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根風流  第10卷 他與前妻見面
    李錦軒鼓起勇氣,跟她深深地對視了一眼。他想用目光將兩人之間的距離拉近,把這十多年來的感情空白連接起來,消除因時間造成的陌生感。然後,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說來話長,也不堪回首啊。」

    「哦,是嗎?」高芬芬張大眼睛,然後又關心地問,「你下海後,吃了不少苦吧?」

    李錦軒慢騰騰地說:「是的,一個人的命運,往往因為另一個人的某種言行而改變,有時也因為自己的某個決定而改變。你不就是這樣嗎?我也如此啊。你知道,我家裡窮,底子薄,可我從小就發憤努力,想憑自己的努力改變自己的命運。」

    於是,他就把跟他離婚後,辭職到上海來闖蕩的經歷簡單說了一遍。

    「我的天哪,這簡單就是在講故事。」高芬芬聽得驚心動魄,「要不是你親自說出來,我還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唉,沒想到你吃了這麼多的苦,下海是不容易。」

    李錦軒也歎息一聲說:「我差點被海水淹死啊。」

    高芬芬垂下眼皮,沉默了。她想了好一會,才撩開眼皮盯著他,後悔地說:「當初,是我不好,怠慢你娘,惹你生氣,鬧了離婚。我們兩個家庭搞得像打仗,其實都是我哥搞出來的。我也不好,氣昏了頭,變得像個潑婦,傷了你的心。」

    李錦軒靜靜地聽著。

    「其實,我當時這樣跳,這樣鬧,都是一個字在作怪。」高芬芬低下頭說,「你可能不相信,這一切,真的都是出於這一個字,都是為了阻止你離婚。」

    李錦軒說:「就是出於一個愛字,也不能這樣啊,你哥怎麼要派殺手來殺我,這也太分了吧?」

    「什麼?」高芬芬驚得目瞪口呆,「沒有啊,不可能的。」

    李錦軒說把當時的事情給他說了一遍。高芬芬聽得心驚肉跳,臉色都變了:「這個,我真的不知道。包括那天在縣城裡,我哥叫人來追你們,要打你們,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

    李錦軒說:「這事都過去這麼多年了,就不提它了。」

    高芬芬關切地問:「那你後來是停薪留職,還是辭職的?」

    「被迫辭職的,唉,這件事,對我的影響也很大。」李錦軒說著,就陷入了回憶中。

    這天,李錦軒終於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他前面的道路已經被幾個上海人掘斷——他辛辛苦苦辦的那個公司,在爭鬥間灰飛煙滅了,所以,他想給自己留條退路,回去辦一下停薪留職手續。

    他曾讓上海那家報社打過一個一年期的商借函,現在早已過期了。所以這天他母親讓人帶信給他,說他單位的領導開車到老家來,讓她務必帶信給他,要他在一個月之內回單位辦理辭職手續。

    他已經一年多沒回去了,重新踏上這片熟悉的土地,他感到很親切,但更多的是害怕。他怕見到熟人,所以他一上岸就把臉埋在風衣領裡,不敢抬起來。

    悄悄走上一輛麵包車,他像特務一樣潛回了這個新興的江濱小城。

    走出汽車站,他將頭埋得更深了。他找了一輛有篷的黃包車,坐上去把頭埋在裡面到單位去。

    到了單位樓下,他走下來,付了車錢,硬著頭皮往樓上走,腳步重得抬不起來。走到二樓,他真想立刻退回去,一走了之算了。

    他覺得沒臉再見到同事們。可是出乎他的意外,他鼓足勇氣走上去,突然出現在同事面前,同事們卻彷彿不認識他似的,愣了好一會,才有人冷淡地說:「這,不是李老師嗎?」

    他緊縮著心,極力平靜著臉走進去。兩個以前跟他關係不錯的同事走過來,不痛不癢地說了幾句話,就走開了。

    只有一個以前他親手培養起來的副刊編輯,有些不安地壓低聲,跟他聊了幾句。正說著話,見辦公室季主任走進來,他馬上不安地告辭,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

    這個情景讓他感到非常難堪。

    你都成什麼人了?他在心裡痛苦地說,簡直成了一個了人見人怕的瘟神。可他出去進修前,卻是單位裡的一名業務骨幹。一個人負責編一個版面,幾乎一天到晚都坐在辦分桌邊埋頭編稿,劃版,有時來不及晚上還加班。非常辛苦,又沒有外跑的記者吃香實惠,但他毫無怨言。編的版面和稿子經常在各種評比中獲獎。

