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元曲 重遇之風情 第九章  暗訪 (二)
    畢竟是聲色犬馬的場所,連花草都多了幾許戲謔的噱頭。

    彷彿一勾手,就是一場落雨。

    也恍惚一俯身,就是一場回憶。

    卻見這以「寶玉」自喻的人的確生得好模樣,樓上的姑娘們都停下手裡的活計,直衝著他拋媚眼送秋波。

    原元卻只覺得一股血氣直往腦門上湧,這人也太不識趣過頭了,怎地自作主張找到門上來了,思索間三步並作兩步從種滿花草的圈地之中急著脫身而出,不知是因為心太急還是找錯了出去的小道,進來時不曾注意到的連成條狀的草葉此時像無數只小巧的手掌,僅僅抓住她的纖細的腳踝。

    原元正是走也不是,停也不是,進退維谷間樓上的姑娘眼尖,一眼識破原元的困窘之態,高踞樓盤之上搖著扇子自己說起了風涼話,「眼見姑娘平日裡伶俐得很,這回怎麼倒遲鈍起來?索性把腳上鞋子脫了一乾二淨,豈不輕鬆容易?」說著吃吃笑了起來,扇子遮住胭脂染得翠紅的櫻桃小口。

    原元倒也不往心裡去,這樣的場面自小見多了,便也不以為奇,只是眼下心緒亂了七八分,怎麼也想不出好辦法來。

    站在前廳門口的穆珅也見識到了那樓上女子的奚落和放蕩,心想這樣的女子怕也只配一輩子發落在這煙花之地,一邊又冷笑道,「姑娘又何必只嘴上不饒人呢!」說著只見他一身向前,跌進這花叢中來,在原元驚愕的剎那間他已經來到身邊,在她跟前俯下身埋下頭,用雙手為她一根一根解開纏繞在一起失了本來面目的野草,「還好這種野草生長得普遍,無毒,現在好了。」

    穆珅直起身來,手上依然把玩著那束從原元腳踝上接下來的野草,正色道,「這種野草十分頑固,但凡有土壤作為根基便無法無天生長起來了,深山,沼澤,荒原,到處可見它們的蹤跡。」

    原元也慢慢恢復了臉色,正了正神道,「你倒知道許多。」

    穆珅這邊一下子又恢復往日的調侃之態,「姑娘謬讚。」

    「噗哧!」原元把持不住,忍俊不禁,直笑得兩頰緋紅起來,不自覺抬手整理了一下雙鬢的髮髻,一味衝著穆珅笑道,「我且問你,你怎麼不遵守諾言呢?」

    穆珅卻也不慌張,只笑瞇瞇盯住原元看,「姑娘你若是還不想從這花叢中出來,我可要把你抱出去了?」

    「呸!」原元啐道,「明眼人都能看見是你擋住了我的路。」說著從穆珅身邊一溜煙走了,空留發間餘香與原地的呆子。

    小樓是古物,蓋得精緻,也蹊蹺,南北廂房之間架一座頂樓似的木橋,使兩邊貫通起來,原元一眼就相中最南邊的廂房,推開窗子便是朝著東邊的太陽,往下一看就是車水馬龍,人來人往。

    原元隔著桌子問道,「你還不回答我的問題麼?」直問到穆珅眼睛裡面去。

    卻見穆珅從身後抽出一個包袱,那用來包裹的布料也是上等的好料子,圖案也別緻,他將這小東西往原元眼前晃了晃,朗聲說道,「姑娘難道忘了那一日在城外做的衣服了?這是按照你的尺寸做的,他人也穿不了。我巴巴的大老遠給姑娘送衣服來了,本想著討姑娘一個笑臉……」聲音到後面越發小了。

    原元心裡是歡欣的,但隱隱地又有一小股失望的情緒在作祟,「你……只是為了給我送衣服而來的麼?」

    穆珅本性是直爽性子的人,如此以來當然憋不住內心抑制不住的想法,「我就是想看著你,一刻也耽擱不了來看你……」

    原元噤聲,連忙用手指抵住穆珅的雙唇,慌忙說道,「你且歇一歇,我去裡間換個衣服就出來,方才不覺在太陽底下竟這樣毒辣,現在倒覺得背上汗濕得厲害。」

    不想穆珅一把抓住原元的手臂,竟忘情得拉著原元的袖子嗅了起來。

    原元不解,問道,「你這是做什麼?」

    穆珅幽幽說,「好香!」

    原來方才原元將手抬起袖口便落在穆珅鼻尖,穆珅只隱約間嗅到一股幽香沁入鼻腔,深入五臟六腑,頓覺清涼無比。

    原元卻「咯咯」笑起來,「你今日是來給我唱一出《紅樓夢》的喲!」

    此話一出,穆珅才驚覺自己剛才的行為竟然不知不覺間與《紅樓夢》中寶玉的行徑一般無二了,忽又咧嘴一笑,心神清朗起來,「如此說來,我竟可以斗膽叫一聲『妹妹』了!」

    原元不妨穆珅如此心腸清靜直爽,倒恍惚楞了一下,記憶中是有人如此稱呼過她的,直直地叫到心裡去。

    「妹妹!妹妹!」七八歲的年紀尚且不懂事,卻也認得彼此間的親疏,這是我最親近的表妹,那時的表哥總是這樣叫自己的。後來兩人年歲大了許多便不再叫「妹妹」,反而聽從姨母安排喚她小名「媛媛」。

