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和尚走了,一屋子人全部石化。鄭朗拈起棋子落下,道:「呂知縣,繼續。」
呂公弼還有什麼心思下棋,揉著眼睛,又揉著耳朵,道:「鄭知府,你要與杭州整個高僧辨佛?」
「是啊。」
「鄭知府,你知道整個杭州有多少寺院,多少高僧嗎?」
「知道。」
「知道,你……」
鄭朗微笑道:「你以為我辨什麼?像玄奘那樣挑戰天竺諸多高僧?」
豈不是找抽?
「不明白。」
「我只辨侵佔貧困百姓的地不放,放高利貸,這些不好的行為,不是整個佛理,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
「原來……也很難……」
「是難,可不管是佛、道、儒,宗旨都是治世濟民之術,只要治世濟民,就得講一個理。只是各個創始人經歷不同,導致方法不同。比如儒家,夫子是魯國大臣,所以是入世,定尊卑名份禮儀。再如道教,儒道創自春秋混亂之時,道教發起壯大卻是從東漢末開始,直到三國十六國南北朝,但核心思想還是老子的道家思想。老子出函谷關,大約去了漢中隱居,因此道教多喜清靜無為。」
「老子不是去天竺化為佛祖了嗎?」吳家小娘子問。
「什麼去天竺,當時漢中與巴蜀都沒有完全開化,怎麼到天竺去傳教。」
「你為什麼說老子化胡?」
鄭朗與富弼全部笑了,沒有理她,繼續道:「佛教創始人是釋迦牟尼,當時天竺也有諸多小國,與中國(中國出自詩經,指中原地區,後來延伸為華夏正統王朝,古代歷朝多用,南北朝為此還發生了爭議,用中國稱宋朝與華夏勿疑)一樣,戰亂不休,釋迦牟尼為解決百姓的疾苦,盤坐於菩提樹下思悟,最後創立了佛教。他是王子,衣食無憂,又不會做事。因此佛教要施捨度日,想過得好一點,又有了寺廟,不僅有傳教,還有香火改善生活。」
幾人全部低下頭吃笑。
等於在罵佛教是寄生蟲,但鄭朗卻不是這個意思,真能教導百姓向善,他們自己也真正在做佛祖的弟子,即便收百姓的香火,也不算過。
各行各業,都有各行各業的作用,不一定非得農民才能吃上飯。
「再說西方的宗教,伊斯蘭教的創始人是穆罕默德,這是一個雄才大略的主君,他一生積極擴張,注定了教義jī進。還有更西方的基督教,創始人是耶穌,他是一個平民,甚至被當成異教徒釘在十字架上,所以教義平民化,另外注定了排他xing。」
「什麼排他xing?」環兒道。
「就是以後這門宗教興盛,會加倍用酷刑處執異教徒。」
「真野蠻。」
「休要看它野蠻,所有宗教當中,它的前景最好。」
「為什麼?」
「儒家的學問不容得馬虎,想要知道一些皮毛,最少得看一看五經,孟荀的著作。」
環兒重重點頭。
「有幾個老百姓能看懂五經?它是大臣看的,士子看的,皇帝看的,想要光大何其艱難。況且學了儒家,也不能成神仙,有幾個平民百姓會對它產生興趣。再說道教,道教要肉身成神,直接飛上天去,有誰能做到?」難道悟了道,穿過大氣層,月亮,太陽系,銀河系,肉身以每秒幾光年的速度,到達宇宙某一個天堂之所?不能說出口,又道:「佛教呢,人死了,靈hun也可以到天堂。我說死了,大和尚們說上了天堂,誰來證明?讓你選,你會選那一門宗教?」
大家哭笑不得。「還沒有基督教來得方便,佛教有諸多戒律,基督教卻沒有,可以喝酒,可以吃肉,可以結婚生子,只要平時偶爾祈禱一下,死後就可以上天堂。火拚起來,教徒們會信那一種宗教?」
不是不能變,而是從釋迦牟尼創教之時,佛教已經注定這種xing質。
想不痛苦,無法解決,他力量太小,不能結束人類的戰亂,貧富不均,於是想出一種辦法,讓百姓空,了,斷,只追求心靈的昇華。
然而不好斷的,比如se,是男人的都想美妹,那怕滄海橫流僅取一瓢足矣,一夫一妻制,誰不希望自己妻子貌美如花,溫柔賢慧,但跟隨的女xing越優秀,自身條件跟不上去,反而成了惹禍根苗,輕則紅杏出牆,重則丟夫棄子,或者在外面養小白臉。對於女子xing質一樣,灰姑娘也能嫁給士大夫,但嫁了後,就要做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天空守閨房的準備。
