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務處主任打了個寒戰:這才是真正的談笑間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血啊。
余菲菲含笑欣賞了半天,問:「還有什麼假我沒請過?」
教務處主任盯著她看了半晌,突而飛速退到門外,弱弱的說:「……產假。」
「……」
余菲菲慢慢的抓起桌上一支筆,指尖緩緩的用力,用力,直到那支筆喀嚓一聲斷成了兩節。
余菲菲在牙縫間嘶嘶的說:「……那就請產假。……」
……
余菲菲請假是專門去陪簡歆年的。
簡歆年現在天天必須去看心理醫生,人家的診斷出來說他已經有抑鬱症的症狀了,這樣下去轉成急性就會很難控制,大家連哭都來不及。
解鈴還須繫鈴人,這句話朋友說的沒錯,沈宣要是不管他他就剩死路一條了。
簡歆年的主治醫生有一天對余菲菲建議:「先不要讓他這麼早就結婚,緩兩天再說;他這個狀態結婚是很危險的,很可能會對新娘不利。」
余菲菲大發雷霆:「不利?什麼不利?狂躁型患者才會對別人不利!他不是病人,他只是現在有問題在心裡所以我請你給他幫助!你要是把他看做病人你就別治了,我找別人去,你自己心態都有問題!」
她教訓起人來就跟訓學生似的,主治醫生給訓得一愣一愣,心說什麼我心態有問題,明明是你自己護短嘛。
余菲菲那天陪著簡歆年去心理醫生那裡,簡歆年進去了,她等在門外想抽湮沒煙了,下樓買了一包煙再上來,聽見門裡心理醫生說:「……您還是考慮一下暫緩結婚的建議吧。」
「……怎麼可能,」簡歆年苦笑說,「老爺子會殺了我,再說這種事拖延很影響女方家的情緒,不能不顧全大局啊。」
「我覺得很棘手,」心理醫生說,「您並不合作,也並不信任我;事實上,您根本就不希望治癒,您一方面對初戀情人懷著渴望的情緒,一方面,你又很怕她,並且因為這種害怕而產生了依賴。這是很危險的,你過於依賴對她的幻想,從而造成了深深的懷疑:她並不認可我,那麼是我哪裡出了問題?我哪裡做得不好?我要怎樣才能讓她滿意?這種自我懷疑的情緒會讓你人格分裂,有一天你會聽到她的聲音在你腦海裡命令你這麼做、那麼做;你有可能做出任何危險的事來,而你會認定這是她的意思,哪怕她命令你殺人,你都會不折不扣的執行並且把這種行為歸結到她的意願上。」
簡歆年沉默了一會兒,斷然否決:「不會!我會怎麼做我自己心裡有底!」
「那麼,請您回答我幾個問題,」門裡心理醫生的聲音中斷了幾秒鐘,然後繼續響起來,「……如果現在,她受到傷害,她向你求助,你會幫助她麼?」
簡歆年不假思索:「當然會!」
「如果是她請求你在物理情況下傷害那個傷害她的人呢,你會答應她麼?」
「……」簡歆年說:「會。」
「如果這種傷害來自於她現在的配偶呢?」
「……會。」
「如果這種傷害來自於你的妻子,你會傷害自己的妻子嗎?」
「會。」
「如果她讓你殺了他們呢?」
「……」
簡歆年抱著頭:「我不知道……」
「你會,」心理醫生清晰的說,「因為如果你聽見她的聲音發出這樣的指令,這不是她的意願,這是你自己的臆測。你堅信這種臆測,你認為她受到了傷害,實際上她沒有。她現在生活得很好,很平靜,很美滿,你希望她保持這樣的生活狀態嗎?」
簡歆年沉默了很長時間,才緩緩的道:「我希望……」
「但是你現在在破壞她的生活。」
「我知道,」簡歆年淡淡地說,「所以我很長時間都沒有聯繫她,如果不是路上偶然遇見,其實我們已經沒有交集了。你知道嗎?她其實……已經……忘記我了……我站在她面前,她問我:你是誰?……」
簡歆年苦笑了一下:「那個時候我真的覺得,還是永遠不要再遇見她的好,我原本以為她至少會願意記得我是誰的。」
「那是因為你在想像裡把她完美化了,」心理醫生溫和的說,「按照我剛才的說法,在你傷害了你認為有可能傷害她的人之後,你會覺得那都是她讓你做的;你會對她產生更複雜的情緒,可能是更加依賴,可能是記恨,可能是轉移狂躁,到那個時候你會覺得你變成這個樣子都是因為她,你有可能……傷害她。」
