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記憶中的她,身材纖細、五官精緻,氣質清清淡淡,總低垂著的小小臉蛋看著有些膽小怯弱,而身上,有著一股夾雜著藥香的淺淺馨香。
他記憶中的她,極少開口,甚至說話時都不太敢正視他人,一舉一動更是拘謹至極,恍若一受驚嚇便會暈厥的小兔子一般。
但此刻,坐在他房中的 「東月公主」,容顏依然絕美,身材依舊纖細,那股柔柔怯怯的模樣卻再不復見,轉而成為一名氣質從容自信、神態淡定自若的嫣然女子,一雙晶亮的眼眸更是那般慧黠靈動,唯一不變的,是讓向來嗅覺非凡的他在黑暗中也能辨識出她身份、那抹依然夾雜著淡淡藥香的淺淺馨香。
不可諱言,南宮燕的長公主身份至今不少宮中人仍多所懷疑,但由於回到宮中的她行為處事極為低調,再加上體弱多病、不適應宮中生活的流言一直沒斷過,因此在先皇兩年半前將她下嫁與他,而近年來南清公主的事跡又太過精采的情況下,沒有聲音的她已幾乎被人遺忘。
賀蘭歌闕自然不會天真到以為將東月下嫁於他的先皇是看上了他的青年才俊,畢竟先皇對身為多朝老臣、幾近朝中凱族領袖的賀蘭家族始終有所忌憚,為免他是假藉六親不認而成為賀蘭家族獨留朝中的唯一,卻暗自密謀家族及其餘凱族大臣作亂,更為平撫宮外輿情,才會祭出此策。
她的下嫁表面看似是對賀蘭家族的恩寵,但臥底才是唯一解。
不過由於東月與宮中人幾無交集,他也不曾聽聞誰人與她有所來往,所以他一直以為隨公主而來的伴嫁及侍女才是耳目,怎麼也沒料到南宮燕才是正主!
他相信,依她的身手與機敏,她所做的工作絕不僅僅只是臥底以及幃官,也難怪這兩年多來她如此甘於平淡,畢竟無聲無息絕對是她最好的掩護,而那所謂的 「長公主」身份,如今看來,搞不好也只是個掩人耳目的說辭罷了。
她是誰的人馬?
在那場讓華戌國政壇像重新洗牌般的巨大動盪中,且新皇登基兩年後的今天,她究竟為誰工作?又做些什麼樣的工作?
「臆測本就是個人自由,你當然可以隨心所欲。但在你隨心所欲之時,能否也容我隨心所欲一下?」
雖一語便被道破身份,甚至連工作機密都要曝光,南宮燕依然好整以暇、似笑非笑地望著賀蘭歌闕。 「看來你與謹貴妃之間並不若外傳般全無手足之情,且與皇上間也有一定默契。哦對了,那個關於只要找著記載後宮所有人穩私的小冊,便可制霸後宮的荒謬流言,更想必你早聽說了。」
儘管完全猜不透根本與她見上沒幾次面的賀蘭歌闕是如何識出她 「東月公主」的身份,還能與她那般默契十足地扮演著一對因未曾報備、深怕公主府嬤嬤責備,因此不得不偷偷在外歡愛的假面夫妻以逃避追擊,但南宮燕也不是省油的燈,畢竟她入宮三年來,絕不是白吃皇糧的。
根據她所見過的所有資料,再加上這幾年來的細心觀察,她不難發現,或許她的皇上兄長與賀蘭歌闕每每在朝會上時,都一副好像對方不存在似的冷漠模樣,但兩人間若沒半點默契,在每回皇上召見過謹貴妃後的差不多一個半月左右,若皇上沒有機會用那張不耐煩的冷臉,勉強命他去辦那些沒人願意去辦的苦差事,賀蘭歌闕又怎會表面上看著萬分不得已,實際上卻是悄悄在檯面下運作而被眾臣 「陷害」似地去辦差?
