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安慶城最有名的是什麼嗎?
安慶黃梅戲。
你知道安慶最有名的紅燈區在哪裡嗎?
安東巷。
你知道安東巷最有名的地方是哪裡嗎?
凝脂粹。
你知道安慶城最有名的女人是哪個嗎?
凝脂粹的掛名頭牌原元。
你知道原元最拿手的是什麼嗎?
倘若回答伺候男人,這是無可厚非的答案。
但凝脂粹的原元最拿手的卻是黃梅戲。
從未聽到過原元姑娘賣藝不賣身的說辭,眾口鑠金,有人說她人盡可夫,有人說她被一個軍官穿戴模樣的人包養,有人說她等了青梅竹馬的心上人五年。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原元只是一介煙花女子,前塵便好比過眼雲煙,沒有騎竹馬的情郎為她采得一尺紅頭繩。
有人說三更天裡聽到原元姑娘房裡一浪高過一浪酥到人骨子裡的女人聲音,原元不說話,只是低眉順眼坐在黃包車裡,眼神跨過整個安東巷的洋樓,平房,瓦房,草屋,在很遠的地方尋摸到一絲如穿在身上的上好蘇杭貨絲綢一般的真實感。
偶爾會有穿著馬褂的男人盯著原元的臉,原元的胸部,原元的腿,甚至原元的腳似笑非笑,一臉的饞相,他們身上的肋骨像要刺穿皮膚迸裂出來。女人們總在抱怨自己的男人不老實,老愛看妓院的女人,也喜歡走在大街上斜著眼瞟原元姑娘,嘴裡嘟囔著一兩句婊子狐狸精不要臉。
原元姑娘是凝脂粹的活招牌,搖錢樹。老鴇錢媽媽原籍上海,早些年幾經波折被賣到安慶,身世也是一段讓人垂淚的故事,五年前原元被管家賣身凝脂粹的時候她接手凝脂粹,用自己半輩子身體賺來的錢。原元喜歡叫她姆媽,這並非原元的本意,錢媽媽始終改不了讓姑娘們學叫“媽媽”時發音成“姆媽”的習慣。那是她座位上海人身份的象征,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徒留這一個詞語日日黏在口上就仿佛她的榮華富貴都源自於她那上海人的血緣基地。
錢媽媽是好人。原元姑娘是頂願意叫她姆媽的女孩子。姆媽,姆媽,叫得原元心裡都暖了許多。她也不會忘記她的生母,她的娘也是出身妓院的女子,唱得一出上好的黃梅戲,只一樣不好,她不識字,不認識達官貴人的姓名也就不知道她夜夜笙歌時躺在身邊伺弄她身子的男子是怎樣的來頭。
原元姑娘彈得一手好琴,琵琶古箏,二胡笛子都有涉略,其中數琵琶最為精妙。
原元姑娘寫得一手好字,蠅頭小楷字字工整,玲瓏婉轉,面面剔透。
原元姑娘秉花之姿,柳之態,眉不畫而黛,唇不點而紅,盈盈兩步香風生,莞爾一笑眾生傾。
文人相輕。各路公子哥玩弄筆墨爭相買斷對原元形貌的描述資格,卻最終只得妥協於這兩句最濫俗的描述,卻也是最言簡意賅的。
原元姑娘只是隨手一扔,便自顧自彈琴去了。
原元姑娘只一樣不好,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她出身不好,資質前程無可限量的原元姑娘似乎在人們認識她之前仿佛就不存在,只是在安東巷安慶城的百姓們知道凝脂粹新的花魁在三年前被買斷初夜的時候才有一種意識,有一個叫原元姑娘的煙花女子誕生了。
原元是1911年被管家帶著走進凝脂粹的。那時候她十五歲,穿著閨房裡小姐們常年穿的衣裙,梳著雲髻,耳垂上是娘留給她的翠玉耳環。在此之前原元是合肥總督廖大人的千金,廖貞瑗。
而原元,是她給自己取的藝名。
廖府興盛時是合肥的名門望族。原元也曾經住在香閨閣樓裡整日鼓搗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爹不是附庸風雅之人,卻是個十足的文人,於是才會與娘在青樓裡相識相知相愛。娘在與爹有了關系之後便一直守身如玉,不肯其他男人碰她一下。娘在發現自己懷孕之後被爹接進了廖府,以明媒正娶的身份做了爹的二房,二夫人。好在大夫人並不是小肚雞腸的女子,她容得下娘更待原元如己出。
年幼的原元是踏著鵝絨枕泡著玫瑰露長大的,爹疼娘愛,何況她有兩個娘。原元的娘是天生的美人坯子,只比原元瘦弱許多,原元的臉型生得更像爹,有明顯的輪廓,象征剛毅和不屈,娘的臉是一枚小小的瓜子,平滑而嬌柔。
原元十五歲那一年適逢辛亥革命,只一日清王朝便被新軍連根拔起,砸碎在土壤裡。爹一心效勞的朝廷坍塌在國都,於是爹選擇追隨他的君王而去,很多年之後原元才知道那個皇帝並沒有死,他只是悄無聲息退位躲到日本人背後去了,枉送了爹一紙亡魂。
娘也瘋了。在大娘把所有嚇人集中到前院差遣時眾人搶走屋子裡的花瓶,古董,爹閒暇時最喜歡叼著煙斗端詳的唐寅畫作,娘房裡本城最有名的裁縫縫制的戲服,還有她們平日裡穿戴的首飾,都被下人們席卷而空,大娘臨走前恨恨地瞅了一眼這個她生活了二十六年的深宅大院,只對原元說:
“不要怪大娘。這是命。大娘帶不走你,你爹你娘都帶不走你。”
轉而對管家說:“你把小姐送到教會學校裡去,切記,不要把小姐的身份聲張出去!”
