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弼有些不悅了,所謂的抄,就是代筆,以後為人所恥,這時更為人所恥。沒有證據,那是不能亂說的。如同上午寫出來的許多詩,其中就有代筆也不是鄭朗一個人看出來的,但無人好說。
冷暖自知,好壞自知。有高明者,連外人都看不出來。但就是代筆,記著,你的身份是什麼?無論你是多好的行首,也是小姐,文人的事,豈是你隨便胡亂指責的?道:「小娘子,不得胡說,方才某看得很清楚,此子與陳四娘分明不熟悉。不熟悉又怎知她彈奏的是《陽關三疊》?」
沒有這個曲子,這首詩就跑題啦!
婁煙不認識他,不然這時作為晏殊的女婿,自小在洛陽因為才氣,還有些聲名,洛陽離鄭州並不遠,那麼會換另外一種態度。走入誤區,不認識的人,肯定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但氣度有了,所以說話還保持著客氣,道:「郎君,分明是他與陳四娘勾搭好了的,才替她贖身。因此,提前得知她會彈奏這首曲子,又讓人寫好了詩。」
頗有市場,不然鄭朗為什麼要贖她出來?看到沒有,姿色如此平庸,歲數如此之大。這一說,也有一部分人相信。
這首詩真要挑,也會挑出一些毛病,比如緊湊感不足,三個段落之間各個場面轉換稍嫌疏鬆。層次感也不足,看看人家張若虛的《春花江月夜》,層層推進,境界優美。跌宕有了,氣勢有了,音律有了,但跌宕不是層次,也是這首詩中的缺陷。還有詩境雄闊瑰麗,然犯了壯詩的通病,雄有餘,韻就缺。幸好最後幾句收尾,餘音了了,將這個缺陷矯正不少,才使范仲淹喝了一聲彩的。俺看的是詩,不是看人。
但整個宋朝詩在走向末落,一代天驕蘇東坡後來在詞與字、文章上震鑠千古,然而在詩的造詣上,卻沒有達到李杜的高度。其他人可想而知,宋詩比唐詩矮了可不止一籌兩籌。特別是宋朝之初,無論詩詞歌賦,都很少有能拿得出手的,這首超長篇出現,算是可以了。
並且難能可貴的是現場發揮,並沒有在事後雕琢過,不然修一修,這首詩會更加完美。
字漂亮,更使這首詩相得益彰。
長詩,詩越長越難寫。古今出現多少優秀的詩篇,但好的長詩呢?有,《離騷》上了聖壇不算。還有,平易近人的樂府中就有《孔雀東南飛》、《木蘭詩》,李白的幾首長篇古詩,駱賓王的幾首長篇,特別是《帝京篇》,張若虛的《春花江月夜》,盧照鄰的《長安古意》,杜甫的五言長篇律詩《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兵車行》不能算,只能算中篇,相同的還有劉希夷的《白頭吟》。另外就是與此子三疊陽關相同的詩體,白居易的七言雜律《琵琶行》《長恨歌》。但優秀的超長篇詩作,從上到下,數一數,絕不會超過五十首!
難度高,寫的人少,寫得好的人更少。
這首詩長達一百一十句,七百七十個字,超過了《琵琶行》八十八句,差一點就打破《長恨歌》一百二十句長度的記錄。更顯得不易。
不是關健之處,最關健的是年齡,宋朝能寫出這首詩水平的人有,但年僅十二歲,還是當場即興發揮之作,一氣呵成寫出來的超長篇……這個難度不要太高哦。
也不是沒有,怎麼就出現在鄭家子的身上?
很多百姓心中不服的。
還有人想不明白。
可他們不會抱著富弼的想法,行首婁煙與高衙內交好,說不定以後還做他的小妾什麼,就是做不成,好騙幾個枕頭錢,此時出了醜,是在替情郎打抱不平的,很正常的心態。
富弼還想說話,馬司戶走過來,簡明扼要的將鄭朗以前光輝事跡說了一遍。
富弼依然不服氣,不是從所有人的詩字文裡能看到一個人的秉性,但畢竟是一個小孩子,對麼?字灑脫天直豪貴爛漫,剛才小傢伙的舉止似是如此,詩也差不多。這豈不是詩、字、人的高度統一?
就憑這手好字,也不需要用他人的詩來替自己美名!
范仲淹微微一笑,在他耳邊低聲說道:「彥國,是不是別人寫的,早晚就會知道,是別人寫的,難道能讓別人替他寫一輩子,若不是別人寫的,憑借此子的才能,又豈是一個小姐所能污蔑的?」
「是啊。」富弼恍然醒悟,奶奶的,我與一個小姐較什麼勁兒?