    「媛媛,媛媛。」那是記憶裡的一個坑,需要往後無數年的時間來填。

    可如今,你我相識,卻不相認。

    原元只得強笑道,「哥哥且容我去換一身衣服可好?」

    玲瓏的心思怎麼猜的透呢?

    穆珅只得暫且放了手,讓原元去了裡間屏風後面。

    原元解開外頭套著的寬鬆齊領罩衫,裡面的裹胸便驟然暴露在空氣裡了,原元隔著屏風對外面的那個人說道,「你可不許偷看,只許坐在那,老實等我出去,不然我要惱的!」一邊慌忙扣著肩頭處的斜盤扣。

    一轉身卻被一雙溫熱的手掌握在腰間,跌落在一個溫熱的懷抱中。

    原元連驚呼都不曾出口,接著便裙裾飛揚,顏色染在濕透了的空氣中,暈染開來。

    「原元,原元,你可知我有多想你……一時半會腦子裡都不能沒有你的影子,你知道麼……」雙唇在她臉上婆娑,摸索著找到原元那兩片月牙似的嘴唇,熾熱的空氣一點就燃。

    原元也禁不住他這樣的折騰,身上燥熱起來,只覺得身子軟軟地貼住他的身體,任他解開扣了一半的盤扣,褪了身上的馬甲,裹胸,一個囫圇轉圈,惶然間墜落凡間一般跌在床上。

    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在原元開館接客以來的三年間,任何覬覦她身子的男人們都是那麼急切地渴望得到她的身子,一瞬間的慾望爆發而已,更哪來溫存而言?原元一直以為自己是風月上的局外人,隻身在邊上看著人們在這其中淪陷,不可自拔。

    今日,不,應該說自從她真正覺得自己是一個女人那日開始,她也有些不可自拔了。

    恍惚間想起錢媽媽在耳邊的囑咐,原元有短暫的清醒,可是竟然不自覺地想要遺忘所有的事情,規誡,條律,那些綁在身上的枷鎖!

    讓它們通通見鬼去吧!

    掌燈時分,街燈一個接一個亮了起來,原元只不肯從這春宵夢中清醒過來,躺在穆珅胸前,雙手緊緊貼住他胸前的皮膚,耳朵貼在心口的地方,心跳聲震動她的耳膜,伴隨著淺深參差的呼吸。

    半晌,原元起身越過睡在身旁的男子,信手扯過一件單薄的夏衣套在身上,赤腳走過來,卻也不點燈,就往梳妝台前面一坐,胡亂綄了綄頭髮,一眼瞥見擱在《李義山全集》下面微微露出半支角的信封。

    內心的惶恐便再也不肯消停下來。

    指著五年的光陰,於你只是歲月變遷,於我卻是人間地獄。

    信上說的,無非少不了與碰面那日相去無幾的開脫之辭,倒也不是原元一定抓住那些無心之失不放,只是他與她,不也只剩下那些怨恨的念頭維繫著了麼?

    我原是死了的,你卻生生地將我從地獄中一把抓回來人間受苦。

    只在末尾墜了一首蘇軾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明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原元看到這裡卻不自覺笑了出來,眼裡噙著淚花,五年的光陰還是改不了蕭梓傑把古人情節往自己身上套的癖好。這倒是他一貫的作風,別人學不來的。

    原元提不起筆,想著就算提起筆也不十分明白寫些什麼詞句,只能任由筆頭在紙上隨性畫些模糊的形狀。

    夜色漸漸濃了起來,卻還能依稀看到街上走過的人的大致輪廓。這個城市偏安一隅自然是有道理的,少了紛爭多了緩慢流淌的時光,就好像落雨時節的天氣,溫吞吞的手感,掛在房簷下的衣服被雨淋過越發的濕潤,竟然一滴一滴下起雨來。

    「原來你早醒了的,只任著我一味地睡著。」穆珅的聲音懶懶地響起來,說話間起身,只找過貼身衣物穿上,便急著走過來。

    原元卻也不轉頭,只看著窗外出神。

    穆珅走過來,從身後環住原元的腰身,「怎麼穿得這樣單薄,我給你暖暖。」原元回過頭,面上粲然一笑,「好啊!」伸手摟住他的脖子,親暱無間。

    對面的房簷下,剛好能夠到原元窗戶視角的位置處,蕭梓傑寂寂地站著,站成一動不動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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