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沒有網絡的小村莊裡,加州仔細地回憶著深深的路線,還有他曾在那些信件裡看到的內容,確定他們最後一站會到達的地方以後,即刻背上行囊起程。從楚雄,踏上了去往麗江的火車。
加州一下車,就有當地人熱情地帶著他去找客棧住宿。
好在加州的相機裡還存有顧迎藍的照片,他本打算就近找一家客棧先住下,等次日再去古城看看是否能遇到她。然而,當他走進當地人帶他去的那家客棧的時候,看到木椅前正在喝茶的人,他微微一怔,心裡像有什麼東西緩緩落下,朝她走了過去。
「迎藍。」加州輕聲喚她。
埋頭看書的顧迎藍手一滯,抬起頭來,眼裡的驚訝一閃而過,語氣冷淡得像是變了另外的一個人:「你來了?」
加州點了點頭,在她面前坐下。
一時無言。
顧迎藍錯開加州的視線,扭頭看著窗台上種著的一小盆蝴蝶蘭。前台忽然朝著她揮手大喊起來:「顧姐,我們老闆馬哥回來啦!」
加州看到顧迎藍臉上在瞬間綻開的驚喜笑容,即刻起身朝著櫃檯那衝過去。
風塵僕僕的馬哥把帽子和外套脫了直接放在吧檯,聽前台姑娘說了幾句話後,打量了顧迎藍一眼,疑問道:「你是……」
「你好,我曾經是景臨的女朋友。我打聽到他之前一直住在你們客棧……」
馬哥驚呼起來,打斷她未說完的話:「你就是那個顧二愣子?」
顧迎藍聽到這個外號,差點哭出來。曾幾何時,那個她深愛的男孩,也是這樣叫她的。她已經太久沒有聽到這個名字,握住老闆的手忍不住顫抖起來:「馬哥,我是!」
「我最近快要被這些媒體給整瘋了。一波接著一波來。」馬哥說著拍了拍顧迎藍的掌背,拉著她坐下。「我都說了他們不是殉情不是殉情,可這些媒體非得說要這樣做才吸引人。真的是氣死我了。有那閒工夫在這裡胡編亂造,還不如去關心點實際的!」
「那你,知道景臨在哪兒嗎?」顧迎藍到達麗江以後,就聽說了三個月前有一對情侶在這裡殉情的消息,為此還特地上網去看了這個事件的專題報道。她卻始終不相信那就是景臨和深深。大家都說馬哥是唯一知曉那兩個人殉情真相的人,所以她一直等在這裡,為的就是希望能從馬哥那裡知道事情的真相。
馬哥聽到她這麼問,臉色稍一凝滯,搖了搖頭。
顧迎藍從他暗淡的目光裡發現了一抹閃爍,不死心地追問:「馬哥,求求你告訴我,他在哪兒?」
加州從旁邊走了過來,看了馬哥一眼:「你好。」
「你是加州吧?」
加州有些驚訝,點了點頭。
「我在深深的手機裡看到過你的照片。」馬哥說著,指了指背景牆後面貼滿照片的地方,「深深把你的照片也貼在了那裡。」
加州和顧迎藍同時往那面牆看過去。或許是意識到不可能在繼續隱瞞下去,馬哥面色凝重地問顧迎藍:「你真想知道景臨在哪兒嗎?」
顧迎藍點點頭。
馬哥看了他們兩人一眼,幽幽地歎了一口氣:「他和深深在一起。」
顧迎藍想,也許,兩個人曾經能夠走在一起過,真的比什麼都重要了吧。站在山頂,耳邊是呼嘯而過的冷風,冷到骨髓裡的寒意幾乎要把顧迎藍所有的血管都凍住。看著眼前的皚皚白雪,馬哥淡淡憂傷的話隱約被風送進耳膜。
「我在這裡開客棧也那麼多年了,什麼樣的人沒有見過。他們剛來的時候,其實我一眼就看出了兩個人都各懷心事,可是,每天都還要裝作相安無事地對著彼此微笑。深深是個善良的女孩,但是背著太多的東西。有時景臨不在,我總見到她躲在角落裡,看著一張照片在哭。我最後一次見到深深,那天她起得很早,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或許是她早就預料到什麼了吧。在她和景臨來準備去爬山之前,她給客棧的所有人都做了一份早餐。