    出去前,總編讓他培養好一個替代他的編輯才能走。於是,他就不厭其煩地教了兩個替補隊員,手把手地教他們劃版,教他們如何修改文章。到走的時候,他們都能編能劃了。

    季主任見了他,走過來,將幾份表格交給他說:「你填一下,再寫一份辭職報告。」

    他的心一緊,產生了一種要被逼上絕路的恐懼。前路茫茫,他心裡一點也沒底,再自斷後路,那就是死路一條啊。

    安全感,是每個人最基本的生存需要。所以,他懇切地望著這個以前很要好的同事,帶著懇求的語氣說:「季主任,能不能讓我辦停薪留職?」

    季主任說:「恐怕不行,呃,高副總編在區委開會,你明天再來吧。」

    「好的。」他又在那裡坐了一會,正準備出去找個招待所住下來,突然,從樓梯上升上來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紮著兩隻羊角辮,穿著一件他熟悉的藍色童裝。

    「爸爸——」小女孩忽閃著兩隻黑亮的大眼睛,怯生生地向他走過來。

    「小春。」他的心一下子溫軟得想哭。

    連忙上前抱起她,讓她坐在自己的膝蓋上,心疼地看著她,真想好好親親她。

    他已經一年多沒見到女兒了,日思夜想啊,有時想想就發呆,甚至要濕眼睛。這會兒,他眼睛熱熱的,只想來淚,不知跟她說引起什麼好。

    過了一會,他才問:「小春,是誰送你來的?」

    女兒奶聲奶氣地說:「媽媽送我到樓下,叫我上來,就走了。」

    他知道單位裡有人給她通風報信了,這是出於好心。他第一次起訴,被法院判了個不准離婚,理由是為了維護社會主義新型家庭關係。他搞不懂什麼叫社會主義新型家庭關係,所以只好繼續離居。

    他伸手幫女兒擤掉掛在鼻孔下的兩條鼻涕。女兒對他似乎有些陌生,但很高興,輕輕說:「爸爸,媽媽讓你回家。」

    他聽了,刷一下,眼睛裡就湧滿了淚水。在同事們的注目下,他連忙抱起女兒走了出去。來到樓下,他叫了一輛黃包車,把女兒送到文衛新村自家的樓下。

    下了車,女兒拉住他的手說:「爸爸,上去吧。」

    他心裡痛苦地攣痙著,怎麼能上去呢?不能啊,就只好騙她說:「小春,你先上去,啊,爸去辦一件事,辦完,就上來。」

    天真乖巧的女兒相信了他,清脆地喊:「爸爸,我等你。」說著,就一步一回頭地上去了。

    望著女兒幼小的背影和吃力地走上樓梯的身姿,他的心碎了。

    走到附近的郵電招待所,他化10元錢開了一個小房間。走進去,他把門一關,眼淚就奪眶而出。

    「小春,爸對不起你啊——」他想起女兒的音容笑貌,想起自己對她的欺騙,終於泣不成聲地哭了。

    他仆倒在床上,嗚嗚大哭,眼淚打濕了一大灘被子。

    哭了好一會,他才翻轉身子,一動不動地仰天躺著,呆呆地望著天花板出神。他一直躺到晚上七點多鐘,才起來,到招待所食堂吃了一碗麵,想去宣傳部長和高副總編家裡去說說情,攻攻關,讓他們幫幫忙,批准他停薪留職。

    這可是人生大事啊,辭職了,他就真的什麼也沒有了。可是他沒錢,少了拿不出手,多了又不捨得。他現在是惜錢如命,一分錢也要掂量掂量才肯拔出去。

    另外,他也怕去,他實在不敢面對這些有恩於他的領導啊。

    那次,他拿了海南寄過來的商調函,回來想搞調動。晚上,他買了點水果去宣傳部長家求情。他在上海給他寫過一封言辭懇切的求助信。所以,部長對他很客氣,苦口婆心地勸他,整整勸了幾個小時,說得喉嚨都啞了。

    他說:「李錦軒,你寫的信我收到了。很有水平,知書達理,我看了,很感動。可是,你也要替我想想啊,當初是我力排眾議,同意你出去進修的,理由是想為我們這個新興的城市培養一個年輕有為的作家。可是,你一出去就不回來了,人家怎麼看?你知道不知道?市裡到處議論紛紛,各種難聽的說法都有,我的壓力大啊。區委楊書記在一次會上不名點地批評說,我們送出去培養的人,竟然拋妻離家,遠走高飛了,這是怎麼回事?啊,有關部門要好好查一查。對這種忘恩負義的人,應該要嚴肅查處……」

    他低著頭,像犯了罪一樣只顧聽。聽到這裡,他才抬起頭對部長說:「話不能這麼說,我到哪裡,都是為國家做事,這麼能說是忘恩負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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