因此她大膽猜測,賀蘭歌闕與她皇兄,甚至與賀蘭謹之間,絕不如外界看來的一點情分也無這麼簡單。
「丑時我送你回公主府。」聽到南宮燕的話,賀蘭歌闕絲毫不為所動,只是面無表情地冷冷轉過身去。
「麻煩你了。我保證,我一定會恰如其分地表現出夫妻幽會後的嬌弱模樣。」
明白現今的她與他,就等同是各自手握利刃抵在對方頸項間,待全盤衡量過利害得失,並查明對方底細後,再決定製造是要暫時合作,抑或是快速將對方一刀斃命,因此南宮燕毫不在意的抿嘴淡淡一笑。
「我相信你對此類戲碼早已駕輕就熟。」
丟下一句毫無人味的冷然話語,賀蘭歌闕逕自推門離去,僅留南宮燕一人獨坐。
這頭老狐狸,藏得夠深、膽子夠大的啊……
望著那個鎮靜自若,雖走路時稍稍有些跛,但就算不拄杖也能行走自如,卻冷漠至極的高大背影,再望望這間四周被水瀑環繞,看似優雅僻靜,其實經過精心設計,幾乎一點內部聲響都透不出去的內室,南宮燕腦中不由自主響起他倆大婚之夜,他對坐在喜床上的她所說的話──
「我身有殘疾,不碰女子,因此你可以保有你原有的任何自由、生活方式以及人馬,可以選擇住在你原本位於宮中東角的寧心宮,抑或這棟同處宮中,先皇於你大婚時賜予的東月公主府。每月,我會通報公主府嬤嬤與你會面兩次,並且,你所有的孩兒都可以姓賀蘭。」
他的話其實明白表示出他懶得與她有任何瓜葛,她愛養多少面首隨她高興,但禮數上的會面他還是會做到,並且就算她因與他人有染受孕,他也會承認她腹中的孩兒是他的。
那時因聽到這席話而著實有些哭笑不得的她,真不知是要感謝他的大度能容,還是佩服他大方自揭短處的坦然。最後,她細細對他說了聲 「謝謝」,畢竟他的說辭雖一點也不委婉,甚至還有些冷酷,但若站在一名剛由民間被接回宮中,完全不適應現有身份,並且因政治目的而被安排下嫁的十六歲女子立場上來看,這樣的作法何嘗不是一種體貼。
更何況,他還真的說到做到,這兩年多來從不曾干涉過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
她當然調查過他,畢竟自有華戌王朝以來, 「賀蘭家族」四字幾乎便是朝中重臣的代名詞。縱使這些年來,因先皇刻意削弱,他們的身影已逐漸消失在核 心政治場上,但在總人口占華戌國五分之二的凱族人心中, 「賀蘭」二字依舊是世族中的世族──除了雖頂著 「賀蘭」姓,卻早被賀蘭家族恨之入骨的他。
人前的他,是個終日一身黑色朝服,右腳瘸跛,行路時一定杖不離手的冷漠、嚴肅男子。
六年前,在先皇特許下進入南書房的他,從不結黨營私,律人很嚴,律己更嚴;他待人不假辭色,有些不近人情,行為處事雖堪稱大器、沉穩、幹練,卻透著一股濃濃的寡情與冷酷。
人們皆稱他 「六親不認賀蘭歌闕」,因為當先皇大刀砍削賀蘭家族朝中勢力時,盛傳私下為先皇出謀畫策之人,便是原本沒沒無聞,因那只瘸腿及旁支身份而倍受賀蘭本家冷落的他,之後領著大隊人馬將最後一名留在京城的親姑父家整個抄光的,也是他。
雖僅進士及第,但他的敏捷才思可說居南書房之最,經常皇上口授大意,他片刻後就能擬就詔旨,一日多回也難不倒他。也就是這項無人能與之匹敵的絕技,讓皇上就算再不晉陞他的職位,也不得不讓他繼續留在南書房。
成為賀蘭家族留在朝中的獨一無二,但在歷經前朝外戚之亂、新皇登基,且為安撫賀蘭家族而將賀蘭本家長女賀蘭謹納入後宮封為貴妃,並不再被授予職位高昇後,人們想像中本該動輒得咎的他,行事卻超乎所有人想像的冷硬。
他常臨危受命接手許多大臣避之惟恐不及的麻煩差事,通常此時,他一句廢話也不會多說,旋及動身起程,然後在完事後頂著那張冷臉靜靜回到御史院與南書房。
這樣一個明顯惹人厭的朝臣,得罪之人自不在少數,但他明擺著的那副 「有本事就扳倒我」的孤臣氣魄,以及就事論事、鐵面無私、賞罰分明的硬漢作風,反倒令不同派系的朝臣們暫時忍住扳倒他的念頭,想方設法的四處找碴,就希望先借他之手鏟掉敵方人馬,待己方獨大後再收拾他。
說來說去,他之所以屹今還能穩穩立於朝中,就是看準了自己的可利用價值,然後狠狠利用著這種恐怖平衡,一步步朝她至今尚無法明瞭的目標前進。
雖知曉他的防線幾乎滴水不漏,但南宮燕真沒想到他竟擁有那般令人驚艷的身手,連那只聞名天下的瘸腿都只不過是微跛罷了!
