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記憶裡,赫赫有名的陸大教官的恩師,一口流利的中國話,講得無人能比,即便是真正的中國人,站在他面前,也不會相信。
這個中國典故信手拈來,中國古詩出口成章的老者,竟會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日本人。
副官送來了茶水,中將端一杯給他,自已端起另一杯,手微微一抬:「請!」,松尾確實感到渴了,而且是又累又餓,逐仰頭一口喝盡。
然後,才掏出軍糧和人質的接收證明,雙手遞給恩師。
中將細細看了,點點頭:「嗯,不錯!昔日中國的地方官進京朝見京官,都得奉上金銀財寶;今天松尾大佐進京見我,奉上的卻是二件寶貝,。不是金銀財寶,更似金銀財寶呵!不錯。」
中將想了想,又道:「關於人質,上次我不是說了暫且不送嗎?再說,給宛平下的任務是一千擔軍糧,你怎麼送來了二千擔呢?」
「閣下,雖然你有令在先,但學生考慮到自已的任務沒有完成,心中有愧,所以,這次就順便送來彌補。」
松尾挺起胸膛,目視著恩師。
「至於軍糧,實屬意外,徵購時,宛平鄉紳和百姓都踴躍捐獻,結算下來,總共是二千一百擔,卑職留下了零頭,其餘的就全部送來了。」
「哦,如此說來,宛平物寶天華,民間藏糧頗大喲。」
中將看他一眼,沉吟著。松尾心裡一驚,有些後悔自已的孟浪:這次二千擔,下次多少千擔,下下次呢?恩師來個鞭打快牛怎麼辦?真是的。
「不過,這次徵購,已是皇軍進城後的第四次了。」
松尾微笑著看站恩師,故意說半句,留半句。果然,中將點頭道:「大佐,你也不容易,不過才大半個月,次次完成任務。如果我們將來佔領區裡的其他憲兵隊,都像你這樣能幹,皇軍何來無糧草之醜態百啊?」
「為天皇陛下效勞!」
松尾挺胸昂首,目光烔烔。
「再則,看了你的工作報告,宛平城皇軍與鄉紳百姓關係尚好,城內秩序井然,盜賊絕跡,土匪遁形,能有如此好景象,真是令人欣慰。」
中將緩緩讚道:「與其說是你『以中制中』,『『攻心為上』策略的成功,不如說是你懷著為天皇陛下效勞的堅定信念,在宛平鐵腕執政的貢獻,辛苦啦!」
中將竟然站起來,向松尾微微一鞠躬。
大佐慌忙跳起來,朝恩師深深一回鞠躬,語不成聲道:「閣下,閣下,過獎啦。」
「所以,我決定將佐參觀團,在九月二號到宛平,屆時希望多多配合。」,雖然早料到此事要提前,可沒想到中將竟然一錘定音,提前了這麼多天。
松尾有些心慌,他明白自已還有很多事情都沒理順,比如和桂二爺眾鄉紳的關係,現在是在紙上吹,屆時卻要當著司令官閣下露餡的。
又比如向南山的進剿,各種屁事兒糾纏,到現在還沒動手呢。
屆時那張一槍率了眾土匪下山,搞突然襲擊,破壞或暗殺什麼的,又怎麼辦……
「恩師,參觀團一事兒,是不是稍匆忙了點?」松尾彷彿隨口而問:「不是定的九月底麼?」
「皇軍正在淞滬會戰,上海看來指日可待。一旦這座中國最大的城市落入我軍之手,則對蔣政權將會造成無以倫比的威懾和動搖。」
中將像看穿了松尾的心思,不緊不慢的說:「駐屯軍早已挑選了一大批像你一樣的年青武士培訓教練,就是為了不久將陸續陷落的中國城鎮作準備。書上的東西,畢竟是書本上的;而你在宛平創造的奇跡,是任何書本上所沒有的。
