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燕猶然記得三個月前事發後的某一個晌午,南清不請自來並百般譏笑她在眾人面前出醜之事,因想及與賀蘭歌闕的那一夜,以及那一夜之後的自己與他,她終於再克制不住情緒,第一回在人面前心痛落淚。
可當南清慌著替她擦淚,並用極其笨拙的酸苛言語安慰她的那刻,她才知道,其實這名個性外放又口無遮攔的侄女,雖總做些驚世駭俗的事,但本性並不若眾人想像般無可救藥。
畢竟就如同她一般,她們都非自小在宮廷裡長大的孩子,而由原單純的環境,一下子踏入這完全陌生,且道德觀與價值觀徹底扭曲、凌亂的後宮中,為了能讓自己存活下去,南清便以任性、霸道與無法無天來作為自己的戰袍,用比尖銳更尖銳的尖銳,來回敬那些無處不在的尖銳。
在南清開始將東月園當成自家後院,沒事就來走動、視察後,南宮燕更經由與她的談話中瞭解,其實這名小了她一歲的侄女,之所以那樣隨心所欲的放浪形骸, 有很大一部分是因為心疼她苦了十多年,從未過過一天好日子,好不容易終於熬出頭,卻又來不及享受便仙逝的母后,更不想自己也成為那樣的人。
因此她代替著她的母后管理後宮,代替著十三歲便因家族多方 「押寶」策略嫁給了她父皇,十四歲生下她後便與她父皇相敬如 「冰」,從未明瞭過愛戀為何物的母后,品嚐各式各樣的情戀滋味;她做著她母后這輩子從沒做過的事,過著她母后這輩子從沒過過的生活,然後在一個陰錯陽差下,尋著了一個終於可以填補她長久以來內心空虛寂寞的人。
很傻,傻得扭曲,卻也傻得讓人心疼,就如同現今頂著艷陽靜靜站立在公主府門前大樹下那名溫文爾雅的男子一般。
他名喚宇文費伽,是與華戌國關係一直處於緊張狀態的高回國二皇子。
至今,南宮燕仍不明瞭只不過一次宮廷宴會,只不過替他撿起掉落在地的畫紙,並借他看了看她的 「軒轅望」,他為何就瞧上了她,然後在明知她已為人婦的情況下,依然日日在公主府門前靜靜守候,只為能看她一眼。
但她自己何嘗不傻?又何嘗不傻得扭曲?
明明知曉她與賀蘭歌闕已形同陌路,明明告訴自己她戀上的並不是真正的他,甚至極有可能,當未來的某一日到來時,他二人還將生死決裂,可她就是忘不了他。
她忘不了他直接用手指拈著甜糕吃的孩子氣模樣,忘不了他為求自己手中每一個案件都毋枉毋縱,日日挑燈夜戰的身影,更忘不了他在草叢中替她尋到「軒轅望」時,那不經意的眩目輕笑。
除此之外,她更忘不了的,是明明說好不想他、不戀他,可夜半被兩人利刃相向的惡夢驚醒時,那徹底淚濕枕巾的自己……
「對了,最近怎麼都沒見著那個臭瘸腿?不都給你換個嬤嬤了?」瞄了瞄南宮燕削瘦了一圈的小臉,南清端起茶盞涼涼問道。
「他……忙。」聽到南清問起了賀蘭歌闕,南宮燕的心好是酸澀,但她還是努力讓自己柔羞的笑了笑。
無怪南清要這麼問,因為宮裡人全知道,就算公主府的新嬤嬤再不會刁難、嘲弄、取笑他,但他依然一個月只固定登門兩回。
只宮裡人不知道的是,他雖來了,卻經常在夜半之時便悄悄回到御史院辦公。此外,他也再不到花廳吃飯,更再不見她,就算她鼓起勇氣走至他的房前,輕輕敲響他的房門,他也沒有任何回應。
她真的不懂,不懂他既不想看到她,又為何要來?