這次簡歆年久久的沒有說話。
心理醫生低聲問:「現在你願意接受治療了嗎?」
大概過了一個世紀,又好像只是短短的幾秒,余菲菲一動不動的站在門外,聽見醫院寂靜的走廊上風聲如潮。
她聽見簡歆年的聲音彷彿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模糊不清:
「……好的,我願意接受治療,……」
簡歆年從診療室裡走出來的時候,余菲菲坐在門口的長椅上抽煙,地上七零八落全是隨手丟的煙頭。
她的煙癮在這一刻激發,無比凌厲。
簡歆年站在她身後,靜靜地說:「我有可能會傷害你……」
余菲菲淡淡地說:「我知道。」
「……你還會陪著我嗎?」
余菲菲摁滅了煙頭,站起身,頭也不回的說:「會。」
她轉過頭來注視著簡歆年的眼睛,目光裡甚至帶著一點溫情的意味,又好像
有點隱約的悲哀。
「你能怎麼傷害我?到什麼程度?……比這更深的傷害我都經歷過了,你不是孤單一個人的。」
簡歆年沉默了,是啊,他已經把她傷害的,無以復加。
余菲菲在送簡歆年回去的時候接到韓可初電話,她想都沒想就按掉了,過一會兒把簡歆年送回去,在回自己家的路上手機又響,韓可初在那邊裝作不經意的問:「你怎麼最近總掛我電話?」
余菲菲不耐煩的說:「上課呢,怎麼這麼多問題?」
過去她從不會這樣對韓可初說話,可最近,這樣的態度似乎有變本加厲的趨勢。
韓可初於是笑了笑開始天南海北的胡扯,海南最近好熱啊,學會騎自行車了啊,摔得鼻青臉腫坑坑窪窪,要是我回來後你不認我了怎麼辦?
韓可初可憐兮兮的摸著頭上摔的包,說:「余菲菲你要是不認我我就跳樓去!」
「從二層上往下跳?」沈宣漫不經心的轉過一個彎到家了,說:「得了掛了,回家做飯去了。」
韓可初掛了電話,看著手機半晌,撥通了學校一個朋友的電話。
蘇曉在辦公室裡焦頭爛額,接起來就咬牙切齒:「要是你來跟我炫耀海南假期的話回來老娘就給你一板磚!」
「哎呀不是不是,」韓可初說,「我剛才打菲菲手機她不接,是不是在上課?」
蘇曉順口說:「她請假了的啊,說是……噗!產假!哈哈哈!我還以為她是想和你一起去海南呢。」
韓可初哦了一聲,寒暄兩句就掛了。
掛完之後他去吃了一片安定,一覺睡到下午爬起來,精神疲憊,做了很多噩夢,夢裡都是好像要失去什麼一樣,到處找到處找,卻什麼也找不到。
突而一個激靈,想起來沈宣,他大聲叫著余菲菲的名字,卻沒有那個懶洋洋的聲音回答他:我在這裡。
韓可初去洗了個臉才振作精神,跟自己說別怕別怕,沒事的沒事的。
說了好幾遍才緩過來,出門去跟人應付做宣傳,慢慢的一下午才平靜下來,心說我多心了,這麼多年沒有離開過家,偶爾離家一次就疑神疑鬼。
余菲菲愛他,這就是籌碼,打牌裡的那張大鬼,其他的一切都無關緊要。
然後他到晚上的時候又打電話給余菲菲,臨睡前余菲菲靠在床上一邊看書一邊嗯嗯啊啊的聽電話,聽到一半韓可初突而不經意一樣的說:「我打算過兩天就回來,沒意思得很,天天就是跟他們東跑西跑的吃吃喝喝,還是家裡舒服。」
余菲菲習慣性的嗯嗯兩聲,突而反應過來,衝口說:「你別回來!」
韓可初心裡一緊,立刻「嗯?」了一聲問:「為什麼?」
「我是說你……你過一個月再回來比較好。」
韓可初深吸一口氣,對著電話笑了:「為什麼是一個月?菲菲,你不想我?」
余菲菲也笑了,說:「不是,是我一個月後去海南開課題,正好你在那裡我們去海裡釣螃蟹嘛。」
韓可初溫柔的哦了一聲,又問:「那我是不是先回來一趟拿點衣服什麼的比較好?」
余菲菲立刻說:「那麼麻煩幹什麼,你要什麼我給你帶去不就得了。」
韓可初拿著電話的手都在微微的發抖,他簡直驚訝自己還能保持平靜的口氣,溫柔而冷靜的跟余菲菲說我今天有點不舒服我先去睡了明天給你打電話啊,接著他也沒聽見那邊余菲菲到底說了些什麼,他茫然的按掉了手機然後把自己重重的扔到了床上。
四星級賓館的床柔軟舒適,他覺得自己好像要被淹沒一樣,睜著眼望著天花板,彷彿一條溺水的游魚。
韓可初在心裡默默地說,菲菲,我們認識六年了。