所以,越早參觀學習越好。這對皇軍統治中國,搾取中國和利用自已的生存空間,都是極其重要的。我已參觀團一事,上報給了天皇陛下。屆時,松尾君,你的鼎鼎大名,將會直接出現在天皇陛下的眼前呵,請三思!」
好個目光銳利的恩師喲,松尾此時才算是真正聽明白和知道了。
中將根本就從來沒相信過自已的鬼話,而是為了自我的需要,直接把這個艱巨的任務拋了過來。現在,任務已下達,只有硬著頭皮接過。
不然,後果很嚴重。
松尾一挺胸脯:「是!恩師,松尾一定不侮使命,辜負你的信任。不過,」,「請講!」中將聲色不動,「我現在手中的兵力不足,能否?」
「一個步兵大隊怎麼樣?」
松尾高興得差點兒跳將起來,皇軍的一個步兵大隊,有步兵1091人,戰馬118匹,輕重機槍十六挺,還有擲彈筒……
當然,他也明白,即便自已不開口要,中將也是要安排的。畢竟,這一大批將佐參觀團,駐屯軍人人知曉,出了事兒或丟了小命是不好的。
很快,該說的表面話都說完了。
松尾一換口氣,沉痛的的站起來,先朝恩師深深一鞠躬,然後抹著眼皮低聲說:「恩師,卑職有一事,不得不說。」
中將遲疑不決的望望自已這個學生,似已經意識到什麼,摸摸自已頭髮,正正自已的衣領:「請說!」
「三鮮少佐,已為天皇陛下玉碎了。」
松尾低低說完,逐將軍帽撫到自已臉龐上,佯裝悲慟流淚。看來,中將怎麼也沒意識到會是這麼一個噩耗,一下子竟呆住了。
司令官閣下臉色蒼白,一動不動的盯住松尾。
半晌,中將才低低吐出幾個字:「玉灰在哪兒?」,「就在門外!」松尾依然低著頭,不敢看恩師。
他很明白,中將拗不過兒子的要求,看遍麾下所有去處,才選中了自已所在的宛平,目的自然是希望自已的學生,保護好自已的兒子。
然後再與公子珠聯璧合,演藝一場高官之子與基層大佐攜手並肩,精誠合作,為天皇陛下建功立業的精彩獨幕劇。
唉,恩師,恩師,學生自已也何曾不是這樣想啊?只是,戰火暴虐,槍彈無情,實在是沒辦法,三鮮少佐死啦,不是我幹的!
副官進來了,又匆忙出去,各個辦公區的軍官們,都驚愕的瞅著副官愴惶跑動的背影。
不一會兒,整個駐屯軍司令部的喇叭,第一次意外的在工作時間內響起,。大家不約而同的站起來,相互無聲打聽,發生了什麼事情?
喇叭裡響起了《君之代》。
聽到這莊嚴悠長的國歌,男女軍官們都低下了頭,站直了身子。國歌完後,是副官淒婉的聲音:「我們華北駐屯軍司令官閣下,陸軍中將的獨生兒子三鮮少佐,近日為天皇陛下玉碎了,請大家志哀!」
一片低垂的後腦勺,有如一片沉重的鉛雲。
「迎接玉灰!」
《君之代》重新響起,歌聲中,滿面悲慼的松尾低著頭,頸項上掛著三鮮少佐的骨灰盒,雙手捧著盒子的邊緣,衛兵緊跟著他,踏著厚厚的毛毯,二人無聲地一步一步向中將走去。
「吾皇盛世兮,千秋萬代; 砂礫成巖兮,遍生青苔; 長治久安兮,國富民泰。」
終於走到了司令官閣下眼前,松尾不敢看恩師一眼,而是低著頭,慢慢取上頸項上的內骨灰盒,掛在陸軍中將頸脖上。
現在,十八歲的兒子,就全在這小小的骨灰盒裡了。
許是想起了兒子小時的調皮可愛?想起了嘴唇上鬍鬚剛冒出來的兒子,那狂放而自傲的豪情壯志?還是想起了遠在家鄉的妻子,得到這個噩耗後悲痛的情景?