心裡面對鄭朗充滿了好感,當然,他沒有想到,正是因為這好感,兩人最後走到一起了(勿要誤會啊,志同道合……)。
劉知州更不會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犯得著吧,若主持公道,她偏咬著不放,難不成為此事上公堂?或者將婁煙捉來打二十大板子,宋朝也沒這個律法。
心中在盤算著另一件事,在鄭朗快要收筆時,就對衙役吩咐了,不能傳閱,讓大家看一下吧。估計這個字,這首詩出來,後面的人難辦了,不如讓大家參觀參觀,正好到了吃午飯的時候。將這個詩與字收起來,再休息片刻,否則詩社無法舉辦下去。
收好後,準備獻給東京老太后樂一樂的。
但他穩妥的性格,在獻好消息之前,還要確認一下。
第一個就找到了鄭朗的大舅,責備道:「張賢弟,你有這樣的侄兒,為什麼不對我提起?」
大舅苦著臉,說道:「知州,我原來也說過。去年的幾首對句,知州記憶猶新吧?」
「我聽說了。」
「那的的確確是我侄兒寫的,讓我元旦時樂一樂,但別人不相信,說是我替侄子說好話的。還有那個查賬的事,事前我一點也不清楚,是他查的賬,或者請人查的賬,到現在我還不清楚,別人也說是我請的人。我辨都辨不來,怎麼辦?」
劉知州同樣無言。
等過幾天再到他家看一看吧。
這邊鄭朗也有了動靜,盯著婁煙看,不是憤怒的,是憐憫,惋惜,最後搖了搖頭。
然後一拍手,調過頭,唱起了歌。
在宋代也不是裝逼之舉,許多士大夫喜歡唱歌,有的人歌喉還十分動聽,甚至諸友歡聚,登高遊樂之時,大家一扯大嗓門子,吼了起來,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送迎,誰知別離情?
還有蘇東坡的詞,宋代有人說恥鄙的原因,除了豪放外,再就是有些地方不合音律,宋詞本身就是一首首曲子,類似《詩經》。不過語音在改變,宋代人按照《詩經》裡的文字,定是得到不樂譜了。按普通話讀,蘇詞與周詞區別不大,然按宋代話讀,兩者就有很大的區別。老先生不服氣,更沒有想到後人將他列為詞家之首,寫好了一首詞,在府上一邊唱一邊修改,結果詞沒有改好,滿城都在傳唱他的新詞了。
這是一個上到士大夫,下在平民百姓喜歡唱歌的時代。
但是鄭朗唱的不對,是曲!
不是說我抄嗎?我唱一出後來的元曲讓你們聽聽。
北宋已有了戲曲,叫雜劇,甚至東京教坊十三部中唯以雜劇為正色,一般分為三段四節,第一節是艷段,相當於後來的序幕,第二節是正雜劇兩段,第三節是散劇,以鄉下為為打趣對象的鬧劇。還是以下俚哄鬧為主,因此,宋朝雜劇很少留於史冊。
「我向這水邊林下,蓋一座竹籬茅舍,閒時觀山玩水,悶來和漁樵閒話,我將這綠柳載,**種,山林如畫,閒來時看翠山,觀綠水,指落花。呀!鎖住我這心猿意馬。
將柴門掩落霞,明月向杖頭掛,我則見青山影裡釣魚槎,慢騰騰間瀟灑,悶來獨自對天涯,蕩村醪飲興加。
魚旋合,柴旋打,無事掩荊笆,醉時節臥在葫蘆架。咱,睡起時節旋去烹茶。
藥爐經卷作生涯,學種邵平瓜,淵明賞菊東籬下,終日飲流霞,咱,向爐內煉丹砂。
我則待散誕逍遙閒笑耍,左右種桑麻,閒看園林噪晚鴉,心無牽掛,蹇驢閒跨,遊玩野人家。
我將這嫩蔓菁帶葉煎,細芋糕油內炸,白酒磁杯咽,野花頭上插,興來時筆呷呷,村醪飲罷,繞柴扉水一窪,近山村看落花,是蓬萊天地家。
呀,看一帶雲山如畫,端的是景物景物堪誇,剩水殘山向那答,心無牽掛,樹林之大,椰瓢高掛,冷清清無是無非誦南華,就裡乾坤大。」
管你怎麼說,錦繡是在我肚子裡面,我種我的瓜菊,我摘我菁,我看我的書,我游我的山,我煉我的丹。那怕你說是高衙內寫的,我都懶得與你這些俗人介意,周文質這首歸隱的小曲,此時此景,從他嘴中唱出來,就是這個味了!
更襯托著他無比的灑脫清傲。
最後一個大字吐出,已經敞開胸懷,走出了人群外。
「希文,我想與此子交往,」富弼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