他這個局究竟布了多久,又因何而布?
讓他寧可成為箭靶,就算受盡全天下人唾罵也要將自己雙腿穩穩立於朝中的原由,真只是人們口中他因自小出身低微、瘸腿,倍受本家冷落而產生出的扭曲心態?
無論如何,她還是小瞧他了,這個大了她十歲的 「夫君」,也著實耐人尋味得令人對他身後的故事感到萬分好奇,看來往後她得好好探查他的最終目的──
但在此之前,她最想知道的,卻是他究竟如何認出她來。
單單一個 「幃」字腰墜,或許可以透露出她的工作身份,卻無法說明她的真實身份,所以那時的他,如何能判斷出當時還蒙著臉的她,是他根本一點也不熟悉的公主妻,還能與她默契十足地一起演出那場騙人耳目的香艷大戲?
還有,他有殘疾,所以不碰女人?騙誰啊!
明明方纔他愛撫她的舉動是那樣熟練,更放肆、靈巧得幾乎讓她呻 吟,有殘疾、從不碰女人才怪……
那只白色波斯貓,三日後死狀慘烈的陳屍在御花園東角一棵百年柳樹下,頸項上的鈴鐺已然消失。
儘管宮中耳語多得駭人,各種陰謀論此起彼落,早料到事情會有如此發展的賀蘭歌闕依然如同過往般,於當月初一遣人通稟公主府的李嬤嬤,然後在月上東山、 將御史院的公事全處理完後,在李嬤嬤的冷嘲熱諷中,步入公主府內府,靜靜朝那間從來都只有他一人的房間走去。
今夜,他來得比平素晚。因忙於公事而錯過政事堂廚的放飯時間,幾乎一整天 都未進食的他,本想像往常一樣直接進入那間房,但當他途經那道他走了不知多少遍的長廊時,卻聞到了遠處傳來一陣美味佳餚香。
似是珍味玲瓏塔……
這公主府裡,竟有人會做這道失傳已久的蕪江名菜?
聞著風中那絕對令人食指大動的香味,本就腹饑到胃部隱隱發痛的賀蘭歌闕略略思索了一會兒後,直接拄著杖朝香味走去。
那間坐落在花廳旁的小小灶房中,此刻有一個纖細的身影在其間穿梭,她一邊輕哼著小曲,一邊查探著灶火,屋內小桌上擺放著幾道似是剛完成、還騰騰冒著白煙的菜餚。
原本一直在灶房中自在忙碌的女子,聽到獨屬於賀蘭歌闕的腳步聲,有些狐疑地回了頭,當發現他的雙眸竟鷹似地盯著灶上蒸籠,不禁好奇地揚了揚眉……
「還沒吃?」
「嗯。」望也沒望南宮燕一眼,賀蘭歌闕注視著蒸籠上冒著的白煙微微一皺眉, 「這珍味玲瓏塔若蒸過了頭便不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