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痛啊……不就開了個小玩笑,不用這樣吧……」夜祗撫摸著額頭上被砸出來的大青包,故作哀怨的道。
鳳無霜白了他一眼,」你到底要不要說?」
「說,當然說,怕了你的暴脾氣了。」夜祗揉了揉腦袋,露出一個倒霉的表情,轉瞬卻又恢復了正常,將鳳無霜連同玉枕一起丟過來的火焰令重新放到她手中,正色道:」這東西可不要亂丟,若是找不著了,普天之下我可沒辦法再給你找一個來。」
鳳無霜被動的由他包著自己的手指將玉牌握緊,忍不住蹙起眉頭,很輕卻很認真的道:」夜祗,你到底在謀算什麼?」
到目前為止,雖然她還不知道夜祗到底有什麼目的,但是很明顯,他所做的任何事,哪怕是曾經一件看似毫不起眼的小事,都在日後驗證了有很強的目的性及功利性。他所做的事,從來沒有無道理或者隨性而為的時候,每一件,都在時間過後驗證了他所要達成的不為人知的目的——包括她。
這樣肆掠的謀略感,讓鳳無霜有一種非常強烈的、身處於別人佈置的天羅地網怎麼走也走不出的被動感。雖然她隱約能猜到夜祗要做的是一件很困難很艱巨的事情,也能肯定這件事一定和自己有關係,夜祗並不會傷害她。但是,這種身處網中卻不知道撒網之人到底有什麼目的的被動感,她非常非常的不喜歡。
有時候,她暗自裡琢磨著夜祗的行動目的,再根據千絲萬縷的關係牽扯或聯想到自己身上,便會忍不住產生一種」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麼的」強烈挫敗和迷茫。
與其說她不喜歡這種極度的被動,還不如說,這種猶如身處迷霧大網中的被動感,給她一種非常危險的氣息。好似一個人獨身行走在黑暗的巷子裡,分明能非常清楚的感覺到黑暗中潛伏著某種危險的東西,然而四週一片漆黑,自己連那種危險東西到底在哪都看不到,更不要說根據對手的情況來制定反擊行動了。
這樣的被動和茫然,她從出道到現在,還從未有過。
因為對方是夜祗,是她敢用命去相信的人,所以,她才能忍耐到現在才發出質問。若換做是別人,她早就撂挑子不幹了。
其實,只要夜祗的一句話,她就敢把這條命交給他。但是,她卻無法容忍他明知道有危險,卻還在對她隱瞞;更無法容忍自己明明已經要把一切都給賭上了,卻不知道要贏回來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必須,要弄清楚,他的目的,她的作為,他們彼此或共同的目標,到底是什麼。
或許是鳳無霜的眼神太過堅定,或許是她的表情已經清楚的寫出了她心中的想法,夜祗看著她,突然從唇齒間送出了很長的一口氣——不是平常時候裝模作樣的歎氣,也不是打鬧時候故作無奈實則寵溺的歎氣,而是真真正正的、從心底裡發出來的歎息。
像一個睿智深沉的老人,混沌而深邃的眼睛早已經看穿了命運的流程卻始終守口不言,在年少一輩鍥而不捨的追問中長長的歎出一口氣——帶著一抹無奈,帶著一抹寵溺,亦帶著一抹說不出來卻分明存在的奇特情緒,飄渺如煙絲燃燒蒸騰,緩緩蔓延在空氣裡。
鳳無霜怔住,她從未見過夜祗露出過這樣的表情。心裡有什麼東西在拱動著,像驚蟄了的蟲子一般惴惴不安。她在夜祗的一聲歎息裡,突然模糊的意識到,或許,事情比她想像中,還要嚴重。
過了一會,夜祗才慢慢開了口,神情和面貌都似在一瞬間產生了脫胎換骨的變化。注視著她手中的火焰令牌,他的聲音清淡如若無物,」的確,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不得不知道的;但同樣的,也有很多事情,不到該知道的時候提前知道,並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好事。」
他伸出手,修長的手指將鳳無霜的手連同她掌心裡的火焰令牌完整的包裹在其中,掌心冰涼乾燥,像一塊華麗的玉石。
「我的身份,我的目的,我所做的事情,我所要前進的路,這些本都該是秘密。但是無霜,你很聰明,這麼久的相處下來,即便我再有意隱瞞小心防範,你還是從一些蛛絲馬跡裡發現不該發現的事情——從看到你的第一眼開始,我就知道遲早會有這麼一天。」
