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怪客又奔一陣,將二人放下地來。當地是個墳場。程英的小臉嚇成慘白,陸無雙卻脹得滿臉通紅。程英道:「老伯伯,我們要回家了,不跟你玩啦!」
那怪客兩眼瞪視著她,一言不發。程英見他目光之中流露出一股哀愁淒惋、自憐自傷的神色,不自禁的起了同情之心,輕輕道:「要是沒人陪你玩,明天你再到湖邊來,我剝蓮子給你吃。」那怪客歎道:「是啊,十年啦,十年來都沒人陪我玩。」突然間目現凶光,惡狠狠的道:「何沅君呢?何沅君到那裡去了?」
程英見他突然間聲色俱厲,心裡害怕,低聲道:「我……我……我不知道。」那怪客抓住她手臂,將她身子搖了幾搖,低沉著嗓子道:「何沅君呢?」程英給他嚇得幾欲哭了出來,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卻始終沒有流下。那怪客咬牙切齒的道:「哭啊,哭啊!你幹麼不哭?哼,你在十年前就是這樣。我不准你嫁給他,你說不捨得離開我,可是非跟他走不可。你說感激我對你的恩情,離開我心裡很是難過,呸!都是騙人的鬼話。你要是真的傷心,又為甚麼哭?」
他狠狠的凝視著程英。程英早給嚇得臉無人色,但淚水總是沒掉下來。那怪客用力搖幌她身子。程英牙齒咬住嘴唇,心中只說:「我不哭,我不哭!」那怪客道:「哼,你不肯為我掉一滴眼淚,連一滴眼淚也捨不得,我活著還有甚麼用?」猛然放脫程英,雙腿一彎,矮著身子,往身旁一塊墓碑上撞去,砰的一聲,登時暈了過去,倒在地下。
陸無雙叫道:「表姊,快逃。」拉著程英的手轉身便走。程英奔出幾步,只見怪客頭上泊泊冒血,心中不忍,道:「老伯伯別撞死啦,瞧瞧他去。」陸無雙道:「死了,那不變了鬼麼?」程英吃了一驚,既怕他變鬼,又怕他忽然醒轉,再抓住自己說些古里古怪的瘋話,可是見他滿臉鮮血,實在可憐,自己安慰自己:「老伯伯不是鬼,我不怕,他不會再抓我。 」一步步的緩緩走近,叫道:「老伯伯,你痛麼?」
怪客呻吟了一聲,卻不回答。程英膽子大了些,取手帕給他按住傷口。但他這一撞之勢著實猛惡,頭上傷得好生厲害,轉瞬之間,一條手帕就給鮮血浸透。她用左手緊緊按住傷口,過了一會,鮮血不再流出。怪客微微睜眼,見程英坐在身旁,歎道:「你又救我作甚?還不如讓我死了乾淨。」程英見他醒轉,很是高興,柔聲道:「你頭上痛不痛?」怪客搖搖頭,淒然道:「頭上不痛,心裡痛。」程英聽得奇怪,心想:「怎麼頭上破了這麼一大塊,反而頭上不痛心裡痛?」當下也不多問,解下腰帶,給他包紮好了傷處。
怪客歎了口氣,站起身來,道:「你是永不肯再見我的了,那麼咱們就這麼分手了麼?你一滴眼淚也不肯為我流麼?」程英聽他這話說得傷心,又見他一張醜臉雖然鮮血斑斑的甚是怕人,眼中卻滿是求懇之色,不禁心中酸楚,兩道淚水奪眶而出。怪客見到她的眼淚,臉上神色又是歡喜,又是淒苦,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程英見他哭得心酸,自己眼淚更如珍珠斷線般從臉頰上滾將下來,輕輕伸出雙手,摟住了他的脖子。陸無雙見他二人莫名其妙的摟著痛哭,一股笑意竟從心底直透上來,再也忍耐不住,縱聲哈哈大笑。
那怪客聽到笑聲,仰天歎道:「是啊,嘴裡說永遠不離開我,年紀一大,便將過去的說話都忘了,只記著這個新相識的小白臉。你笑得可真開心啊!」低頭仔細再瞧程英,說道: 「是的,是的,你是阿沅,是我的小阿沅。我不許你走,不許你跟那小白臉畜生走。」說著緊緊抱住了程英。
