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歌猝然睜大眼睛,從夢中驚醒,也察覺到自己滿臉都是淚水。
不敢聲張,她悄悄地吸了吸鼻子,轉過頭去看睡在枕畔的相公,只見他緊閉雙眼,蹙著眉頭,顯然正忍受著劇烈的疼痛,想起今天他用內力逼出好幾大口黑色的血,顏歌不禁心生憐惜。
這男人實在是有副硬骨頭,即使日夜被病疼折磨著,時常疼得滿頭大汗,也從來不曾吭一聲。
她歎口氣,伸出小手,輕輕地替他抹去鬢角的汗水,頎長高大的身軀似乎襲過一個強烈震顫,但沒有睜開眼睛。
看向黑暗的窗外,顏歌又悄悄歎了第二口氣,她與相公一樣,同樣在在受著煎熬,記憶如白霧茫茫的滋味真不好受,她想不起來自己夜夜夢到的究竟是什麼地方,那個命懸一線的少年又是什麼人?
沒有人能告訴顏歌答案,連她自己也沒有太多時間去弄清楚,就得擔負起照顧病中丈夫的責任。
烈日將天際的最後一縷晨曦染得金黃,風沙還在不分晝夜不停地刮著,打著一個接一個的旋兒。
鎮中一條狹窄土巷裡,一抹纖細的身影正迎風艱難的前行,與巴丘其他女子的打扮無二,絛紫色的面紗遮掩住妍巧細緻的小臉,一襲青色的布衣布裙十分寬大樸素,卻難以掩飾住玲瓏有致的好身段兒。
這來到巴丘已有一年的小娘子,顯然正被無數道下流的眼光垂涎,悄悄打著主意。
「我說小娘子,你年紀輕輕的誰不好嫁,偏偏嫁了這麼個要死不得斷氣的病秧子,這不是守活寡嘛。」
「可惜啊,怎麼就嫁了個半死不活的病癆鬼了呢?聽說都躺了快一年了還沒個起色,豈不是就快見閻王了?」
「說得是,沒得救嘍!」
「嘁,張老三,你這麼幸災樂禍是不是巴不得人家早點守寡啊?」
「那是,趁早改嫁給老子,老子包管讓小娘子夜夜快活似神仙。」
「哈,就憑你?那臊根還不如老子大呢!」
「滾你媽的!趙驢子就憑你那兩下子,還有瞼去睡女人?」
那些難以入耳的污言穢語使沾滿了泥沙的小巧繡鞋移動得更快,挽著籃子的顏歌低垂著臉,猶如驚弓之鳥般飛快地朝鎮中「皮家醫捨」的方向跑去。
「皮家醫捨」的三個大夫是親兄弟,四十多歲年紀,相貌普通,清一色的五短身材。
在巴丘,連三歲小孩兒都知道,皮家三兄弟雖身為大夫,卻一個比一個刻薄,一個比一個心腸狠,也一個比一個愛錢,醫捨外經常有病人奄奄一息的躺著等死,卻絲毫得不到他們的半點憐憫。
因此有人做了首打油詩云:「皮家兄弟似豺狼,慈悲沒有半分毫,眼睛長在屁股上,只認錢財不認人。」
可是顏歌也知道,在整個巴丘,就只有他們可以救相公的命,因此一見到三人,顏歌便恭恭敬敬地將手中的一張藥方遞過去。
「小娘子,你家男人這究竟得的是什麼怪病啊?」皮家老大皮有福拿著藥方從頭看到尾,忍不住罵罵咧咧地道:「他娘的,怎麼這藥方上的藥跟咱們先前開的完全兩樣?」
眼前這個小娘子和她那生得極漂亮的丈夫剛到巴丘時,他就曾看過診,發現那病入膏肓的美貌少年所中的是慢性毒藥鉛丹,服用時間已久,毒素已入心、脾、肝經。
因見兩人穿戴不凡,舉止談吐皆不俗,皮有福當下便獅子大開口,開出了要價五十兩一副的藥方,打算先以昌莆、青木香等藥物將毒素先控制住,若半年後不死,再設法卸載血脈中的毒素。
半年過去了,日日服藥未停歇,就算再豐厚的家當,恐怕也挨不住這樣折騰吧。
然而更令皮有福稱奇的是,那美貌少年竟然還未死,甚至這張新藥方上,先前所開的藥物全無,反倒換上了斑蝥、金錢草、大葉半邊蓮……這搞什麼名堂嘛?