他這樣形式化的拜訪,究竟是要做給誰看……
「忙個鬼!真不知道當初我是給什麼笨鬼迷了眼,居然浪費幾個月的寶貴時間在這個沒心沒肺的臭瘸腿身上!」
望著南宮燕怎麼看怎麼勉強的笑容,南清沒好氣地低咒著, 「不過話說回來,他那長相確實是得了我的眼緣,眼裡壓根沒我的態度也挺新鮮,再加上看著他送你的全不是什麼珍珠寶玉,而是專為取悅你特地找來的破玩意兒……算了算了,半個混球還是混球,對這種混球壓根沒什麼好留戀的……喂,你到底聽到我說的話沒?」
「嗯……」
聽著南清對賀蘭歌闕的評價,又聽到她口中的 「破玩意兒」幾字,南宮燕再忍不住垂下小臉,望著腰際過往總日日跟隨著她,總帶著她的體溫,而今卻再不存在的 「軒轅望」擺放位置。
「軒轅望」不在了,在她與那名將它贈予她的男子眼前,徹底碎裂成片片。
半個月前的一個雷雨夜,調查工作已有所斬獲的她,好不容易下定決心,決定無論他回不回應,她都必須與他談談,只當她才剛轉至通向他房間的那道拐彎,他卻突然無聲無息地由拐角另一頭出現。
因這個意外而猛地撞至他懷裡的她,不僅整個重心不穩地向旁一跌,連她握在手中作為勇氣之源的 「軒轅望」都脫手飛出。
其實他只要伸手一撈便可接住它,但他卻選擇了什麼都不做,任它在他倆眼前硬生生墜地!
當「軒轅望」上的水晶薄片落地破碎的那一刻,她從不曾在他眼前出現過的淚,一滴滴由她的眼眶中泌出,他卻視而不見的大步離去,並由那夜起再不出現, 獨留心慌、心碎的她……
其實南宮燕很明白,南清當初追求的,並不是賀蘭歌闕這個人,而是他當時的所做所為,恰好符合了南清心目中理想男人的模樣…… 一個外表看似冷漠,內心卻細膩溫柔,且眼中只有一個人,並真正打由心裡明白她想要的是什麼,而不是那種只會將金銀珠寶堆滿她腳旁便自以為心意滿滿的男人。
但她,何嘗不是?當他將軒轅望送至她手中時,她的心,不也同樣悸動?在他選擇讓它墜地時,她的心,不也如同那四散的水晶碎片一樣,永遠無法重合?
可她就是傻,南清都醒了,她卻遲遲未醒,遲遲不願醒……
「嗯什麼啊?就知道嗯,難怪人家煩了你!」
望著南宮燕那副明顯情傷的模樣,南清不耐煩地別開眼,將視線投向她將南宮燕硬扯出門時,她手中提著、如今擺放在石椅上的小食籠, 「那糕你做的?」
「嗯。」
「又嗯?懶得理你了,拿兩塊過來我嘗嘗!」
動也不動地坐在原處指使著南宮燕,但其實是刻意轉移話題的南清,在她依言 將甜糕切好,裝盤端給自己時,毫不客氣的用手拈起其中一塊塞進口裡,在那甜香味整個在口中擴散開來時,瞇起眼望向她, 「唷,想不到味道還真可……」
未待南清將最後一個「以」字說出口,她突然雙眼發直、印堂發青,身子向後一仰,口中更不住吐著青沫!
