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章隊長的家。
屋內整潔淡雅,無華麗的裝飾,無像樣的傢俱。兩床被方方正正,像軍人的床鋪。一張高腿木桌,鋪著干靜的塑料布,瓜籽、糖果,水壺茶杯,倒也挺像招待客人。
主人章周文、聞麗娟夫婦,面色凝重而嚴肅地坐在炕沿上。關尚文臉色漲紅,神情剛毅,沉思不語。
夜班下來,關尚文吃了早飯,便找聞麗娟。說今天有事去你家,請你和章隊長在家等我。
聞麗娟喜出望外,連說:「好,好!」這位恩人加兄長的關尚文,自從代課後對自己總是避而遠之,結婚後根本沒到過自己家。今天竟要登門,可得好好招待。誰想關尚文一到,使待客成了僵局。
「章隊長,聞老師,謝謝二位接待我這不速之客,耽誤二位休息了。」關尚文一進屋便說。
「請坐,請坐!尚文哥是稀客。」夫婦二人邊說,邊倒茶,拿糖,十分熱情。聞麗娟更親切地坐在他身邊。
「不用忙活了,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二位能否幫忙?」關尚文單刀直入地說。
「尚文有事儘管說,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只要我能辦到的,一定盡力。」章周文滿口答應,關尚文對自己有恩,正愁無以相報。
「那好!我請二位今天給我當紅娘!到萬家向萬曉蓮提親,如何?」關尚文鄭重其事地說。
「啊!你說什麼?你想娶萬曉蓮?」夫妻二人同時驚訝,不約而同地問。
「對!我想娶她做終生伴侶。」關尚文斬釘截鐵地說。
「尚文哪!你想讓我幫你介紹別人,我絕對不說什麼,可這萬家的根底你知道嗎?他爸爸是逃亡地主啊!」章隊長不得不把暫時沒公開的事跟他說了,「萬曉蓮是個好姑娘,但她是地主女兒啊!」
「我知道,但是我找的不是萬家,是萬曉蓮本人。」 關尚文倔強地說。
「哥呀!你瘋了?現在是什麼時候?這不是引火燒身麼?」聞麗娟幾乎哭著說。
「我知道。但是人出生不能選擇,革命的道路是可以選擇的,她工作吃苦耐勞。對人熱情關懷,要求進步,已經向團組織遞交了幾次入團申請。對我的關心,在我住院時你們也知道,我為什麼不能娶她?」
「尚文哪!眼前的形勢你也不是不知道,你根紅苗正,支部對你的考察已經到期了,很快就是黨員。你現在是農場團委委員,隊團支部書記,如果你在此時找地主女兒,你不考慮後果?」章周文苦口婆心地說。
「我認為我找是她,與這些風馬牛不相及,黨的政策對地富子女,重在政治表現,是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
「唉!書獃子啊書獃子!你的呆勁兒吃虧還少嗎?提干,上學都讓你錯過了。多少姑娘傾心於你,你不當回事兒,一個個都從你身邊走了。今天我勸老弟你該三思啊!」章隊長無可奈何地說。
「哥呀!你說過,作為終生伴侶要志同道合,你和她志趣不同,文化層次相差太遠。為何擔這麼大的風險那!」聞麗娟痛苦地,「早知如此,當初牟家三姐妹,曹小芳,哪個不是你的恩人?早知你會如此,我當初……唉!」
「好了,我意已決,勸也沒必要。」關尚文聽出她話中的含義,截斷她的話說:「我們倆立志扎根邊疆,這是志同;都走開發建設北大荒之路,這是道合;論文化,我高中,她初中,也算層次相當。」關尚文說到這兒,又深深歎口氣,「二位為我好,我也知道。我也考慮過後果。但作為一個人,不能光考慮自己呀!萬曉蓮與我之間,如果沒這層關係,她將同她父母一齊內遷。回到家,一個戴帽逃亡地主的女兒怎麼過?難道我眼看著一個青年,就這樣走向絕路嗎?我能見死不救嗎?」
「尚文!我佩服你的為人。是個敢做敢為的男子漢!但是,今後的鬥爭你可能因此受到牽連,這是一場難以預測的風暴啊!」章周文的口氣緩和了,「如果你為萬曉蓮寧願擔風險,寧可受牽連,那我去提親,留下萬曉蓮,也算讓她走革命道路的開始吧!」
