗掠一空。並且連破吳家、外藏圖克、金舍利、遇家等投降西夏的羌族族寨。
離楊偕的八百破數萬要求差得很遠,但此次西夏人出動四萬多大軍,宋朝數路動用的軍隊也不過一萬餘人,從攻到防全部獲得大勝。
所以延、環慶副都部署劉平上言:「元昊侵逆,恣行殺害,眾叛親離,復與嘉勒斯賚相持已久,結隙方深,此乃天亡之時。臣聞寇不可玩,敵不可縱。若以鄜延、環慶、涇原、秦隴四路軍馬分為兩道,益以蕃漢弓箭手、步騎,得精兵二十萬,比元昊之眾三倍居多,乘人心離散,嘉勒斯賚(唃廝囉)立敵之時,緣邊州軍轉徙糧草二百餘里,不出一月,可坐致山界洪、宥等州;招集土豪,授以職名,給衣祿金帛,自防禦使以下刺史以上,第封之,以土人補將校,勇者貪於祿,富者安於家,不期月而人自定。或授嘉勒斯賚以靈武軍節度使、西平王,使逼元昊河外族帳,復出鄜、延、石州蕃漢步騎收河西部族,以厚賞招其酋帥,其眾離貳,則以大軍進討,以所得城邑封之,元昊不過竄身河外窮寇耳。或朝廷貸元昊之罪,更示含容,宿兵轉多,經費尤甚,恐契丹謂朝廷養兵百萬,不能制一小戎,有輕中國之心,然亦須議守禦之長計。或元昊潛與契丹結為聲援,以張其勢,則安能減西兵以應河北!譬如一身二疾,不可並治,必輕者為先,重者為後也。請召夏竦、范雍與兩府大臣議定攻守之策,令邊臣遵守。」
說得似乎有理。
別收復幽雲十六州了,能不納歲貢,那就謝天謝地。但契丹與西夏表裡呼應,這個牽制作用會讓宋朝頭痛的。即便能防住,但兩邊的駐軍,一年的消耗也讓宋朝爬不起來。
所以想要宋朝安穩,必須先幹掉李元昊。
道理是這樣的,可你都想清楚一點,西北的鄉兵、禁兵、廂軍與蕃兵集合起來,是有二十萬人,但能不能全部集合?
而且李元昊早將西夏整頓好了,何來人心離散之說,若是前三四年鄭朗進諫時,用這個說法還差不多。晚了!再說,當真李元昊只有六七萬人馬,看一看對小小的保安軍與承平寨發動的進攻,他動用了多少軍隊!
劉平很勇敢,但他這種輕敵,又再次造成後面的慘烈結局。
鄭朗想了半晌,說道:「要去,索性早點去。」
「為何?」
「皇上召我回去,不為其他,是為了西北。正好,我要參倒第二個人。」
「誰。」
「渾蛋楊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