不過呢,在巴丘,什麼怪事都有可能發生,皮有福早就見怪不怪了,也沒興趣去探究真相,總之在他眼裡什麼都可能是假的,唯有銀子最真。
不明就裡的顏歌卻是一臉茫然,她拿來的這個藥方明明是出門前男人親口交待,她一字一字寫下的,應該不會錯呀,之前開的藥方是什麼,她哪裡記得。
「嘖嘖嘖,我瞧瞧……」皮家老二皮有祿接過藥方瞅了瞅,連連搖頭,「喲!瞧這些藥開的,想必是中了極厲害的毒,你家男人挺強的嘛,還想著能挺過來?我看難嘍!」
「嘻!小娘子,你確定你家男人是同一個人?」皮家老三皮有壽嘲諷地說起了風涼話:「搞不好前頭那個已經死翹翹了,現在這個是又改嫁的吧?」此話一出,醫捨裡立即響起一陣哄堂大笑。
顏歌漲紅了一張小臉,恨不得拔腳便跑,可一想到相公夜夜在受傷痛折磨,於心不忍,只得鼓起勇氣苦苦央求道:「還煩請大夫抽空上家中一趟,瞧瞧我家相公的傷勢再開藥方可好?」
「上門看診?」皮有祿怪笑一聲,「可以呀!」
顏歌心中一喜,感激涕零道:「真的嗎?太謝謝您了。」
卻見皮有祿白眼一翻,打斷她的話,「我還沒說完呢,要想請咱們三個出門看診,先拿五百兩銀子來,否則免談。」
五百兩不是小數目,何況是對於這個在巴丘待了大半年,日子已然拮据到捉襟見肘的小家庭而言呢。
難啊,難於上青天。
等顏歌兩手空空、愁眉苦臉地回到家中,進了裡屋,先瞄了兩眼炕上似乎睡熟了的男人,才輕手輕腳地打開斗櫃,從最裡邊的角落摸出一個藍花布包,數了數里頭為數不多的銀子。
就這些,還不夠「福祿壽」三兄弟塞牙縫的呢!
顏歌默默地坐在炕沿上,滿臉惆悵,滿心淒涼,不由悲從中來,急得捧著幾錠銀子直掉眼淚。
「哭什麼?出了什麼事?」男人不知何時已經醒來,正不聲不響地注視著她。
顏歌趕緊抹去淚水,抽抽咽咽地告訴他適才自己在皮家醫捨的遭遇,然後眼巴巴地看著他問:「相公,怎麼辦?」
只見男人冷冷一笑,淡淡說道:「照著我說的方子抓藥,別的不用理會。」
顏歌聽話地答應了,男人莫名地令她有種無形的壓力,他說什麼,她便做什麼,手和腳總是會比理智更早地服從他的任何指示,彷彿他天生就是那高高在上,發號司令的王者,一言一行時時會讓她覺得,就算此人此刻無論有多淒慘與落魄,也影響不了他日後的飛黃騰達。
對於一個這般強勢的男人,顏歌只有聽話的分兒,再說除了這樣,好像也別無它法。
顏歌又重新去了一趟「皮家醫捨」,不顧那三人的冷言冷語,固執地按照男人給的方子買了藥回來熬,又在家中翻出一些治外傷的藥,細心地替他敷上,當看到那滿身血肉模糊,深到可見白骨的猙獰傷口,便忍不住頭皮發麻。
她心中害怕,不知該如何是好,一邊硬著頭皮替男人包紮,一邊哭得像是人家馬上就要掛掉似的。
其實她是真擔心,怎麼說也是自己的良人,萬一有個好歹,自己豈不成了寡婦?
「別哭了,我還死不了,等我死了再哭。」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就嗆得能噎死人,男人顯然不喜她的軟弱和膽小。
關外的男子皆愛英姿颯爽的巾幗女兒,像她這樣的中原女子,應是從小就養在深閨裡的小家碧玉,沒見過什麼世面,只怕不太討相公喜歡。
如果她堅強一點兒,相公對自己是不是會多喜歡一點?