望見這情景,南宮燕心一驚,急忙扶住她後,便伸出手封住她的週身穴道,然後直接拔下頭釵,扒開她的嘴,想將藏在頭釵中的萬用解毒粉倒入她口中。就算此刻她尚不知南清究竟中了什麼毒,但至少這由她那號稱 「岐黃仙子」的神醫阿姨所調製的解毒粉,可以在真正的解藥到來前,暫時將南清的半條命扣在手中。
然而,就在南宮燕因始終無法順利將藥粉倒入南清緊閉的口中而心急如焚時, 向來寂靜無人的東月園外突然傳來一聲 「啊呀」的驚呼聲,而後是一個杯盞碎地聲及狂奔腳步聲,再而後,又恢復寂靜無聲……
「東月公主手持金釵刺殺南清公主」的消息不僅震驚了宮中,更震動了整個京師。
除了知曉皇上將此案交由大理寺審理外,南清是死是活,無人知曉,東月現今何在,無人聽聞,倒是有關東月為何剌殺南清的事由,人們各個講得口沫橫飛,還 一個比一個聽著有理。
有人說,東月早對南清的奪夫之舉懷恨在心,只是礙於南清淫威,始終敢怒不敢言,那日定是南清在東月面前耀武揚威,甚或譏言諷刺到她的極痛處,才會讓終於忍無可忍的東月什麼都顧不得的痛下殺手。
也有人說,東月本就是名淫蕩公主,由於身有殘疾的賀蘭歌闕根本滿足不了她,因此早與高回國二皇子暗通款曲,還欲以朝廷機密換取高回國二皇妃之位,只說巧不巧,此回兩人在翻雲覆雨之際,竟被南清當場逮個正著,高回國二皇子事發後溜了個一乾二淨,徹底心死的東月只得與南清來個玉石俱焚。
更有人說,東月從來就不是真正的公主,她的長公主身份根本就是偽造出來的,而她作偽的關鍵證據已被南清掌握在手中,為怕已到手的榮華富貴徹底化為煙雲,更怕那誅連九族之罪徹底落實,便找南清談判,談判不成後,自知逃不過一死的她理所當然恨絕南清……
「你還是不肯告訴朕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在一間隱密的宮室裡,一名年約三十出頭的男子靜靜問著站在自己不遠處的年輕女子。
「請皇上一切稟公處理。」
回話的女子,正是宮外盛傳被秘密監禁於大理寺內的南宮燕,而問話者,則是她的皇兄南宮莒。
「好一個稟公處理……」聽到南宮燕的話,南宮莒端起身旁茶盞輕啜著,然後在一名大內密侍走近身旁時,頭也沒抬地淡淡說道, 「說。」
「啟稟皇上,賀蘭中丞依然去向成謎,但屬下方才得知,賀蘭中丞在前去天雲縣前曾回函大理寺,信中言明,他無法證實東月公主的真偽,一切交由大理寺稟公處理。此外,他還提及,由於他當初是在先皇的諭令下才娶的東月公主,若刺殺南清公主的兇手根本不是真正的東月公主,她便不是他的妻,因此無論她做任何事, 都與他無關。」
「好一個六親不認賀蘭歌闕,又好一個稟公處理……」
聽到大內密探的話後,南宮莒先是低垂著眼冷冷一笑,而後竟舉起手往旁用力 一掃, 「你們一個個都不說,都給朕撇得乾乾淨淨,朕究竟當得是什麼皇上?又要稟公處理些什麼!」
當一連串的茶盞、玉硯、筆洗破碎聲響起時,本就靜謐的宮室,氣氛顯得更詭論了。
在連一根針落地都能聽得清清楚楚的絕對安靜中,南宮莒突然抬起頭,眼微微一瞇,見此狀,原本宮室裡的大內密侍全數迅速退出,獨留南宮燕站在其間。
面對這樣的情境,面對這樣一個權力至高無上的男子,諒南宮燕膽子再大,也不免有些心驚膽戰,畢竟她雖與身前如今一語不發的男子血脈同源,他也因信賴這份血緣關係而同意將隱宮交給她管理,然而,他們之間終究不曾有過共同回憶,甚至連交集都少之少又少,在他的親生女兒莫名被她毒殺,而她又什麼都不說,甚至連辯白都沒有的今天,他,會做出什麼樣的決定?
「賀蘭,是朕的人馬。」
就在南宮燕心底惴惴不安時,沉默許久的南宮莒終於直視著她的眼眸緩緩說道:「但就算是朕,也休想讓他開口承認。」
「什麼?!」
乍聽這話的南宮燕驀地愣了,她雖知曉賀蘭歌闕與南宮莒之間有一定默契存在,但她卻怎麼也沒想到,他竟是他的人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