陸無雙見他神情激動,卻也不敢再笑了。
怪客道:「阿沅,我找到你啦。咱們回家去罷,你從今以後,永遠跟著爹爹在一起。」 程英道:「老伯伯,我爹爹早死了。」怪客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是你的義父啊,你不認得了嗎?」程英微微搖頭,道:「我沒有義父。」怪客大叫一聲,狠狠將她推開,喝道: 「阿沅,你連義父也不認了?」程英道:「老伯伯,我叫程英,不是你的阿沅。」
那怪客喃喃的道:「你不是阿沅?不是我的阿沅?」呆了半晌,說道:「嗯,二十多年之前,阿沅才似你這般大。現今阿沅早長大啦,早大得不要爹爹啦。她心眼兒中,就只陸展元那小畜生一個。」陸無雙「啊」的一聲,道:「陸展元?」
怪客雙目瞪視著她,問道:「你認得陸展元,是不是?」陸無雙微微笑道:「我自然認得,他是我大伯。」那怪客突然滿臉都是狠戾之色,伸手抓住陸無雙兩臂,問道:「他…… 他……這小畜生在那裡?快帶我去找他。」陸無雙甚是害怕,臉上卻仍是帶著微笑,顫聲道:「我大伯住得很近,你真的要去找他?嘻嘻!」怪客道:「是,是!我在嘉興已整整找了三天,就是要找這小畜生算帳。小娃娃,你帶我去,老伯伯不難為你。」語氣漸轉柔和,說著放開了手掌。陸無雙右手撫摸左臂,道:「我給你得抓得好痛,我大伯住在那裡忘記了。 」
那怪客雙眉直豎,便欲發作,隨即想到欺侮這樣一個小女孩甚是不該,醜陋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伸手入懷,道:「是公公不好,給你陪不是啦。公公給糖糖你吃。」可是一隻手在懷裡伸不出來,顯是摸不到甚麼糖果。
陸無雙拍手笑道:「你沒糖,說話騙人,也不害羞。好罷,我跟你說,我大伯就住在那邊。」手指遠處兩株高聳的大槐樹,道:「就在那邊。」
怪客長臂伸出,又將兩人挾在腋下,飛步向雙槐樹奔去。他急衝直行,遇到小溪阻路,蹤躍即過。片刻之間,三人已到了雙槐之旁。那怪客放下兩人,卻見槐樹下赫然並列著兩座墳墓,一座墓碑上寫著「陸公展元之墓」六字,另一碑下則是「陸門何夫人之墓」七字。墓畔青草齊膝,顯是安葬已久。
怪客呆呆望著墓碑,自言自語:「陸展元這小畜生死了?幾時死的?」陸無雙笑嘻嘻的道:「死了有三年啦。」
那怪客冷笑道:「死得好,死得好,只可惜我不能親手取他狗命。」說著仰天哈哈大笑。笑聲遠遠傳了出去,聲音中充滿哀愁憤懣,殊無歡樂之意。
此時天色向晚,綠楊青草間已籠上淡淡煙霧。陸無雙拉拉表姊的衣袖,低聲道:「咱們回去罷。」那怪客道:「小白臉死了,阿沅還在這裡幹麼?我要接她回大理去。喂,小娃娃,你帶我去找你……找你那個死大伯的老婆去。」陸無雙向墓碑一指,道:「你不見嗎?我大媽也死了。」
怪客縱身躍起,叫聲如雷,猛喝:「你這話是真是假?她,她也死了?」陸無雙臉色蒼白,顫聲道:「爹爹說的,我大伯死了之後,大媽跟著也死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別嚇我,我怕!」怪客捶胸大叫:「她死了,她死了?不會的,你還沒見過我面,決不能死。我跟你說過的,十年之後我定要來見你。你……你怎麼不等我?」