於是再往後,顏歌就拚命將眼淚往肚裡吞,不敢在相公面前再流露那樣的情緒,卻不曾想她的強裝鎮定使男人神色更冷,彷彿在暗暗指責她的鐵石心腸。
欸,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反正左右都是她的錯。
顏歌不免在心裡偷偷泛起了嘀咕,當初自己是怎麼嫁給這麼個男人的呢?
「皮家醫捨」裡的草藥一如既往出奇的昂貴,短短兩個月而已,包袱裡的銀兩就漸漸花完了,於是顏歌到了婁麻子的雜貨鋪,悄悄地賣掉頭上的一支碧玉釵。
可惜沒能瞞過男人的眼睛,當晚,他接過顏歌端來的藥碗,一抬頭,就目光如炬地盯上了她。
「你的簪子呢?」他問。
「我……我忘了戴。」她垂著頭,吱吱唔唔地掩飾。
「去贖回來。」男人蹙了眉頭。
「不用了,真的,我不喜歡那個。」她急得直擺手,生怕男人開口命令她去贖,想那婁麻子是個鑽進錢眼裡的人,若想把當掉的物件按原價贖回,恐怕比登天還難。
男人沒有說話,沉默地看了她一會,便示意她將自己的外袍取過,大掌從袍子內側的暗袋裡摸出一樣東西,遞給她,「拿著。」
顏歌好奇地接過,竟然是塊翠染冰輕的玉,筍型,大小恰與小指一般,上面紋路簡潔,只鏤著幾片祥雲圖案,看上去小巧玲瓏、晶瑩剔透,握在手中沁涼潤滑。
這個……要戴在哪兒啊?頭上、脖子、還是手腕?
看著小臉上掩飾不住的為難,男人心中不禁莞爾,隨意說了句:「貼身放著便好。」
她喜悅而羞澀地應了,自己晚上在燈下用紅線捻了根繩子,最後將那塊玉掛在脖子上,怎麼說這都是相公頭一回送自己東西,不管是什麼,顏歌都滿心歡喜。
第二日,在男人的指示下,顏歌又將他原本掛在腰間的一副「紫玉蹀躞帶」拿去,繼續當給婁麻子換銀子。
婁麻子舉著那一串共計十三塊的紫玉碟躞,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爽快地給了銀子,最後還兩眼發光地追問她,是不是跟這關外哪個財大氣粗的人家有瓜葛?如何會弄得這般貴重之物到手?
沒料到那東西竟然這般值錢,不就是掛在腰間的嘛。
顏歌拿著當得的一百兩銀子張口結舌,窘愣著,轉身趕緊走。
說出去都沒人信,她跟自己的相公太不熟了,她不知道他的名字、籍貫、來歷,她不敢多問,他亦從不多說,彷彿在隱瞞什麼。
他們真是夫妻嗎?
不確定,似乎有一些非常關鍵的東西被她忘得一乾二淨了,但這般離譜、匪夷所思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真的太過丟臉了,她哪裡還敢跟旁人說三道四?
不過,儘管心中充滿了疑問,儘管誰都說「久病床前無情人」,但這話在顏歌身上從來不曾驗證。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她一心期盼著相公能快些好起來,自己也能快點恢復記憶,至於他們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夫妻,似乎在時光流逝中變得沒那麼重要了。
她只知道,在巴丘這地方,相公是自己唯一的親人,他們相依為命。
盛好冒著熱氣的粥,顏歌小心翼翼地捧著碗,輕聲喚著炕上的男人。
「相公,粥熬好了,快趁熱喝點吧。」
聽到那道輕柔好聽的嗓音,男人很快睜開眼,凝望著眼前綻放恬靜笑容的嬌顏,「嗯」了一聲,算是應了。
顏歌笑得更甜,隨著男人起身的動作,被子滑下,露出男人高大的身軀,敞開的衣襟下是寬闊的胸膛和結實的腹肌,上面佈滿長出新肉的傷口,雖然已經逐漸痊癒,可一道一道的傷痕看上去猶如蜈蚣,有點觸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