原元拉不住大娘寬大的衣袖,它太薄太滑。
原元哭得紅腫的眼睛也看不到娘在什麼地方。娘瘋了,也不見了。
後來原元跟著管家輾轉了幾個地方,來到了落腳的安慶城,管家沒有把原元送到教會學校,而是把她送進了水深火熱之中。
最初的幾天原元不哭不鬧,她安靜地看著管家接過錢媽媽手裡的銀票和大洋,心一下子從浮在空中的雲朵跌落到地獄,幾個月的逃亡她看慣了人們猙獰的面容,生離死別也上演過不知幾出。此刻還是廖貞瑗的她只想有一個溫暖的房間,一頓填飽肚子的飯菜,一個沒有髒男人的地方。
餓!唯一的強烈的清楚的感覺就是餓!腸胃的蠕動翻江倒海,侵蝕著她內心的所有情感。
可能是她眼中對食物的欲望太過於強烈,讓錢媽媽捕捉到了,她只是淡淡地對守在一旁的男子說,“帶姑娘去沐浴更衣,然後用飯。”
錢媽媽沒有逼迫她,或許是因為她沒有哭鬧,沒有耍脾氣,也沒有企圖逃跑的心思。
為什麼要逃跑呢?這個溫香軟玉的地方,吃喝不愁,還有人日夜伺候。
十五歲的廖貞瑗在心裡冷笑,人們啊,只有當你們面臨生死的時候才能知道生的渴望是超越一切欲望的。在快要死去的時候,在漁船裡,在破廟裡,在雨夜的屋簷下,我都在祈禱讓老天爺給我一口飯吃,給我一張床睡。還有什麼大得過生死?
錢媽媽說,“你滿了十七再接客吧,現下時局亂得很,就不要出去亂跑,在這地皮上先養著身子。”
她還是沒有放過她,但也沒有逼迫她,只讓時光慢慢潤滑她的心腸。
是夜廖貞瑗把自己關在房裡整整兩個時辰,她用熱水洗了一遍又一遍自己的身子,用淚水洗了一遍又一遍自己的心。她記得大娘說過的最後一句話,“切記,千萬不能把小姐的身份聲張出去!”她讓自己狠狠忘記前塵,忘記她的名字叫做廖貞瑗,從此,她只是一個名叫原元的妓女。
原元姑娘十七歲的時候錢媽媽讓她接客,並用最高的價錢將她的初夜賣給了城裡最大的茶商。錢媽媽目送著原元在茶商懷裡一步一步走進房間,“吱呀”一聲門關起來,錢媽媽的心也關了起來。
不久後茶商再來找原元姑娘,遭到原元的拒絕。茶商喝醉了,摟著另外一名姑娘在樓下高聲喊著,“什麼頭牌?花了老子那麼多錢!還以為是什麼貞潔烈女?早被人上過了!還是個婊子……婊子!婊子還不肯見我……哈哈……”
所有的人聲浮動都像是海上漂浮的泡沫,隱約可見。原元站在窗前抬頭看著月亮,光輝渡在她臉上,好看得厲害。
早在管家帶她走的那天夜裡,在臨江的破漁船上她的初夜便沒有了,葬送在那個畜生手裡。十五歲的少女清新的酮體展示在他眼前的時候,原元已經沒有任何掙扎和喊叫的力氣,她不知道的是居心叵測的管家早已和附近漁船的漁民打好招呼,說原元是他買回來的小妾,夜裡若有什麼響動還望各位包涵,並奉送上他在廖府帶來的原元的衣服。所以任憑原元嘶喊捶打漁民只當作未經世事的小姑娘喊疼。
管家顫抖著撫摸原元的身體,她嘶啞的喉嚨和干涸的聲帶已然絕望,靜靜躺在干草垛上睜大眼睛看著眼淚大串大串淹沒睫毛,也湮沒她所有關於未來的期望。
管家握住原元乳房的雙手燙得像逼供犯人時的火鉗,卻在原元看來沒有了任何溫度。
他瘋狂地撕咬她,終於一舉沖破原元的防線進入原元的身體。原元疼!原元想哭!原元想喊!可是原元喊不出一個字,一個句子,甚至一個符號!
原元只是覺得這個過程好久好久,時間好慢好慢,清晨的曙光距離她好遠好遠。
待到原元的身體已經完全麻木,管家才離開她,放開她平整地躺在草垛上。身下有一陣黏黏的感覺傳來,原元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她只是想死了一般躺在那裡,一動不動。她在想,爹,你如果在,定不會讓媛媛落到今天這般田地。娘,你在哪裡,是否也像媛媛一般痛苦?
天光大明的時候,原元還是一動不動地躺著,一絲不掛地躺著,陽光柔和地輕撫著這一具美妙的少女酮體,看起來是無比的神聖。
原元自小有著堅韌的性子,她也明白自己的清白是保不住的了。她只想好好活著,她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她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於是,原元爬起來找到被撕破的衣服穿上,走到管家面前,淡然說到,“我要吃飯。”
管家自然也懂得小姐的秉性,自那一夜之後便再也不敢碰原元。他也深知小姐不會輕易尋死,於是尋思到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從此,這世上便沒有了廖府千金廖貞瑗這個人。
而原元,就像重生後的野百合,一日一日成長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