他狂叫猛跳,勢若瘋虎,突然橫腿掃出,喀的一聲,將右首那株大塊樹只踢得不住搖幌,枝葉簌簌作響。程英和陸無雙手拉著手,退得遠遠的,那敢近前?只見他忽地抱住那株槐樹用力搖幌,似要拔將起來。但那槐樹幹粗枝密,卻那裡拔得它起?他高聲大叫:「你親口答應的,難道就忘了嗎?你說定要和我再見一面。怎麼答應的事不算數?」喊到後來,聲音漸漸嘶啞。他蹲下身子,雙手運勁,頭上熱氣緩緩冒起,有如蒸籠,手臂上肌肉虯結,弓身拔背,猛喊一聲:「起!」那槐樹始終未能拔起,可是喀喇一聲巨響,竟爾從中斷為兩截。他抱著半截槐樹發了一陣呆,輕聲道:「死了,死了!」舉起來奮力擲出,半截槐樹遠遠飛了出去,有如在半空張了一柄傘。
他呆立墓前,喃喃的道:「不錯,陸門何夫人,那就是阿沅了。」眼睛一花,兩塊石碑幻成了兩個人影。一個是拈花微笑、明眸流盼的少女,另一個卻是長身玉立、神情瀟的少年。兩人並肩而立。
那怪客睜眼罵道:「你誘拐我的乖女兒,我一指點死你。」伸出右手食指,欺身直進,猛往那少年胸口點去,突覺食指劇痛,幾欲折斷,原來這一指點中了石碑,那少年的身影卻隱沒不見了。怪客大怒,罵道:「你逃到那裡去?」左掌隨著擊出,一掌雙發,拍拍兩響,都擊在碑上。他愈打愈怒,掌力也愈來愈是凌厲,打得十餘掌,手掌上已是鮮血淋漓。
程英心中不忍,勸道:「老伯伯,別打了,你可打痛了自己的手。」那怪客哈哈大笑,叫道:「我不痛,我要打死陸展元這小畜生。」
他正自縱身大笑,笑聲忽爾中止,呆了一呆,叫道:「我非見你的面不可,非見你的面不可。」雙手猛力探出,十根手指如錐子般插入了那座「陸門何夫人」墳墓的墳土之中,待得手臂縮回,已將墳土抓起了兩大塊。只見他兩隻手掌有如鐵鏟,隨起隨落,將墳土一大塊一大塊的剷起。
程陸二人嚇得臉無人色,不約而同的轉身便逃。那怪客全神貫注的挖墳,渾沒留意。二人急奔一陣,直到轉了好幾個彎,不見怪客追來,這才稍稍放心。二人不識途徑,沿路向鄉人打聽,直到天色大黑,方進陸家莊大門。
陸無雙張口直嚷:「不好啦,不好啦!爸爸、媽媽快來,那瘋子在挖大伯大媽的墳!」 飛跑著進大廳,只見父親陸立鼎正抬起了頭,呆呆的望著牆壁。
程英跟著進廳,和陸無雙順著他眼光瞧去,卻見牆上印著三排手掌印,上面兩個,中間兩個,下面五個,共是九個。每個掌印都是殷紅如血。
陸立鼎聽著女兒叫嚷,忙問:「你說甚麼?」陸無雙叫道:「那個瘋子在挖大伯大媽的墳。」陸立鼎一驚,站起身來,喝道:「胡說!」程英道:「姨丈,是真的啊。」陸立鼎知道自己女兒刁鑽頑皮,精靈古怪,但程英卻從不說謊,問道:「甚麼事?」陸無雙咭咭咯咯的將適才的事說了一遍。
陸立鼎心知不妙,不待她說完,從壁上摘下單刀,朝兄嫂墳上急奔而去。奔到墳前,只見不但兄嫂的墳墓已被破,連二人的棺木也都打開了。當他聽到女兒說起有人挖墳,此事原在意料之中,但親眼見到,仍是不禁心中怦怦亂跳。棺中屍首卻已蹤影全無,棺木中的石灰、紙筋、棉墊等已凌亂不堪。他定了定神,只見兩具棺木的蓋上留著許多鐵器嶄鑿印痕、不由得既悲且憤、又驚又疑,剛才沒細問女兒,不知這盜屍惡賊跟兄嫂有何深仇大怨,在他們死後尚來毀屍洩憤?當即提刀追趕。
他一身武功都是兄長陸展元所傳,生性淡泊,兼之家道殷實,一生席豐履厚,從不到江湖上行走,可說是全無閱歷,又乏應變之才,不會找尋盜屍賊的蹤跡,兜了個圈子後又回到墳前,更無半點主意,呆了半晌,只得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