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賀蘭歌闕也不是完全沒有受到影響,至少,他過往每月初一、十五的公主府之行,便因南清的百般阻撓而不得不宣告暫時中斷。雖他表面看似無動於衷,但御史院及南書房內所有大小官員心底都清楚得很,在他上政事堂廚用飯前後一個時辰間,最好別同他說話,省得自討苦吃。
「這男人啊,在外頭捻捻花、惹惹草,說來也不是什麼大事兒,你說是吧,東月公主?」坐在公主府正廳中,一身絢爛華彩、低胸華服的南清一邊輕啜著香茶,一邊意有所指的瞟了南宮燕一眼。
「南清公主說得是。」溫婉地示意侍女將南清的茶盞添滿,南宮燕輕輕說道。
「這不敢捻花惹草的男人,要嘛不是有隱疾,要嘛就是府裡有只平常不吼,可吼起來嚇壞人的河東獅,你說是也不是啊?東月公主。」說此話時,南清還不忘仔細打量著南宮燕一直垂著的小小臉蛋,想弄清楚她是用哪一款的胭脂,竟能讓賀闕歌闕正眼瞧著。
「南清公主說得極是。」南宮燕依然柔聲應答著,應答之時還不忘輕咳兩聲。
「話說你這身子骨也太弱了,連聊個天都不能盡興,何況幹別的活兒呢!」
這回,南清公主的視線轉而望向南宮燕裹得圓圓胖胖、根本看不出身材曲線的身軀,想研究她究竟哪裡好到足以讓賀蘭歌闕對她之外的女子全視而不見,但在她向來體弱的身子似因不耐久坐而開始微微左右搖晃時,終於不耐煩地站起身來,「煩人,不聊了!」
「抱歉,南清公主……」
雖口中依然附和得有模有樣,但陪著南清由日落一直坐到月上東山,南宮燕生平第一回有種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的沉沉無奈與無力感。好歹賀蘭歌闕也是她名義上的夫君,南清竟這樣三天兩頭就大剌剌的來向情敵打探、示威、吐苦水兼抱怨,又是想鬧哪樣啊?
好不容易裝病送走了南清,終於得以脫身的南宮燕回房換了身簡裝,轉進內府花廳旁的灶房,正想瞧瞧裡頭的柴火熄沒熄,突然一個衣衫掠動聲在不遠處響起,當她警覺轉身時,發現來人竟是一身黑色夜行服的賀蘭歌闕。
「怎麼?」望著如此裝扮的賀蘭歌闕,南宮燕神色一凜。若非出了大事,他絕不可能這樣不請自來的出現於她眼前。
「跟我來。」簡短拋下一句話,賀蘭歌闕急速向夜空飛身而去。
知曉事態緊急,南宮燕只來得及草草披上一件深色外衫,便連忙緊追在他身後,兩人一前一後來到皇宮西北角一處偏僻灌木叢中。
「你的人?」將南宮燕帶至灌木叢中一個微微突起的黑土堆旁,賀蘭歌闕掀開上頭的暗色遮蔽物低聲問道。
「該死……」望著地上那名身軀怪異地扭曲成一團,僅存一絲微弱氣息的女子,南宮燕再忍不住低咒一句,然後快速口吐一句暗語, 「錦衣行。」