這就是煩惱的根源。
一時能了不能一世了,於是讓教徒出家為僧尼,剃髮,等等,強行戒之。
再如美食,想美食也要財富,又是煩惱根源所在。於是說眾生平等,不能吃葷腥,等等。
有了這些,佛教的主旨出來了,再用什麼言語打動百姓信仰,再想,落英繽紛之時,踏花站起,一門宗教便有了。
只要把握了這個主題,自己再利用變態的大腦多讀一些佛經,就可以辨一辨。
委婉的將意思說出,杏兒在後面拚命的掐他後背。
鄭朗道:「別掐,我不說行了吧。」
富弼與呂公弼對視一眼,會意的,這個癡妓兒最有福氣,好大的造化,居然因為學字,最後成了鄭朗的小妾。是鄭朗的小妾,也等於是半個正式妻子。
他們想法有些失誤,非是有福氣,正是杏兒癡,才有的福氣,若是真求妾婢,未必如意。
韓絳問:「依鄭知府說法,這世上沒有鬼神了?」
「不知道,可能會有,即便有,也不是我們凡人所能理想的,更不是我們凡人想像編造出來的諸位神靈。聽夫子的話,不問鬼神問蒼生,敬而遠之吧。」
「盤古、女禍、釋迦牟尼……」
「不說,不能說,宗教有宗教的作用,揚善去惡,故太祖登基後,崇信老釋,還有舍利子,說出來,未免不好。」
懂的,沒有再問。
吳小娘子忽然喊了起來:「糟了。」
聽得入神,但鄭朗一邊說話,一邊繼續在下棋,落了十几子,棋面明顯的落到下風,不好再矯正。
「不要緊,輸便輸,我是人,不會萬能,什麼都優秀。」鄭朗淡淡一笑,又落了一子,又道:「到你哪。」
「是讓我下?」
「不是讓你下棋,是讓你說話,來找我有什麼事?」
「鄭知府,為什麼將我父親也抓進大牢?」
「為什麼不抓?」
「他立了功。」
「可他很不老實,本官威逼了很久,才交待真相。」
「你那天晚上說過的。」
「我說過什麼?」
「你說……」
王安石站在邊上說道:「小娘子,若為此事,請回去吧,那不是抓,是保護。案子太大,杭州不便處執,必須等朝廷消息。鄭大夫已經將事情經過,包括你父親的功勞過錯認真記下,朝廷聖旨一到,無論怎麼處執,你們全家不會留在杭州,那時候走,你父親會安全。」
「原來……難怪我弟弟被人打。」
「明白就好,你回去吧。」鄭朗再落一子道。
「為什麼查抄我們的家產?」
「那是你們的家產?」鄭朗譏諷道。
「那……」吳家小娘子忽然又伏下去,道:「妾是知府的妾婢。」
「你什麼時候是本官的妾婢?回去吧,幸好不是妾婢,否則為了正法紀,我就要拿你父親開刀示問。」
「妾……」
「小娘子,知府是好心,杭州提前做了查處,等於是處罰過,有很多涉案的官吏,你父親有檢舉之功,家產又查抄,朝廷即便處罰,也會變得很輕。看你棋藝精妙,怎麼想不明白?」富弼說。
「這樣吧,本官跟你一道去看一看。」是聽說她弟弟被別人欺負才去的,看一看,也等於是一種保護。
……
杭州終於結束抓捕,卷宗一一整理,上交朝廷。但另一件事瘋傳開,知府要與杭州所有高僧於重陽節辨論佛法。
百姓愕然,驚奇。
大和尚們卻是很擔心。
原來無所謂,之所以有種種貪心不足的表現,也是認為鄭朗溫和,老實人終是好欺負的,縱然是出家人也想欺負一下。但六月初的雷霆行動,讓大和尚們看到鄭朗另一面。
還是想錯了,鄭朗對此一直猶豫不決,主意也不是鄭朗主意,是仝明的餿主意,見效快,可後面會有許多弊端。以後無論鄭朗到那一州擔任知州或知府,大戶人家心中難免會產生一些不妙的想法。
這時代,大戶豪強士大夫,終歸是國家主流,沒有他們支持,什麼事都有可能辦不好。
內幕不知,但知道鄭朗也不是好惹的。
辨佛法更讓這些大和尚們一愁莫展,輸了,只要輸得不太丟臉,對鄭朗來說不會在意,他學的是儒家,又是一人,自己才是真正的佛門弟子高徒,又是很多人。準備也準備不足,不像自己這些「高僧」們,終生在學習佛法。即便有本事讓鄭朗輸得落荒而逃,但他是父母官,敢不敢這樣去做?