「其實,那些事情告訴你也無所謂。最近連紫星都開始在我耳邊嘮叨,以你現在的心智和能力,就算把一切都坦白也不要緊。但是無霜,我終究捨不得。」
他突然俯下了身子,將額頭抵在她的手背上,身體因為壓抑的動作而蜷縮著,顯得異常纖細脆弱,音如蝶翼,一吹即破。」本不該是你要走的路、本不是你要承擔的事情、本不該是你要面對的艱巨,卻因為一場荒誕的誤會,荒誕的相遇,以及荒誕的我,全部附加到你肩膀上。本來我還覺得無所謂,就算你撐不住垮掉了,也不過是再一個十八年……可是現在……」
他停頓住,尾音漸散。
鳳無霜的瞳孔有些無法遏制的擴充,片刻後,又慢慢復原回來,眉頭蹙了幾下又漸漸鬆開。她伸出手,放在男子漆黑的頭髮上,聲音幾乎帶了點難以遏制的笑意。」本是早已經寫好的劇本,奈何劇本中的人不聽從指揮,產生了除理智之外的其他感情。再由著這份感情發展,最終阻礙了劇本的繼續。你想說的,是不是這個?」
夜祗霍然抬起頭來,瞠目結舌幾乎不可思議的看著她,」你……」
鳳無霜打斷他,」我什麼都不知道,也沒你想像的那麼聰明,僅憑這幾句虛無飄渺的話就把一切都給猜了出來。我只是按照你的話循著大概思路說了下去,僅此而已。」
夜祗的表情鬆了一鬆,還沒來得及說話,鳳無霜緊接著便道:」但是夜祗,我從來沒有後悔過。」
她偏開頭,不看那一瞬間夜祗臉上的表情,也不願去想那一瞬自己臉上的表情。
「或許說出來你也不會相信——我原本,就應該是已經死去的人了。現在的這條命,是上天的憐憫,讓我從閻王手上逃了出來,白撿了這一世的命。所以,這一世中所遇到的一切事情,無論好壞,對於我這個本該死去卻依然好好活著的人來說,都是一種恩賜。」
「很久很久以前,在我還很小的時候,曾遇見過一個尼姑,她對我說,『這個世上最值得敬畏的,就是生和死』。以前我不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但是現在我懂了。生和死之所以值得敬畏,是因為它們都僅有一次無法複製。死了的人就不能再繼續活著,否則整個世界都會混亂,我能活著——哪怕是在奇怪的地方遇見任何奇怪或危險的事情,這本身,就是一種無與倫比的榮幸。」
夜祗怔忪了好一會,看著淡金色的陽光被窗上稜角分明的雕刻分割成細碎且不規則的圖案,落在她的臉上。照耀得宿醉後睡眠不足的一張小臉恍白如紙,頭髮卻黑得猶如墨染,如此強烈的黑白對比,臉龐更像是明亮到幾乎放出光來,好似整個人都要隨光化掉一般。
他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麼,正如她好像也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但是心裡那如毒蔓一般蔓延開來的淡淡恐懼與不安那般清晰分明,好像一張無法逃避的網,將他整個人都罩在了裡面,連呼吸都無法自控。
他忍不住一把攥緊她的手,像溺水的人拚命抓住的浮木,眉頭緊蹙,」無霜……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鳳無霜轉過頭來,衝他笑了一笑,將手從他的掌心裡抽出來,撫上他的臉,」你不需要聽懂,你只需要知道,這一輩子,來到這裡,活這一世,遇到你,我過去沒有後悔、現在沒有後悔、以後更加不會後悔。所以,你不用擔心有任何事情可以壓垮我,因為……」
因為,真正能壓垮的一個人的事情,我已從其中走過。
她笑了笑。」因為,我要活著。」
「……」
我要活著,這不過是最簡單的四個字,意義亦如同詞面一般清晰尖利,不容半點掩藏。
夜祗有點恍惚的看著她,心中模糊的想,或許這世上有很多的人在心裡對自己默默重複過這句話,但是,絕對沒有那一個人,可以像她一樣,用這樣平靜的冷靜的口吻,將這四個字讀出如石敲鐵般的不可動搖。
即便他現在還無法明白鳳無霜在說出這四個字的時候心中掠過了怎樣的畫面,但無疑的是,當這四個字飄然而又沉重的落下來的時候,他清晰的聽到了心底裡某些殘留的情緒被敲打破碎的聲音。
鳳無霜捧住他的臉,柔軟潮濕的吻落在他的唇邊。
「將所有你獨立扛起的東西,分給我一半。再難的路,讓我陪你一起走,好不好?」
「…………好。」
很久很久之後。
他聽到自己如此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