後來,到了晚上,卻只有景臨一個人回來。當時我在盤貨也沒太注意,以為深深白天爬山太累所以去睡覺了。直到半夜的時候,景臨拿著幾瓶酒來找我,我們聊了很多。可是,因為喝了酒也就記得不太清楚,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他就已經不見了……」
顧迎藍回到客棧以後,像中了魔似的高燒遲遲不退,又不肯去醫院。加州從當地老中醫那裡尋來藥方,形影不離地守在她的身邊照顧她。
可是,自從雪山回來以後,她始終不對他講一句話。加州看她這麼一直昏睡也不行,索性就開了電腦讓她看電影。
馬哥把一個信封交給了顧迎藍:「這是那夜景臨交給我的東西。他說,要是有一個叫顧二愣子的女孩子有一天找到這裡,那麼就把這些給你。」
顧迎藍拿掉頭頂的毛巾,接過沉甸甸的信封,看著信封上熟悉的字跡,顫顫巍巍地把它打開。一疊厚厚的照片隨之滑落出來,照片上全是一個人的模樣。那是高中時候的自己。景臨那時整天端著相機偷拍她,他說他要記錄下來,以後留作紀念。沒有想到,他竟然一直帶在身邊。
在這些照片裡,夾了一張薄薄的紙,顧迎藍深吸了一口氣,緩慢打開:
顧二愣子:
我不知道有朝一日,你會不會看到這封信。其實我希望你一輩子都不會看到,把我當成一個不信守諾言的負心漢,然後忘記我,擁有更好的生活。這樣,或許你才能快樂。
可若是你看到了,那麼,這也就說明,此時的我已經不在人世了。
還記得以前你對我說過的話嗎?你說,在星宿的占卜關係裡,有一種關係叫做安壞關係,我是你的安星,你是我的破壞星。那個時候,我不信這些,後來我信了。
宿命如此奇妙,卻讓人無可奈何。深深曾告訴過我,安壞關係的兩人本就不適合做情侶。所以,我們能走到一起,已經是宿命給予你我最大的恩賜。
請原諒,我說過的那些傷害你的話,那其實都不是我的本意。
顧二愣子,無論當初的我以怎樣的方式離開你,我對你的愛也從未因此而改變過。
從來都沒有。
不管你信,還是不信。
我只是不知道該怎樣面對你,面對我的懦弱。
我無法告訴你,我是一個怎樣攻於心計內心陰暗的人。我甚至不能開口對任何人講。這麼多年以來,我想盡各種辦法接近深深,瞭解深深,在她的面前扮演各種各樣討她歡喜的角色,為的不過是親手殺死她而已。
沒有想到事實就是這樣對吧。
蔭音曾經說我肯定是網戀了,其實你也這麼想的,不是嗎?
你無法想像當父母告訴我,哥哥要把自己的腎移植給一個女孩,卻死在手術台上的時候,我有多麼痛苦。
曾經,我以為我是恨景江的。從小到大,爸媽總是最疼他,什麼都遷就他。然而,當他真正離開了,我才知道,他對我多麼重要。
起初,我只是想要看一看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竟會讓景江做出這樣的決定。可是,失去了哥哥的我,沒有想到我會再失去自己的父母。
他們無法面對景江過世這件事情,也無法面對和景江相似的我。
於是,他們離婚,分家,遠遠地離開了我的生活。除了每個月會給我寄來一筆生活費以外,他們組建了彼此新的生活,把我當垃圾一樣,忘得乾乾淨淨。
我不明白為何我什麼都沒有做,卻要受到這樣的懲罰。
更不明白,為什麼家庭與感情竟是這麼脆弱的東西?
那時的我,不過是一個初中生而已。渴望被關注,渴望得到父母的愛。
可是,卻因為深深,這一切都沒有了。
你以前常說我這人莫名其妙,猜不透。其實並非是我猜不透,只是,那些在你們看來很平常的事情,在我心裡卻是無法言說的隱疾罷了。
當你每天回到家裡,和父母一起吃飯,嫌棄他們念叨的時候,你知道「有人生沒人養」這幾個字對我來說是一種怎樣的諷刺嗎?
父母離開,我成了整個院子裡的笑話。院子裡那些不知情的小孩子一見我就說我是野種,你能明白從這些天真的孩子嘴裡聽到這樣惡毒的話,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嗎?
