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響亮乾淨的「啪」的一聲，在場除鳳無霜和小白之外的所有生物便都像是播放正流暢的影片被突然按下了暫停鍵那般，呆滯在原地。
時間好像突然之間停滯了下來，只剩下風聲細細流淌。那幾個衣著乾淨面目不一的半大孩子傻愣愣的站在原地，表情僵硬眼神古怪，直勾勾的盯著鳳無霜，一副青天白日撞上鬼的不可置信之表情。
遠處的村口，有碰巧看到這一幕或者聽到這無比清脆的聲音的大人們，手上的動作如早已經排練好了那般齊刷刷的停住，扭過頭，兩眼發直的盯著歪脖子樹下，臉上的表情竟和那些半大的孩子一模一樣。
而那個被一鞋底扇得整個人就地打滾了好幾圈才堪堪停住的華裳男孩更是一臉的目瞪口呆。鳳無霜的腳力有多大，直接扇得他面皮發泡眼青臉腫，還沒來得及感覺到疼痛，便身子一歪，哇的一聲吐出了一大口帶著血絲槽牙的污水。呆呆的捂著臉仰著頭，那表情那姿勢，活像是小皇帝坐在皇椅上突然被人一巴掌扇下來那般難以置信。
鳳無霜施施然收回腳，瞥見他臉上的表情，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看來這孩子從小到大就是沒挨過打的主，現在冷不丁被人拍了一鞋底，好了，傻了。
這可真是積福積德造福蒼生的好事！
足足過了一分鐘之後，華裳男孩才遲鈍異常的感覺到被鞋底問候的臉皮像刀割針扎一樣的疼痛。這才伸出顫巍巍的雙手摀住臉，在地面上各種打滾撲騰，嘴裡發出了驚天動地鬼哭狼嚎之怒吼。
吼聲之尖利之慘烈，堪稱振聾發聵慘絕人寰。讓人一聽之下，頓時虎軀大振毛髮倒長瞪目齜牙欲七竅爆裂流血致死。搞不清楚情況的人保不定會以為這可憐的孩子是被人殺父弒母虐親宰友皆帶一招廢掉了後半生的性福生活，才能叫出如此之淒厲的困獸怒吼。
鳳無霜看了看被扇了一鞋底就吼得要死要活的華裳男孩，再看看到滿身狼狽到現在為止還沒吱上一聲的落魄男孩，對比之鮮明連小白都看不過去了。從她肩膀上擼了擼肚皮一躍而下，蹦到華裳男孩的手上，嘴一張牙一亮，毫不客氣的狼啃了一口。
頓時間，尖利的慘叫聲嚇得村莊附近林子裡的鳥都飛了一層，撲簌簌的，落了一地的鳥屎皆鳥毛。
鳳無霜掏了掏差點被震聾的耳朵，不耐煩的吩咐道：「小白，讓他閉嘴！」
小白「吱吱」的叫了一聲表示收到，蹲在地上左顧四盼，忽然發現身側三米開外的歪脖子樹下有一疑似臭襪子的破布，估計是那落魄男孩挨打的時候被樹根勾住衣服撕破的。小白的鼠眼一亮，頓時歡快的跑了過去，兩隻爪子捧著那團破布，在地上一掃，裹了一堆染著鮮血沾著毛髮的碎石子，三捏四揉，用破布包成一團，嘿咻嘿咻的拖著扯回來。
鳳無霜饒有興致的看著它的一系列動作，估計它是想將那裹著石頭毛髮的布團塞進華裳男孩的嘴裡以隔絕噪音污染，怎奈鼠爪太短鼠身太小，能拖動卻無法扛起那比它身子還大的一坨布團，只好仰起頭向鳳無霜求助。「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鳳無霜哭笑不得走過去，撿起那個布團順勢往滿地打滾的男孩張大的口裡一塞，教育小白。「不會說話就別學人賣弄，誰聽得懂你那一大團吱吱到底在說啥？」
「吱吱吱吱吱吱吱！」小白兩腳著地有些炸毛。翻譯鼠語如下：
——你這是種族歧視！
「嗚嗚……嗚嗚嗚……」被堵住嘴也不知道自己伸手拿出來的華裳男孩滿地打滾嗚聲凌亂。
鳳無霜將小白撿起來往肩膀上一放，看向那些傻站在原地手足無措的孩子群一眼，看在他們只是起哄沒有助紂為虐的份上，好心提點道：「還不把你們的小少爺搬走？再這麼嗚嗚下去，他那一口雪亮的鐵齒銅牙八成就要掉光了。」
話音剛落，彷彿是為了應和她這句話，在場的人突然聽到「喀嚓」一聲脆響，半截牙齒突然就伴著口水從華裳男孩閉不上的口裡掉了出來。男孩眼圈一紅，終於忍不住嗚嗚嗚的大哭起來。
鳳無霜同情的看著他連嗚咽聲都發不完全的嘴——可憐啊，小白明明是光明正大把石頭往布團裡裹的，他這麼就這麼二逼的用牙齒去咬呢？又沒有綁著他的手，怎麼就不知道伸手把布團扯出來呢？