「江……下……風……抿……東……尹……」就見地上那名女子勉力對出暗語,然後用盡最後一口氣,說出另外三個只有南宮燕知曉其意的字後,便瞪大了眼眸再也不動。
根本不必探脈,南宮燕便知自己這名手下已傷重離世。儘管心底那般傷痛,她仍緊緊咬住下唇,快速且仔細審視過女子身上的所有傷口,以及身上是否有足供辨識女子真實身份的任何體貌特徵,以確定女子的真正死因,並確保女子的身份依然只有她一人知曉。
「我發現她時,她什麼話也沒說,只死死瞪視著我。」一陣長長靜謐後,在南宮燕探查女子傷勢時便避至遠處的賀蘭歌闕,低啞的嗓音才又在她身後響起。
「我知道……」待將女子再無法開口言說,卻以身上所留下的傷痕代她說話的證據線索全記在心中後,南宮燕用手輕輕闔上她的眼眸,嗓音已徹底沙啞。
她當然知道,因為隱宮的探子,全明白自己做得是什麼樣的工作,更早置死生於度外,她們唯一的準則,就是守口如瓶,唯一、也必須做到的,就是在生命即將消逝前,用盡最後一口氣遠離人群,絕不讓外人由她們口中挖走任何一個字,更在體內血液徹底停止流動後,任早在第一時間便已吞食的蝕骨血丹將自己化為一攤血水,不讓屍身透露出任何與隱宮相關的秘密。
當地上女子的屍身緩緩化成一攤血水,南宮燕由頭到尾沒有移開目光,無論她的眼眸如何酸澀,無論她的心底有多痛楚,因為她要陪著她,也必須陪著她,直到最後一刻。
「你不該如此大意。」望著身前蹲跪在地,臉上神情看似平靜,纖細肩頭卻不斷微微顫動著的南宮燕,賀蘭歌闕突然說道,「若動手的人就是我……」
「少跟我廢話,行兇者由頭到尾都是那個用右手使霸王杵之人,而你這個六親緣薄的傢伙,根本是個道道地地的左撇子氣宗御劍流!」未待賀蘭歌闕的話說完,南宮燕望著如今已化為一攤血水,連殘存衣物都被血水慢慢腐蝕而獨留下一個小小私人玉墜的同伴,含淚握拳低喊著。
聽到這話,賀蘭歌闕整個被震懾住了。這樣多年來,從不曾有人知曉他其實是個左撇子,更由娘親處習得一身精湛的氣宗御劍流武學。讓他更詫異的是,只不過是匆匆瞄過兩眼,南宮燕竟就能立即看出行兇之人的慣用手及所使用的兵器!
她的見識也未免太廣博了,舉凡烹飪、武學、妙手、探案、卜算、音律等,無一不精、無一不曉,若不是打小便耳濡目染,並有名師日日在旁指導,絕不可能擁有這樣的能耐。
這世間,什麼樣的地方能聚集這樣一群特殊奇人?
「不可!」
正當賀蘭歌闕暗自發想時,突然發現南宮燕的手輕輕向血水上的玉墜伸去,儘管立即低喝一聲,但他這句話還是說晚了。
那女子唯一留存下來的玉墜之上,竟抹有無色淡杏味、一經碰觸便會中招的劇毒,但由於先前血味太濃,壓過杏味,以至他一時沒有辨認出來,直至那陣血味逐 漸散去的此時此刻。
即便當 「不可」二字響起時,南宮燕已立即停了手,可她還是慢了,她的指尖已碰觸到了玉墜前端!