已不再年輕的中將臉色蒼白,身板挺得筆直,一動不動的凝視著化為一抹輕煙的兒子……
而一邊躬身悲慟的松尾,則有些惱怒的輕輕扭著自已的頸脖。這鬼骨灰盒子,還有點重呢,吊得本隊長極不舒服。
隔了很久,中將的眼睛一紅,幾粒淚水,終於奪眶而出。
朝覲完畢,松尾逃難似的逃離了恩師。現在,他還得到鬼門關上走一趟,去朝覲北平的特務機關長片崗大佐。
按軍階,他歸駐屯軍司令部管理;可按職務和工作性質,他得接受片崗的直接領導。
雖然都是大佐,然而,片崗是替天皇陛下的管馬官,也就成了皇親國戚,宗室血統。要不然,一個大佐,要領導無數個平級的同行,怎能讓這些大佐都在自已面前俯首聽命呢?
如果說,駐屯軍的司令部,是一個標準的戰地指揮所;那麼,北平的特務機關,就是不折不扣的鬼門關了。
一跨進那扇著名的大門,連貴為憲兵隊長的松尾,也感到漫天的霾雲和陰森,迎面撲來。
一路上遇到的男女老少,個個行色匆忙,身影詭秘,讓人毛骨悚然。
通通通!
一個小個子男人率著一隊便衣匆忙跑過,人人的右手都插在自已的褲兜裡。下樓梯時,不是順台階而下,而是性急地屁股一抬,騎著光滑的欄杆盤旋而下。
嗖嗖嗖!
一行人飛賊一般,順著已被人的胯襠擦磨得光亮照人的大彎角鐵欄杆,魚貫撲來,讓人躲避不及,成為恐怖一景。
啊!
啊啊!
啊!
啪啪!
啪啪!
啪!
「你的,說不說的?快說的!」
慘叫聲鞭撻聲和逼供聲,隱隱約約的傳來,蕩漾在空氣中,令所有的人渾身一激靈,低眉順嘴,急步而行。
上了三樓,衛兵向松尾敬禮:「松尾大佐,請交出你的武器。」,中將已事先通知了片崗,所以,衛兵很輕易就認出了臂章上掛著大佐軍階的憲兵隊長。
松尾只得又掏出王八盒子遞過,就欲向裡走。
然而,衛兵攔住了他,而是迅速地雙手一滑,在他週身上下拍打摸捏後,才站起來說:「現在跟我走吧,大佐。自從你跨進了這座樓門,一路上看到的和聽到的,都是軍事秘密,明白麼?」
松尾有些惱羞成怒了。
他從後面瞅著衛兵臂章上的一等兵軍階,真想大罵他一頓:「你媽拉個巴子算老幾?一個普普通通的一等兵,竟然敢來教訓一位身經百戰的皇軍大佐,你小子想挨揍是不?」
然而,溜出他嘴巴的話卻是:「謝謝提醒,我明白了。」
這是什麼地方?這就是讓人聞風喪膽的北平特務機關大樓啊!多少暗無天日的齷齪勾當在這兒策劃;多少漆黑一團的凶殘陷害在這兒佈置;多少震驚公眾的陰謀詭計從這兒策劃……
松尾還依稀記得,駐屯軍某某師團下的一個聯隊長井野大佐,據說是與日本國內的反戰同盟有聯繫,突然有一天被片崗召見,再沒回來。
一個手握兵權的聯隊長啊,大日本皇軍的陸軍大佐啊,跨進了這幢黑黝黝的大樓,就此生死不明。無人敢於追問,無人敢於搜尋,就連大佐的上級也被蒙在鼓中,茫茫然不知其所云。
這不是名符其實的鬼門關麼?
在一道棕色鐵門前,衛兵停下來推開它:「大佐,請!」,松尾進去,一雙銳利的眼睛立刻緊緊扼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