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急得要捂大哥的嘴巴。
大舅哥也知道自己看入了神,口誤了,急忙說道:「是這樣的,我小妹的一手字寫得也很好。她稍稍要一些強,若是看到你的字,大約會很服氣。」
無論他如何隱飾,鄭朗都能聽出一些。難不成這個小妻子要與自己在字上較一下勁?嘴角洋溢出微笑。這時候他想到的是蘇小妹的故事。「沒見過」小妻子,四兒的說法,加上大舅哥的口誤,腦海裡印象豐滿起來,漂亮,有才氣,溫柔,有些好強,有些小調皮,似乎也不錯啊。
只可惜一次也沒有看到。
要不要今年回去再去一趟崔家?
但沒有讓大舅哥難做人,並未問,談了一會兒,哥仨人也就回去了。
……
第二天吃了早晚飯,接著出去。
這次拜訪的正是燕文貴,拋開過世的,以及還沒有成長起來的,燕文貴此時畫技足以傲立於宋朝前五行列。此人一開始出身很卑微,隸籍軍卒。在宋朝,文人是天堂,軍卒就是地獄,幾乎是最低賤的一行。退伍後流落到京城,靠賣畫謀生,為畫院待詔高益發現,向宋太宗推薦,得入圖畫院為祗候。
因為出身的問題,倒不是很難見到。
聽聞鄭朗前來,燕文貴立即將門打開,熱情的迎了進去。照例還是鄭朗先作畫,選了袁耀的《桃園圖屏》局部,主要還是取其皴法,用釘頭皴與點子皴皴山石,合起來又叫鬼面皴,北宋時還沒有這種皴法,是南宋畫家關次平從太湖石得來的靈感,創造出來的。之所以選擇這種皴法,是燕文貴自己也善長小釘頭皴與小斧劈皴。
其人繪畫特點質樸而絢爛,也富有創造精神,可始終都能看到李成的影子,為後人所詬。燕畫還有一個特點,畫法細碎,因此畫面給人感覺細碎清潤可愛,缺點同樣明顯,少了骨氣!
鄭朗所選擇的桃園圖屏手法同樣很細碎,但佈局上很有講究,一塊巨大的山石從中間突起,立即使圖畫產生了一種動感與雄奇感。
這是回哺。
借鑒人家的,也要給人家好處。
說不定自己這幅模擬之作,就能讓燕文貴產生一些靈感,使畫技更加完美。
但山水畫不僅是皴法,皴法的妙用主要是用潑墨山水中的。除了潑墨山水,還有淺絳山水,多用來寫生秋景用的,勾出線條,用赭石做主體,在林木上略施花青即可。還有工筆山水,也就是細筆畫,略有些繁瑣,先打成底稿,貼在壁上,觀察刪改,再用柳炭在稿本反面一條線一條線勾過,拍上紙絹,這才制畫,水墨、淺絳、青綠、金碧、界畫,都包含在內。
若再細分,還能分成很多。
但都不是鄭朗此時研究的對象了,時間緊張,略略突破,能畫出自己的畫,心滿意足了。
一幅畫畫完,燕文貴在沉思。然後也說了他的缺點,不過不是澀,是滯,意思差不多。接著到燕文貴作畫。不管怎麼說,依然比鄭朗的畫強了許多,甚至比昨天晚上高克明的畫又多了一份潤麗之氣。
自己的繪畫有沒有給燕文貴靈感不得而知,但這兩晚的臨觀,多少給了鄭朗一些啟發。
並不大,但比原來自己強行模索要好。
第三天不用在晚上,因為此人沒有公職在身。
但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叫許道寧。他畫畫的目的不是為了畫畫,而是為了賣藥。先擺了一個攤子,開始作畫了,宋代人也喜歡看稀奇,於是全部圍了上來。看圍的人多起來,丟下畫筆,將狗頭膏藥拿出來,向路人兜售。
一個地道混江湖的,性格也是如此,看到人長得醜,馬上用畫筆將這個人的畫下來嘲諷於酒肆當中。甚至經常與人打架鬥毆,碎衣敗面,也不以為恥。
這種個性,也流顯於畫上,薄峭怒張,勁拔刷硬,缺點更明顯,過於峭厲。畫山水時喜用一筆焦墨直掃而下的長皴,頗似鄭朗在高克明家中展現出來的唐伯虎長斧皴。不但山,連遠處樹木都喜用濃墨作長條狀,少畫枝葉。所以看上去不但峭厲,也顯得狂逸。
他的性格與脾氣,使他生前讓世人不喜,直到他死後,才漸漸得到大家的承認,李成謝世范寬死,唯有長安許道寧,竟然將他列與燕文貴之上。其實應當兩人畫技相差不大,很難說高低。不過燕文貴已得到大家公認,連江杏兒一聽燕文貴的名字,立即眼中就露出狂熱。然而鄭朗說許道寧,江杏兒則是兩眼茫茫,不知何方神聖。
但拋開現在人們的成見,單論畫技,當世之中,除了陝西那尊大神傲然諸雄之外,此人的畫技絕對同樣與燕文貴一樣,排於前五位。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有可能在長安賣狗皮膏藥時間賣長了,暫時的要挪一個窩,許道寧跑到京城來了。上次鄭朗無意閒逛看到他在賣藥,看著畫很眼熟,於是走過去觀察了一下,才確認是許道寧。
當時鄭朗的字正到了關健時候,沒有敢分心。前些天派宋伯打聽了一下,還在樊樓前賣藥。
鄭朗估猜著,難道他有意選擇在樊樓,心想好吸引達官貴人的注意,也像燕文貴那樣被召入國畫院?不然為什麼選擇在樊樓不離開?(注,樊樓到潘樓這一段多賣衣物珍玩字畫,樊樓在最西邊,緊挨著皇宮)
繪畫並不急,選擇觀摩的對象也不多。許道寧是最後一位了,這是刻意安排的。若是將他放在第一位,其他人會作何想?難道我的畫技居然連一個賣藥的江湖藝人都不如?
