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柔自席座起身,盈盈邁步往窗下的瑤琴, 當當 調了數音,彈起一曲「清 平樂」,跟著又彈了「昭君怨」、「寒鴉夜啼」……薛寶寶始終沒喊停,湘柔便餓 著肚子,一曲跟著一曲彈奏下去。
至此,楚慕風已完全看清湘柔在柳府的處境。她並非養尊處優的大小姐,不過是 個看晚娘面孔委屈求全的孤女。薛寶寶分明未善待她,竟要教她餓著肚子撫琴一整 晚!
他一口飲盡杯中酒,藉以沖淡心中對它的憐惜。他對她應該只有仇恨與殘酷, 他的良心絕不浪費在她身上。
楚慕風逕與主人談笑風生,飲酒自若,撤下那一聲聲綿纏的琴音,他的心冷漠若 寒冰。
倒是薛子平兀自為湘柔憂憐,明知無他置喙的餘地,卻按捺不住疼惜的脫口道 :「姑母,你讓柔表妹停手吧!瞧她如此纖弱,怎堪整晚空腹撫琴…」憐惜溢於言 辭。
「子平,你退下,替我去瞧瞧毓兒用了晚膳沒有。」
「姑母……」
薛寶寶冷眉一擰。「怎麼,姑母的話你沒聽見嗎?還不退下去!」
「是……」
薛子平臨去之前朝湘柔依依不捨地瞧了數眼,才憂心忡忡地離去。
「楚大夫,兒無狀,叫您見笑了。」薛寶寶隨即面色一抹,換上笑臉。
楚慕風一口飲盡杯中醇津,熱辣辣的酒氣一路灼下他的胃腑,他不動聲色地面向 薛寶寶,淡笑道:「夫人言重了。大小姐的琴藝果然不凡,楚某沈醉其中,忘了大 小姐尚未進膳:請小姐移座席上,在下有事相商。」矜冷的辭令掩蔽他諱莫如深的 心思。
寶寶心底兀自疑惑——他有何事要同雲蓁那賤婦的孽種商量?當下換了湘柔 過來席上坐下。
湘柔在席上坐定,卻不舉箸。這晚她餓過了頭,早已沒了食慾,況且與他對席 而生,距離如此相近,她心濼如擂鼓,壓根忘了空腹這件事。
「今日我為柳老爺診了一回,照脈象來看,柳老爺的痛起因於內息散亂,濕燥 不調所致。我斟酌過治癒的方法,應是將柳老爺紊亂的內息導聚,進而臟腑受益, 濕燥自調。」他對著薛寶寶而言,不瞧湘柔一眼。 機緣正巧,今晚在下恭聆大小 姐撫琴,憶起業師所著。『醫經』中有琴韻調息之法,上載「醫譜」一闋,大小姐 若能習奏此閱「醫譜」,並放在下替柳老爺治療之時在一旁演奏,則病者可大受其 益。故而與夫人、小姐相商,望成全此事。」
「那大夫未免也太客氣,小事罷了,何需商量,為了老爺柔兒怎可有異議!」 薛寶寶睨了湘柔一眼,已然定奪。
楚慕風詭異一笑。「不過此舉事關業師不外傳之『醫經』內秘,欲演習『醫譜』 亦須由在下口授心法,故而大小姐習譜時只能與在下秘密演練,不得有外人在場聆 聽,且大小姐須立誓不得將演習內情外洩與第三人知。在下限於業師嚴令必須如此 ,還請夫人見諒,若不能為,自不勉強。」
「楚大夫言重了,令師尊既有嚴令,咱們自當尊從,方才大夫的汜議他無不妥 之處,大夫怎麼說,咱們便怎麼配合。」
薛寶寶此言無異是昧著良心說瞎話,孤男寡女同處一室根本大大不妥,即使兩 人始終相執以禮,無損清白,旁人的臆測已可壞湘柔的名節。
「未知柳小姐意下如何?」直至此時,楚慕風力將目光落於湘柔臉上。
「我……」她斂下雙眸,避開他別具深意的凝視。
「柔兒,你爹的姓命可比啥事都要緊,你可別自私不孝!」撩撥幾句不信她不 屈。
即使薛寶寶不冷言相激,湘柔也已無退路,她已「賣」出了自身,還有選擇?
「是……湘柔明白。一切全照二娘和楚大夫吩咐。」
本以為要多費一番唇舌的,卻不想湘柔竟一口答應了,薛寶寶喜道:「這事便 這麼說定!柔兒,還不快敬楚大夫一杯,多謝他肯傳你『醫譜』治你爹爹的痛。」
「是。」
湘柔依言相敬,勉強啜盡林內甚熱的江南紹興,雖僅一杯,她已搶得嗽喘連連 ,桃靨泛紅:那醇熱的濃酒滑下她空無一物的胃,更激起胃疼,她只得咬住下唇忍 著,嚙紅了因疼痛而泛白的菱瓣。
滿室輝煌的燭光下,湘柔堪憐的嬌怯盡入楚慕風眼底:纖纖弱質,猶如臨風微顫 的柳枝……小巧直挺的鼻樑上,清亮的變瞳瀲著盈盈水光,芙靨染紅霞,艷勝二月 燦開的鬩花……她,果真不負蘇杭第一美人之稱,柔潤似水、溫軟如玉,美得醉人 ……楚慕風黑胖沈似一湖深潭他,便是折下這朵蘇杭第一名花的男子。
是的……折下。
靜夜幽幽,皎月寂照,詠菊小閣內卻慌成一團。
「小姐,藥拿來啦!快,快生服下。」喜菊皺著眉頭服侍湘柔服下一小瓶腸胃 散。
湘柔乖乖地吃藥,已胃疼得無力多言一句。
喜業氣嘟嘟的,好似受了很大冤屈。「雖說咱們做下人的不該批評主子,可喜 棠真不知夫人是怎麼想的:小姐可還是個黃花大閨女呢!怎可同那個江湖郎中孤男 寡女的在房裡練琴:這事若傳出去,將來小姐怎麼嫁入呀?」
之前喜棠口口聲聲誇讚的「名醫」這時已成了「江湖郎中」湘柔嘴裡雖不說, 全裡可是很明白二娘的盤算。但她既然決心回報爹爹,使再也無一絲為自己打算的 想法了。
湘柔數了一聲,抬眼望向窗外一輪皎白明月,幽幽喃語。「咱們生為女子,終 生能企盼的便只有嫁入了嗎?嫁得好還罷了,若所嫁非人,豈止貽誤終身?」眉的 麗顏上有一絲落寞。
喜棠、喜菊對瞧一眼,皆面有憂色。
喜菊道:「小姐,你又說些咱們聽了不懂的話啦,可別是受了姨姑娘影響,淨 往些古里古怪的念頭上鑽!」
湘柔微微一笑,也不爭論,伸了伸懶腰。「啊,好困哪;你們兩女也累了一天 ,快些回房休息去吧。」不等兩人回話,已面朝裡側躺下。
喜棠、喜菊面面相覷,無可奈何地咕儂兩聲,也只得閉上嘴巴乖乖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