好吧，雖然她是故意把布團往人家喉嚨裡塞，難是難扯了點，但是用力扯，也還是扯得出來的啊……
果然，滿身肥腸，一腦袋的豆腐漿。
她還在這優哉游哉的感慨著，另一邊那些半大的孩子雖然反應過來了，卻畏畏縮縮不敢上前，你推推我我拉拉你，誰也不敢先踏出一步。
最後，竟還是之前那個鳳無霜放在地上生死不明的落魄男孩子走了過來。
是的，你沒看錯，他是「走」過來的。不是爬不是滾，而是大大方方的，用腳走過來的。
雖然腳步踉蹌，雖然走一步都要哆嗦半天，雖然一個跨步都有傷口崩裂鮮血滴答，雖然速度讓人汗顏，但他還是一步步的走過來了。
連鳳無霜都忍不住微微動容，為他每走一步，都要往下流淌一截的滿身的血。
但是，她沒有上前阻攔，也沒有說話，只是看著那男孩目不斜視的從自己身邊走過去，在那些不敢上前的半大孩子驚愕厭惡的眼神下，走到那滿地打滾的華裳男孩面前，慢慢蹲下身去。
還沒等他完全蹲下去，也不知道是華裳男孩有意還是無意，突然滾了一下，亂七八糟揮舞的手臂便一下子刮過了男孩的肩膀。
本就顫巍巍站都站不穩的男孩突然承受這突如其來的外力推搡，整個人頓時穩不住的，傾斜著栽倒下去。
鳳無霜本能的上前欲攙扶。卻不料在栽倒之時，出於驚訝出於突然，男孩被發泡眼皮擠得幾乎看不見的眼睛突然睜大了一下。又因為角度的關係，那一眼正好被上前來的鳳無霜看了個正著。
心中突然一驚一涼一怔，她的手不經意便慢了一步，男孩子的肩膀堪堪從她指尖擦過，砰的一聲摔在了地上。
鳳無霜呆在了原地，愣了愣，才有些不可思議的去看自己還伸在半空中的手。好像還在驚愕為自己為什麼沒接住一樣。
她的指尖潔白乾淨，好長時間沒有修剪的指甲有些長了，甲隙裡，因為剛剛那一碰之間染上了淡淡的血痕。而順著指尖往下，她再次看到了那個男孩倒在地上往上看的眼神。
非常漠然的一個眼神，彷彿是在注視毫無生命的碎石雜草，完全不像是在看一個人。
他人是如何厭惡嫌棄著他，他便是如何驕傲冷漠的看著他們。
誠然，這樣的眼神的確讓鳳無霜驚訝了一下，但還不至於讓她如此失態。真正讓她覺得驚愕的是，這個孩子的眼睛。
他的右邊眼瞳與常人無異，漆黑渾圓。但是另一隻眼瞳，瞳孔卻是詭異的狹長橢圓，色澤金燦。
很明顯，那並不是人類能有的眼瞳。別說尋常，就連戴了美瞳都不能有那麼奇特甚至有些畸形的眼瞳。
像……蛇。
沒錯，就像蛇的瞳孔一樣，帶著點與生俱來的怨毒和陰冷，看得人後背發毛，
鳳無霜想，那個時候自己臉上的表情一定是非常鮮明的錯愕，以至於讓視覺從下到上能非常清楚的看到她臉上的表情的男孩，瞬間便耷拉下了眼睛。
然後，他慢慢從地上爬起來，朝華裳男孩走過去，蹲下身子，伸手扯住男孩口裡的布包，用力往外一扯。從始至終都沒有發出半個音符，也沒有因為鳳無霜的錯愕而表現出半點憤怒或者自卑。
從始至終，一派漠然。好像別人的任何情緒，都和他沒有半點關係。
反倒是鳳無霜自己，突然在這樣的漠然下感到了一陣臉紅。
被她故意往喉嚨口深處塞的布團被男孩猛然一把大力扯出，鋒利的碎石塊頓時扯破了脆弱的布料，如刀片一般狠狠割在華裳男孩柔嫩的口腔中。以至於隨著沾滿唾沫的布團被扯出，一大口泛著泡沫的鮮血也隨即噴湧。華裳男孩狠狠的咳嗽哭喊，破了喉嚨的聲音沙啞，將口水唾液鮮血全吐在那孩子的身上。
孩子的表情紋絲不動，或許就算動了，那滿臉的傷痕也看不出什麼。
他只是平靜的後退一步，看向那些站的遠遠的圍觀的孩子。
估計是他這近似詭異的冷靜嚇壞了這些尚且不更事的半大孩子，一接觸他的視線，孩子們便不由自主的後退了一步，紛紛挪開眼睛，
孩子也不生氣，沙啞著嗓音道：「你們把他扶回去吧。」
他的語氣裡沒有半點因為被毆打而產生的憤怒，也沒有因為被救了而產生的歡喜，一派的平靜，如同枯井。
鳳無霜不動聲色的擰了擰眉頭。
——這孩子說話的聲音，好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