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身潔衣的藍袍君子，不知從何時起開始被病痛折磨得失了體智。他站在那裡，原本和形的衣袍如今卻也是裡頭空空。風輕輕一帶，那消瘦的身形便毫無遮掩的暴露出來。他渾身沒力，卻仍是努力的站著，午後的烈日照射下來，額頭上溢出汗水的他臉色卻蒼白得像白紙一般。眼睛因為消瘦的原因而略有凹陷，嘴角卻仍硬扯著他君子的笑容。那樣的人站在那裡，脆弱得好似會隨時被帶走般。
原本快要吐出口的話猛然哽咽，頓時發現自己連一點聲音都出不來。
怎麼會這樣呢？
她一直小心翼翼照料著的柳涵去哪裡了呢？
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了這般……
「瀾蘭，回來就好。」柳涵硬是扯著笑，乾裂的嘴角略起血絲，可是他絲毫不以為意，因為他知道，他的生命回來了，他永遠都不會再因此而懼怕。
他以為她不會回來，他以為她還會生他氣。一封又一封的信送出去，一封又一封的石沉大海。他謹慎著自己的筆鋒，努力草稿著每一句要書寫的話。往往一封信送出去，屋裡就會堆滿他丟棄的紙張，他的筆因為太緊張而折斷，他的墨因為無從下手而干。每一次，陽光從窗子外頭照進來，都無不暗示著他昨天等待的落空，今天等待的開始。
除了喝藥照顧奶奶，他的人生就只剩下了磨墨、執筆、撕裂。曾經的書房，也是他們兩人的寢屋，充滿著墨跡的清香和趕不走的憂傷。
他以為他窮極一生都將等待不到她。他以為他對她最後的印象將會停留在他扯開的她的雙手。
一切都太好了，她回來了。
這簡直就是上天對他的無上眷顧。
瀾蘭也扯出了笑容，什麼拒絕的話都說不出口。這樣的他，他竟然連一句話都說不上來。她本想，見找他了就跟他打招呼啊！像哥們一樣的敲打他的肩膀，嬉笑的告訴他。
『我來看奶奶，看完就走。』
可是……一句話都說不上來，像是怕嚇著他一般。把他僅剩的生命給嚇跑。
「少夫人，您回來應該寫封信回來，我們都來不及準備。」翠兒開口來阻止兩人安靜的尷尬。
不過，他們的確沒有來得及準備。屋裡什麼都來不及收拾。一聽到少夫人回來了，少爺就從房中跑到了院子裡，絲毫不顧他病重的身子。他整個人狼狽不堪，連髮髻都亂了。他們急忙勸著少爺回房梳洗一下。少爺急得讓她先出門迎下少夫人，像怕她跑了一般。
這才多久時間，少爺已是換了一身衣裳。少爺太過消瘦，原本的衣裳穿在他身上就好像是掛著的一般。已經有多久……少爺再也沒穿過這件藍袍了？他急忙從衣櫃中翻找這件藍袍的樣子讓她久久揮之不去，那般的急切，像再也等不及般……
他說他記得，少夫人說喜歡他穿那件藍袍。
可是……如今的少爺，現在簡直就是掛著那件衣服啊！平時連站著都要人扶的少爺，現在是憑借什麼依靠，一個人走到這裡站在少夫人面前的啊！
眼眶不自覺的蓄了淚水，翠兒悄悄地站到一邊怕被發現。這麼歡喜的日子，她不想做那個壞了感覺的人。
「我……看奶奶。」不自覺地融入了那份悲傷，她竟連一個走字都說不出口。沒有任何預兆，連對方的心情都無法知曉。
柳涵依舊咧著嘴角，充滿著滿足。「奶奶也很想你，我們一起去看她。」
柳涵沖瀾蘭伸出手，連語氣都忍不住的歡快。
瀾蘭看著那手，指骨分明，跟印象中的那雙大手完全無法比擬。
她不知道她到底該不該伸出手去握住他，她不知道她是否還能這麼做。
而瀾蘭的遲疑，無非是對柳涵最大的凌遲。柳涵收回了手。滿是尷尬又掩不住憂傷。
「我、我帶路。」慌亂的抬起步伐，柳涵急走了兩步，卻腳下一虛，整個人倒了下去。
「啊！」
「小心！」
瀾蘭和翠兒兩人見狀立馬反應過來，急忙上前扶住了他。
與柳涵這麼一接觸，瀾蘭的心底防線徹底的崩潰。她終於忍不住溢滿了淚水，酸澀直接到達了她的心底。
「怎麼會……怎麼會這樣？」瀾蘭顫抖著聲音，扶住這個靠在她身上消瘦輕飄的人。他就只有那麼一點……那麼一點……
翠兒鬆開柳涵，發自內心的高興。悄悄放開了柳涵的手便悄悄地退了下去。整個大門院子準備伺候的人都默默地離開。
「不哭，瀾蘭。」柳涵的聲音依舊是那麼的溫柔，那麼的細膩。充滿著寵溺的甜蜜。
他用他消瘦的指骨輕輕抹去瀾蘭眼角的淚水，動作輕柔，像怕是一場夢，把夢中人給嚇跑一般。
這真的像是一場夢。她回來了，將他扶在懷中，語氣滿是關切，眼角還未他泛出淚水。天底下還有比這個更美的夢嗎？
「我不知道。」瀾蘭哽咽著，連她自己都說不清自己要說的是什麼。「我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瀾蘭。」柳涵將他的愛哭鬼收入懷中，明明是那麼消瘦的身子，明明身體一半的重量都還靠在瀾蘭的身上。
可是，懷抱依舊溫暖，依舊溢滿愛意。
他知道？
他怎麼可能知道？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不知道』什麼。
是不知道柳涵的身子已經變成這樣？
還是不知道他是如此的思念著她？
更甚者，這是一個道歉，一個已經許下另一個諾言的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瀾蘭像個孩子般倒在柳涵的懷中大哭，又一次連自己都不明白的發言。
柳涵安慰著拍打著她的背。「沒關係，沒關係的瀾蘭。」他只覺得瀾蘭是在愧疚。他以為瀾蘭已經知曉了所有的事情。他發自內心的覺得這和瀾蘭並無關係。只要瀾蘭回來，他就要感謝上蒼了，哪裡還有什麼『對不起』之說。錯的，在他看來，本就是他。
「我們去看奶奶好不好？奶奶很想你呢！」
柳涵說起奶奶，語句很溫柔，這樣瀾蘭想起了那個嘟著嘴教訓她讓她改變稱呼的關俊。
他說過，那要叫老夫人，而她，奶奶叫得太順口，便忘了。
想起來，便更愧疚了，對關俊，也對柳涵，還有奶奶……
「柳涵。」
瀾蘭喚柳涵，喚出口的和心裡想的，早就習慣了。關俊重點要改的，她終於還是改了過來。
可是，這聲「柳涵」，對於他來說便好像地獄的判刑一般。柳涵顫抖著身子，強迫自己站立。
以前……瀾蘭剛嫁入柳府的時候不也是這麼喚他的嗎？沒關係的，沒關係的吧？
「我……」思考了很久，瀾蘭還是努力斟酌著言語不知怎麼說出口。「我很快就會回家的。」
關俊的事情已經給了她很大的震撼。明瞭又不說，這是欺騙，也是傷害。她不想再給柳涵不應該的期待，但是殊不知，對於此時的柳涵來說，卻是寧願保留著那一點欺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