在一陣昏眩與全然的黑暗中,她感覺著自己週身穴道被點住,背心被一隻大掌緊抵,指尖則傳來一陣被深針剌入的痛意。
「玉墜……」在指尖毒血被人盡皆擠出,身子被抱起飛奔,源源不絕輸入自己體內的真氣卻一直沒斷之時,南宮燕喃喃說道。
「收好了。」
「你……幹嘛救我……」儘管明知這問題很可笑,但南宮燕就是想問,因為眼 前的那片無盡黑暗,令她有些無助。
「成為鰥夫對現此刻的我完全有害無益。」握住南宮燕不自覺胡亂伸出,似是捉住什麼的小手,賀蘭歌闕淡淡說道。
「那我還真是得……感謝……南清了……」當身子被放在一個柔軟的床榻上,自己的小手依然被人緊握之時,南宮燕繼續說著話,而心底,有種莫名的踏實感。
這回,賀蘭歌闕沒有回答她的話,南宮燕卻感覺得出,當她提到 「南清」二字 時,由他身上傳來的那股明顯抑鬱之氣。
「花廳旁的……灶房蒸籠裡有……七色百雲糕……」當身子被扶坐好、並被擺放成運功的盤腿姿勢時,南宮燕輕喃著。
「你自行運功休息會兒。」
「還差半炷香火候……」當那溫暖的大掌與溫熱的體溫徹底離開自己身旁時, 南宮燕又說。
「我是去拿藥,不是去吃糕。」
「我只是提醒你……藥拿回來時,火候差不多足了……」
「別管七色百雲糕了。」
「得管……」聽著那微微帶著些暴躁的磁性嗓音,南宮燕的唇角緩緩漾起一抹 笑, 「因為你的腹蟲吵得我……根本沒法靜心運功……」
輕闔著眼,南宮燕靜靜坐在寢宮榻上調息,神情看似平靜,只她的腦際怎麼也停不下來,因為那名幃官臨死前留下的 「抿、東、尹」三字,並非無意義的字眼, 而是隱宮探子專用的暗號,雖字數不多,代表的含意卻極其明確……
「抿」指的是中等身材的伏擊者是在幃官正常行經路線上展開突襲,但探子辨識不出伏擊者的身份、性別與武功路數;「東」是指伏擊者具有強烈打探後宮嬪妃秘密的意圖; 「尹」則是指此名伏擊者在脅迫幃官時,不小心遭懂話術或惑心術的幃官誘出了一句話,而那句話是『偽造一份後宮行述。』
其實乍聽這三字的那一刻,南宮燕便知曉,那名幃官之所以遭以那樣殘忍的手法殺害,極可能並非兇手的本意,畢竟兇手最想要的,是由幃官處探得一些極秘消息,偽造一本 「後宮行述」,所以一開始兇手或許只想綁架幃官,可當兇手發現自己的意圖竟被幃官得知後,自然只有殺人滅口一途。
雖然一想及那名幃官,南宮燕的心就發痛,但為了不讓手下白白犧牲,她還是努力沉靜下心,依照過去姨丈教她的方式,將自己想像為那名殺害幃官的兇手,思索著兇手有可能的思維模式,甚至提早判斷出他的下一步。
我為何想要由幃官口中探得一些真正的秘密,並編造一本 「後宮行述」?
為了脅迫或取信某人。因為在我先前放出風聲時,此人似乎不相信這東西的存在,所以並未上鉤,所以我必須手上有點真東西,好讓此人相信 「後宮行述」 確有其實,進而走入我布下的圈套。
我既因露了口風而決心殺人滅口,又為何要在幃官傷重逃離時,在她身上留下 一個含有劇毒的顯明首飾?
因為我問不出任何秘密,但此名幃官武功超乎我想像的高,口風更是如此之緊,顯見幃官的工作絕不僅僅只是記錄後宮嬪妃在龍床上的一言一行,她們身後 定有一個龐大的秘密組織!
若我在這名必死無疑的幃官身上留下中毒後會足足昏睡七天方才斃命的劇毒,或許可以得知最後與她接觸的人是誰,如果我足夠幸運的話,搞不好不僅可以找到那個秘密組織的首腦,甚至還可以得到真正的 「後宮行述」。
若下毒之事失敗,接下來我會怎麼做?
此等人命大事,倘若宮裡並未傳出任何風聲,就表示幃官身後的組織比我想像得更為棘手、嚴密,為免暴露身份,我必須徹底按兵不動。
經過一層又一層的沙盤推演,南宮燕稍稍理清了腦中原本雜亂無章的思緒。儘管依照這些推斷,她一時半刻還是無法找出隱藏在極暗處的真兇,以及他的最終目的,但至少賀蘭歌闕作為幕後主使的嫌疑可以先暫時排除在外。
因為一來,他若真想探知後宮嬪妃的消息,最佳的目標絕不會是幃官,而是明顯知曉更多秘密的她。
二來,老謀深算又謹小慎微的他,就算真想獲取些什麼,也絕不至於用這種拙劣的手段,弄出這一定會驚動皇上及大內密探的人命之事,好端端將原本三不沾的自己扯入一團爛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