顧二愣子,那個時候的我,沒有能力改變我的生活。所以,我就只能被它改變。
或許,從一開始,我對於深深的恨意就不僅僅是因為景江吧。她就像是一個謀殺案的兇手,她奪走了我哥哥的性命,又一點一點謀殺掉屬於我最珍貴的東西。
我常常會想,要不是因為她,或許我哥哥就不會離開家。而我的家,也還會是那個完整的家,不會像這樣支離破碎。
你知道嗎?我一直覺得能夠認識你,是上天給予我最大的恩賜。每當看著你總是樂觀地面對生活中的一切的時候,我一度以為我能夠放下這一切從新開始生活。
可是,一回到家,我才發現,我放不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種感覺。
我恨她,可是,與她相處的時間越長,我就越容易動搖。
迎藍,我只是一個普通人,一個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這八年以來,我和深深幾乎從來沒有斷過通信。哪怕隔著網絡,我也能感受到她是一個熱愛生命並且珍惜著生命的人。甚至在我午夜無法入眠的時候,也是她拚命喝著咖啡不顧自己的身體陪伴著我。
很多時候,我寧可她對我惡劣一些,壞一點,至少,我就不會動搖,就不會把自己逼入到兩難的境地。專心致志地去恨一個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是嗎?
這樣的境地讓我幾乎崩潰。
我知道你一直在等我去找你,可是,我要怎麼告訴你,我怕我有一天會失控,連你也一併傷害。
我怕你會發現,我早已不是那個完完整整愛著你,一心一意想要照亮你生命的人。
也許,季千陽也不過是我自欺欺人的借口而已。
高中的時候,我或許還能把一切隱瞞在地下若無其事地和你一塊打鬧,但當我和深深真正在現實中相遇的時候,對不起,我沒有辦法繼續像曾經那樣與你嬉戲。因為那時,已經是我計劃的倒計時階段了。
我真的想在你眼裡永遠保持著那個傻不拉幾、沒有任何污點的形象。
至少,我能留給你的,還是美好的。
迎藍,還記得你給我過生日的那一次嗎?
這真的是我有生以來最難忘的一個生日了。我多想就那樣抱著你,一輩子都不放開。
其實,不是我喜歡吃蛋糕,而是吃蛋糕的時候,能讓我有一種家的感覺。
被人惦記著的感覺。
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就是這樣的感覺。
你知道嗎?我決定和深深去旅行,不僅僅是因為這是我計劃中的一部分,還因為那些地方,是我哥曾經最想去的地方。我希望能夠替他走完這些路。所以我不能再等下去。我怕再等,我就無法對她下手。
迎藍,你知道嗎?我們每個人都沒有回頭路可以走。走到這裡,我只能繼續走下去。如果我停下,那麼,我這八年來又是為了什麼在忙碌?又是為了什麼而付出?我這八年來又是為什麼而活著?
然而,我卻沒有想到真相竟會如此可怕!
我用把深深推到山崖下的這雙手,給你寫這封信的時候,它還在無法抑制地顫抖。
你能猜想得到嗎?
我本來以為,我殺死她以後,我能夠重新開始生活。
可是,我現在才知道,原來我活在一個滿是謊言的世界裡。
你知道嗎?有時候在別人看來善意的謊言,反而對於當事人來說,是最大的傷害。
如果你的父母,是為了怕你傷心而欺騙你,你該怨恨他們嗎?
深深曾經說過,她移植的是心臟,可是,我寧可選擇相信自己的父母,相信他們漏洞百出的「真相」,也沒有相信她。
甚至就連她說她心臟病發作的時候,我都以為那不過是她的一個謊話。
可當我看著深深留給我的化驗單和檢測報告的時候,我真的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誰是可以相信。
我以為我的計劃天衣無縫,誰曾想到她原來早就知曉了我的身份。只是,她裝作不知道,也不拆穿。明明知道或許這一趟旅行,再也沒有歸途,卻還是與我上路。
為什麼事情的結果,都是要到最後才知曉?
為什麼我永遠都是最後才被通知真相的那一個?
迎藍,對不起。
這個真相對於我來說太過沉重。
我不能原諒自己這八年來所犯下的罪孽。
不能原諒。
一點兒也不能。
我只願你看完這封信以後,能夠瞭解一切。
放下過去,重新生活。
知道我曾愛過你。
然後,把我忘記……
迎藍,請你不要哭泣。
景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