我已經習慣你了,我都快四十了,老骨頭一把的,連血帶肉重傷一場,可就要了我的命了。
有人也奇怪他怎麼到現在還沒有結婚,其實韓可初這幾年都造星專家了的地位,不是沒有年輕漂亮的小姑娘投懷送抱的。但是他好像就是沒那個興趣,有時候圈裡朋友拉出去喝花酒,他按時一定回家,潔身自好的讓人難以置信。他的私生活總之就是很奇怪,大家朋友歸朋友,總是一起賺錢的朋友,不好打聽太多,聽他明確的說起後院問題還是第一次。
韓可初疲憊的揮了揮手說:「沒請你喝酒,改天一定請你一桌,我家那口子彪悍,不能讓你見。」
投資商還想說什麼,一看他臉色確實不好,茫然的好像失了主心骨一樣,一下子就嚇著了,好說歹說的讓他談完了合同就立刻能走。
韓可初於是打電話改機票,改到了下星期二。打完電話他都有點虛脫了,心裡壓著一件事,讓他呼吸都呼吸不過來。
韓可初站在賓館房間的落地窗前望著外邊的海灘,碧波蕩漾,陽光映在水面上,彷彿點金。這麼爽朗的天氣他卻好像置身於冰窟中,全身冷得發抖。
他突而想起很多年以前的余菲菲。
她說喜歡他,要追他,哪怕他當時守著東清梧決心死也不放手,她還是義無反顧的追到了最後,直到他們在一起。
現在有些能體會那時她的心情。
……也和他現在一樣嗎?
一樣痛苦?一樣惶恐?一樣不知道前方等待著自己的是什麼?
韓可初雙手緊緊的抓著窗台上的欄杆,用力之大,手背上都爆出了青筋。
不,那個時候余菲菲比他現在更痛苦。
余菲菲沒有他這麼下作,那個時候他確信余菲菲愛著自己,兩個人的未來取決於他什麼時候想捨遠求近;然而六年後的今天,他不敢確定余菲菲對他的感情是否一如當初。
六年光景,並不是所有的愛都癒合一如初見。六年前的余菲菲愛了就全部投入進去了,六年後的余菲菲仍然愛他,但是她可以愛著他卻不要他。
韓可初盯著手機看了半晌,從他來海南之後到現在,余菲菲沒有主動給他打過一個電話。
他拿起手機,沉默半晌之後打通了余菲菲的電話。
那邊很安靜,好像不在學校裡,余菲菲也沒有匆匆忙忙就要掛,很和緩的問:「什麼事?」
韓可初溫和的問:「沒什麼事就不能打電話找你了?」
「沒有,我就是奇怪你怎麼白天打電話過來敘情來了。」
韓可初一隻手伸過去找煙,一邊把煙從煙盒裡掏出來一邊問:「菲菲。」
「啊?」
「你愛我嗎?」
電話那邊沉默了一下,接著余菲菲的聲音帶著笑起來的意味傳來:「韓可初,我說你一老男人在那學小姑娘一樣是什麼味道?你看多韓劇了啊?」
韓可初叼著煙去找打火機,聲音有點含糊不清:「我問你愛我嗎?」
他並不是經常吸煙,他也勸過余菲菲不要吸煙,兩個人都沒有煙癮,可有些時候,癮是被刺激出來的。
「哎呀我都替你臊得慌!你就不能問點別的?」
「……你愛我嗎?」
韓可初找到了打火機,拿在手裡不動了。事實上他全身都一動不動了,僵硬的站在那裡,凝神屏氣,好像一尊石像。
余菲菲沉默了一會兒,愉快的說:「愛啊。」
韓可初手上一鬆,手機直直的掉在地上,輕微的啪的一聲。
沒有斷,余菲菲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裡響起來:「……可初?……可初你還在聽嗎?……韓可初?……」
韓可初顫抖著手點煙,點了半晌沒有點上,最終他放棄了,把打火機猛地一摔,抽出煙來在手裡狠狠的揉成了煙末。
他的機票靜靜的躺在床頭櫃上,改過的時間是下星期二。
簡歆年的婚禮是下星期一。
余菲菲叫了半天韓可初沒有人回答,她只好掛了電話推開診療室的門。
心理醫生穿著毛線背心和白襯衣,給人一種很居家安靜的感覺,房間佈置得舒適溫暖,一架躺椅放在心理醫生的桌子邊上,平時簡歆年接受治療的時候就躺在那裡。
余菲菲走過去,沒有躺下,就坐在躺椅上,十指交叉擱在膝蓋上。
醫生笑問:「您還沒有考慮好嗎?」
「沒有,」余菲菲說,「我完全不知道下一步怎麼辦。我真的很想幫助他,但是我有自己的家庭和生活。他跟以前一點都不一樣,像是變成了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