「革命生涯無反顧,寧捨前程報知音!謝謝二位,但願二位能將此事辦妥,也不枉我對英雄的敬重!」關尚文懷著敬意地說。
「尚文哪!謝謝你還看得起我。我也是自身難保啊!」章周文歎息一聲,「好吧!我和麗娟馬上去!祝你們早結良緣!」又對麗娟,「走吧!這是你我向尚文報恩的時候,但願這報恩不會給他們二人帶來災難。」
聞麗娟已是淚眼汪汪,聽丈夫這樣說,便含悲帶怨地說:「你呀你!我的好哥哥。早知你今日如此,到初我何必怕你為難?唉!我真羨慕萬曉蓮,終於得到你的心……」
「去吧!二位事成之後,我另有重謝。」關尚文不敢看聞麗娟的眼神,微微一笑,不辭而別。
風暴席捲而來,與蘇修僅一江之隔的百湖農場,豈能容地富反壞分子在這裡安身?一個遣送,內遷的大行動,在這裡展開了。萬儒慶——這個關尚文的忘年之交,將全家被遣送回遼寧。
萬儒慶對此已毫不理會,他念念不忘的卻是關尚文,他早就有意將二女兒許配關尚文。可是,兒子、兒媳為其提媒被拒絕;女兒親自護理他,為他端屎端尿,服侍他大小便,沒動他的心。知道他有心上人。可是在我萬家落難的今天,你關尚文卻托隊長夫婦上門提親,這不是開我的玩笑嗎?誰不想找一個貧下中農、革命幹部的女兒往上爬呀?難道你關尚文聰明透頂,正在紅極上升之時,會要我的女兒?唉——尚文那尚文,當年你對我的恩情,我終生難忘,今日我落難你怎麼尋我開心?他正在胡思亂想,突然聽到熟悉地叫聲。
「萬大爺,你好哇?聽說你要回遼寧,我來看看你老人家。」關尚文態度溫和,充滿了對長者的尊敬。
「是小關啊?快坐下,快坐下!」萬大娘見關尚文登門,十分高興。她知道,這個年輕人可不一般,在農場,在連隊有很高的威望,又是管青年的幹部。他的到來,對這個家有舉足輕重的作用。
「大爺,大娘。我還沒吃午飯呢,你們也快走了,是不是把我師傅和嫂子,還有弟弟妹妹都叫來,咱們在一起吃頓團圓飯,順便我也和大爺大娘及師傅好好嘮嘮。」關尚文不管人家同意不同意,竟要和人家團圓一次。
「行行,就按你說的,咱在一起嘮嘮。」萬儒慶高興得連連說:「你小子文化高,肚裡有文章,我就願和你嘮。」此時萬儒慶不知關尚文要賣什麼藥,只好笑著對老伴說:「快去叫老大,讓他們都過來,把老二、老三、曉蓮都找回來。」
很快,萬仁玉夫婦,萬仁來、萬曉菊都來了。除仁來和曉菊還不太懂人間的悲歡離合外,其餘人都對關尚文地舉動不解。萬曉蓮聽說關尚文來了,感動得哭了。她沒有進屋,與媽媽偷偷地說了關尚文的來意。媽媽一聽,也激動地說:「好孩子,好孩子!難得有這樣的好心哪!你爸和你哥沒看錯人,唉——你大姐夫要有這樣的肚量,咱家也不會瞞這成份哪!」說著,娘倆盡家中所有,一齊做飯,準備招待關尚文。
屋裡,大家圍著關尚文和萬儒慶,正談得熱鬧。
「我說萬大爺,你家既是地主,為什麼要隱瞞?難道你是惡霸地主?你身上有血債?」關尚文直來直往地問。他要瞭解清楚,將來好有個交待。
「唉!是我糊塗哇!她大姐與她姐夫結婚後,因我家是地主,鬧得不敢回娘家。人家是公安局長怕我連累呀!這回遷來北大荒,我這個局長女婿,好心給改了戶口,以免讓孩子們受牽連。誰想到還是被捅出來了。」萬大爺說著,心中充滿了懊悔,「其實,我是撿了一頂地主帽子,一個老農民,小時讀了點書,哪有什麼血債呀?」
「哈哈!什麼都好撿,這地主帽子是好撿的嗎?」關尚文聽他這麼一說,爽朗地笑了。萬儒慶說出被劃地主的原因——
他們一共哥五個,都各自成家另過,是個殷實的農民家庭,父親苦奔苦曳,給哥五個蓋了五座三間房,建成萬家大院。但是解放前兵荒馬亂,日子過得不安生,不出幾年幾個哥哥有的當兵,有的進城。只有萬儒慶最小,守著五座空宅過日子,捨不得離開父親留下的基業。誰知到解放時,因房子地都多,便劃成了地主。其實,一天地主的日子也沒過,若是哥五個都在家,連個中農也夠不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