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校的玉米施過三遍肥、澆過三遍水之後,如飢餓的孩子突然有了足夠的奶喝,到秋收的時候還綠油油的一片。
成群結隊的家雀像烏雲似的從谷子地裡騰空而起,然後像一場冰雹似地紛紛簇擁在一個個玉米棒子的頭上歡唱。龍山會看著長勢喜人的玉米地,等待著玉米收割的時節來臨,黃金槐書記突然下達「搶收搶種」的指示,要求全鎮為了早給麥子騰茬,要將玉米在十天之內全部收割完。群眾望著發黃未熟、有的還流白水的莊稼,怨聲載道。但迫於壓力,又不得不挺起腰桿走進田野裡。
成熟的玉米憂鬱地發出沙沙聲響,龍山會和何仙客走到玉米地頭。龍山會說:「等我鎮裡開個會。玉米還嫩,我回來再掰吧。」
何仙客卻不聽,卡嚓一個掰下來了,說:「上面的指示誰敢……敢違背?」
龍山會彎下腰剝開憨子扔下的玉米,銀色的玉米粒整齊排列著,就像小龍河姑娘潔白的牙齒好看,一股嫩嫩的清香味彷彿姑娘身上散發的馨香。他握在手裡看著,用手指甲慢慢地一劃,玉米溢出白色的奶水。他放在手裡墊了墊,心疼地說:「還淌白水呢?等等吧。」
「咋……咋不行?耿鳳凰不……不也生……生了!」何仙客想起耿鳳凰,抹著嘴角的口說辯解。
「胡攪蠻纏!這時候收玉米一點道理沒有!我們走!」
「黃金槐鎮廣……廣播:早收的嫩!香!面也……也白!」
「別剝了,剝一個壞一個!」龍山會氣得上了自行車,何仙客見跳上後座不停地嘮叨,「你認為我……我想啊!我怕你們犯……犯錯誤。」
「天塌下來我頂著。」龍山會堅定地說。
「頂……頂個屁。到時候別……別找我。」
二人吵著回校。天天上課,不再過問收莊稼的事。
誰知指示下達的第三天,槐樹林學農基地來了好多的人、畜:幾十個青壯年拿著棍棒,十幾個老牛拉著碌碡、鐵犁,在地頭待命。有好心人跑去學校告訴龍山會。龍山會不在,去找何仙客。
何仙客一聽飛跑來到地頭,見領隊的耿亮鐵青著臉,走過去求情:「龍山會去開……開會,他來……來我們馬上收割。」
「鎮裡喊好多天了,群眾都收割了,你們還沒有動靜。影響鎮當先進誰也擔當不了。黃書記下令,到今天沒收割的,一律砸了!鏟了!」耿亮望著一片違抗命令仍長在田里的玉米,向清理隊一揮手,那氣勢十分地囂張。
「你想抓誰抓誰?你也蹲……蹲點的幹部,我們找地方來來一盅。」
「怎麼?我現在不干公安,在鎮照樣整你。」
「當……當然!你真的被降……降職了?因為貪污受受賄,還……還是男女關係?」
何仙客不是故意激他。他耿亮犯了錯誤被整回來別說何仙客不知道,就是大院裡的人也多數不知道。大家不理解的是,好容易盼著他離開了小龍河,為什麼過了幾天幾夜又整回來,小龍河人要遭罪了。
「憨子老師,今天的玉米你說了不算。」耿亮說著,然後指著手下人罵道,「狗日的,天天大米白面養著你們,讓你們一個個來看風景的?砍不砍玉米不是他們說了算。」
青壯年拿著棍子進了地,幾個雇來的老漢眼看不能再推只好硬著頭皮去駕牛。
「等一等,大家等一等!」耿鳳凰氣喘吁吁地跑來停在地頭。
「你什麼意思?不在賓館裡好好保養跑這裡幹嘛!生孩子的女人更需要保養啊!」耿亮打量她白白淨淨的臉,笑道。
「看在你也姓耿的份上,我不想和你見識。龍山會忙著開會,等回來解決吧。」耿鳳凰窘迫極了,臉蛋漲得通紅。
「就是龐校長來也要砍了!」耿亮根本不把一個生過孩子的學生看在眼裡。
「龐順行到了鎮,鎮也答應了,下午學校搶收。」耿鳳凰給耿亮解釋。
耿亮一聽她搬出了龐順行,不再囂張了。他和龐順行近二十年的對弈,一直打個平手。起初,他們都有後台,一個是何瑋,一個是龐海聲。可是運動到了高潮,何瑋就被打成右派,含冤而死;龐海聲也降了職。後來黃靜槐一案,讓耿亮差點兒坐牢,是龐海濤從中幫忙讓他過了這一關。龐順行比耿亮年輕,但心計遠超過他幾倍。這樣,耿亮在很多時候都讓著他。
「耿主任,要不要我們把龐順行叫來?」耿鳳凰擔心耿亮懷疑她騙他。