贏了呢?不說什麼嚴重的後果,自己這些人以後還會有什麼威信?恐怕連香火也會減少一大半。
大和尚想法鄭朗沒有空關心,事情一樁接著一樁到來,那有精力過問。可在家中,卻問了四個學生:「你們知道不知道我為什麼這時就放出風聲?」
嚴榮答道:「減少麻煩。」
「是啊,減少麻煩,不然這些大和尚們繼續貪心不足,一個寺院兩個寺院能強行處執,諸多寺院齊心合力,想強行,就會惹來天大的麻煩。」鄭朗搖頭。
不明白,不管是否真出家,兩浙百姓信仰佛教,香火一直很旺盛的,自己也用地換地,居然敢變項勒索官府,貪到這種地步。說明他還是有些偏見的,不但宋朝,唐朝更嚴重,逼得朝廷一度強行滅佛。又問:「還有呢?」
王安石道:「安一些人的心。」
「中的,正是安他們的心,不然往倭國跑不妙。」說著歎息一聲,又說道:「王三郎,此次杭州的行動,你要銘記於心,想要做事,主要還是用溫和的措施,春風化雨,潤物無聲,最會使國家受益。古今談變法,要麼談春秋諸國變法,例如商鞅變法,或者王莽變法,或者唐朝兩稅法,其實不然,開國不算,那是制訂製度。中興最有名的事例是開元盛世,姚元崇進的那數諫,也是變法,因為沒有紛爭,幾乎讓所有人忽視。可只要變,多少會產生紛爭,姚元崇雖是春風化雨,唐朝重要的弊端,逃戶、均田制與府兵制的破壞、兼併都沒解決。他沒有動,一動紛爭會很多,假若動彈,溫和手段為主,必要時必須輔以霹靂的法門。因此儒家也說寬猛相濟,張弛有道。」
「大夫指教的是,」現在王安石不知道鄭朗說的苦心。史上王安石變法手段十分jī進,實施過程中卻十分墨跡。居然讓司馬光率領著一大群大佬跑到洛陽修史書,積攢更大的力量名氣隨時伺機反擊新法。
正好顛倒過來,同樣是變法失敗的重要原因。
但未來的事,鄭朗也不好說。王安石所做的事,鄭朗許多時候已經著手在做。甚至準備以後舉辦類似銀行的措施,只要辦下去,就不必王安石所謂的青苗法。
門房又進來稟報:「張大亮求見。」
師徒五人對視一眼,鄭朗道:「讓他進來。」
人帶進來,伏下施禮,讓鄭朗挽起,問:「張大亮,你找本官有何事?」
張大亮說:「聽說有一個富阿郎,至今沒有抓獲。」
「是有這個人,但只是聽說,這個人長得什麼樣子,做什麼行業,本官一點消息也沒有得到,可惜啊,連案子也不大好結。」
「要不要小的派人問一問?」
「你聽到什麼線索?」
「小的也沒聽到什麼,但他是從海上sī鹽的,對海上航道小的很熟悉,若不是鄭知府有條令,到今天小的還有兩艘船繼續在跑倭奴國,因此小的與海上漁民,其他的一些人,略略有些交情,或許能問出什麼線索。」
「本官不知如何感謝你。」
「這是小的榮幸。」
「坐下來說吧。」
張大亮欠著身體坐下,又說道:「另外小的還有一件事斗膽想請求鄭知府。」
「但說無妨。」
「小的義女宜娘子欽佩知府,只想入府做一名家妓或者小婢,不知能不能成……」
鄭朗放聲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這個本官就不能答應了,家中妻妾四人,本官很是滿足,不想再納妾。至於家妓,本官向來不喜。做小婢,以宜娘子的se藝,太過委屈。天涯何處無芳草,宜娘子的國se天香,不要說小妾,就是做正妻,也能找到一個好郎君。」
張大亮擰起眉毛。
鄭朗又說:「本官略有些虛名,又是父母官,父母官善待管轄內百姓是職責所在,百姓卻會產生一些想法,認為本官了不起,或者感恩,或者其他原因,如果是好女子,一一納入門內,本官最後成了什麼?難道開百芳園?」
張大亮不由也笑了起來。
江杏兒過來給他沏茶,張大亮受寵若驚地站起來施禮,鄭朗道:「不用,當成自家,不必拘於俗禮,那樣本官反而不喜。但你好心一片,替本官查線索,可要切記,千萬保密,這些人當中有不少亡命之徒,上次在東海上,本官如今想到,心中還慼慼啊。」
「小的切記。」
說了一會兒話,一個衙役進來,遞了一份信給鄭朗:「秀州衛知州給知府的信。」
「衛知州的信?」鄭朗奇怪的自言自語,上次這個衛知州還寫過奏折送到京城彈劾過自己,為什麼又給自己寫信?難道是石介引起什麼事,將信打開,迅速看完,臉se一變,問:「送信的人呢?」
「正在府衙。」
「立即將他帶來。」
王安石奇怪地問:「大夫,發生了什麼事?」
「衛知州說江務准持我的親筆書信到了秀州,請求衛知州放兩個人犯。」
「江務准?」
「就是鄭州江二郎。」
「你的朋友?」
「是啊。」
「這不可能的。」
「又有誰能仿冒我的字跡?」鄭朗反問,他的字體有流傳,但流傳不是很廣,即便仿冒,以衛知州的眼力不會看不出來。
「是難仿冒大夫的字,但大夫根本不會寫這種信。」王安石皺眉不解道,不能說不可能,江家也有江家的生意,萬一碰巧秀州有江家的產業,牽連到案子當中,江二郎來到秀州不知輕重,讓衛知州利用,那很不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