考慮到他的困境,鄭朗還備了五十兩銀子。
上了牛車,駛向樊樓。
找了好一會兒,終於找到這個「老江湖」。
此時。畫已經畫完,正在賣藥。大約身體很好,天很冷了,但他依然穿著一件不知從什麼地方弄來的短狗皮裌襖,上面還沾著一些油腥污詬,光著大膀子,下面穿著一條厚麻布黑長褲,用一根麻繩繫在腰上。
手中拿著一包藥,不是狗皮膏藥,但黑乎乎的,也不知道用什麼藥材提煉出來的東西,能不能治病,更讓人懷疑。不過此人特別有力氣,一邊舉藥,一邊吆喝它的種種好處。
大約意思就是偉了的哥,吃了它能金槍不倒,腰肌勞損的,吃了它,第二天就能活蹦亂跳,上了歲數的吃了它,幾天後就能年青十歲。敢情比神仙的丹丸都管效。
嘴巴功夫很好,不時地引來一片歡笑聲。有的人看他搞怪,又是很賣力,不管怎麼說,畫到現在,又說到現在,於是真掏了錢,買了兩包這種可疑的黑藥膏,但回去會不會吃的吃兩回事。
江杏兒捂著小嘴,驚訝的說:「你找的是他?」
「是啊。」
「怎麼是他?」江杏兒出身也寒酸,可再也沒有想到鄭朗居然向這樣的人觀摩。
「英雄莫問出處,你看他的畫。」
鄭朗歎息一聲,就是這樣隨意畫出的作品,亦有可圈可點的地方,為什麼淪落至此?
分開人群,擠了進去。
起先圍觀的人愣了一下,那家的小屁孩,忽然有人認出來,道:「鄭家子。」
「忽啦!」人群全不看許道寧在裝巧賣乖了,一起盯著鄭朗。許道寧怒氣滿面的盯著鄭朗,管你是什麼鄭家子,還是李家子,敢情你一來,我大半天白忙活了。
鄭朗卻徑直走到他身邊,一拱手說道:「見過許先生。」
「啊呃。」散漫的應道。
但人群很驚訝,先生是長輩,是老師,這時代一個很尊敬的稱呼。鄭家子怎麼將這個稱呼放在這個賣膏藥的人身上?
鄭朗也不多言,又說道:「請賜教。」
說著接著許道寧的工具,沒有在紙上或者絹上作畫,而是在一個團扇上繪圖,另外許道寧所帶的顏料也不全。這是仿南宋畫家吳炳的《出水芙蓉圖》。
這幅圖最搶眼的就是那朵紅蓮花,幾乎佔去了整幅圖畫的一半的面積,剩下的就是綠葉,其餘的空間不足四分之一。很難想像這麼大面積的紅花綠葉,能艷而不俗,鮮而不火。但這幅圖畫通過顏色的搭配,明暗的分佈,空間的調整,居然就做到了。最難得的是蓮瓣的形狀、角度、色澤與光感的安排。
通過這些安排,使整幅圖畫十分亮麗而又端莊,正好與許道寧的峭拔畫意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圖畫不大,可是工筆畫,十分費時間,花了兩個時辰才將它畫完。
但許道寧並沒有多少興趣,若不是吃飯的傢伙讓這個小傢伙「霸佔」,他都想提起行李,重新挪一個窩,你畫你的,我謀我的生計。飯都吃不飽了,那有心思看你的畫。
可來到京城也有一些日子,知道眼前小傢伙的名氣,又不敢象對其他人一樣,提起拳頭上去就來一頓飽拳,鬱悶的站了近兩個時辰。鄭朗在畫,外面的人是越圍越多,可真正針對的對象,根本就沒有看上兩眼。
整一個對牛彈琴。
鄭朗將筆丟下,對許道寧再次拱手道:「請。」
我畫完了,到你畫了。
然而許道寧鼻孔朝天,暈,你是誰啊,讓我畫就我畫啊。根本就沒有搭理鄭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