「這倒不用!既然龐順行答應來幫忙砍,就給美女留個面子?」耿亮望著耿鳳凰說。
「謝謝!」耿鳳凰慌亂地掃視了大家一眼,那麼多雙眼睛注視著自己,纖細的小手不知放哪兒好,臉龐更紅了,低著頭也不敢正視耿亮,腳不停地挪來挪去,似乎有些兒顫抖。
清理隊走後,耿鳳凰回到了槐樹林。龐仙薈、雪蓮等老師正在辦公室商量割玉米的事情,見耿鳳凰來,大家起身,以禮相待。
「我們的玉米地,他們放過了?」雪蓮問。
「是放過了,是暫時放過了。」耿鳳凰難為情地說。
「怎麼暫時放過了?他們不是答應走了嗎?」雪蓮反問。
「我只好把龐順行搬出來,答應他我們下午收拾。如果不收拾,他們還來!來了怎麼辦啊!大家商量個好辦法。」耿鳳凰望著大家。
「我們現在正是抓教學質量的黃金時節。我們要想辦法挨到放秋假。」
「現在『三秋大忙』季節,我們不想著莊稼的事,卻只想著上課准挨批!」
「好了!剛才大家都表態了。玉米確實是嫩了些。但我們不能拉後腿是不是?我說還是砍了吧。」龐仙薈無奈地說,「現在鎮那裡幾乎黃家人說了算,再說上面開了『秋收秋種』動員會,我們得想一個既讓莊稼少損失,又能給上面交代。」
「不是有人13歲就生……生孩?」
「你憨子說什麼?狗嘴裡吐不出象牙!」龐仙薈以為何仙客有意提龐仙薈十三歲生孩子的事,火就生來了,被龍海濤勸下。
「打個比……比方」
龐仙薈又說:「要不是看大家的面子,我准拔了你狗牙換豬牙。跟你一般見識丟我貧管的臉!」
「龍天翔嫂子就是見世面,識大體,講大局。」耿鳳凰拿一把凳子讓龐仙薈坐下,「大家坐啊!要覺得我是外人,我走,你們聊。」
耿鳳凰坐下,微笑著說:「你也是學校的兼職教師。再說上午要不是你來得巧,那片玉米就毀了!」
「剛才耿鳳凰喊我什麼?」龐仙薈坐下問。
「龍天翔嫂子啊!」耿鳳凰納悶。
「不能喊,想起那個沒用的就心痛!」龐仙薈說。
「早就澄清了,你卻把這帽子扣龍天翔的頭上摘不下來!」耿鳳凰說。
「你和龍天翔一夜夫妻百日……日恩!別……別詛咒大哥,好不好?」何仙客見龐仙薈生氣,擔心耿鳳凰吃虧過來打圓場。
「沒正經!談正事呢。我看下午再不砍,那一片玉米只能是畜生的飼料了!與其讓他們全糟蹋了,倒不如收一點曬一點,癟子就癟子吧。」龐仙薈望著大家,那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再徵求大家的意見。
那尷尬沉默的氣氛令人非常難受,學農基地的玉米雖然經過旱情的洗禮,但是由於全體師生的共同努力,比群眾的莊稼多澆了水,比往年非但沒有減產,反而棒子大,顆粒飽滿。等莊稼收了,一冬明春的辦公用費基本上解決了。老師們誰也不想在玉米還沒有熟透的時候,把玉米砍了!
「玉米一掐流……流白水,掰了,曬了,癟癟子。像十三歲娃生……生孩子。」
「仙薈哥,聽龐老師怎樣安排。」耿鳳凰那美麗的眼神將何仙客鎮住了。
「這樣吧。事情緊急,我們不等龍山會回來了。各班下好通知,女生準備提籃子,男生準備抬筐,所有老師負責砍玉米。中午提前一節放學……」於槐江說。
「不……不行!」何仙客打住了於槐江的話,「癟癟子換……換不了幾個錢,別聽龐仙薈的!」
「你認為我想這樣子啊!當初耿鳳凰生孩子就有些強。我費了那麼多的奶,還是沒救過她的女兒,不是扔了嗎?」龐仙薈說到此處淚就流下來了。
「龐仙薈,你說得不錯。可是上面命令下來,我們不能拖後腿啊!小龍山鎮的莊稼收割完了,如果我們再不割,恐怕因為我們,鎮怪罪下來,我們也扛不了啊!做任何事情要講大局,講政治,就是犧牲點,也是小集團利益。何況明年的夏糧可以補嗎?大家去準備收穫吧。」
「那個老師敢……敢砍玉米,我……我先把誰腿砍了!」何仙客站在門口攔住了大家,那眼睛裡先是噴出憤怒的火焰,再是豆大的淚珠滾落在瘦削的臉上,最後蹲在地上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